劉子明?
Ohhhhhhh……竟然會是他?
老顧同學努力的思考了片刻,終於把眼前的這張臉和某個如雷貫耳的名字對應了起來。
“劉先生您好。”
顧童祥喜出望外,激動的額頭前方碩果僅存的幾根珍貴的頭髮,都要自己蹦起來了!
我了個大草。
劉子明竟然能認得我?
社會上很多人是很喜歡“富貴佳公子”或者“富貴美大叔”這樣人設的藝術家的,東西方都一樣。
東方那些名士自不必說。
十九世紀那些畫了宮庭畫,沙龍畫的油畫家們,也未嘗沒有向評論界炫“老子是能出入上流場合的闊佬,懂不”的意味。很多半上流階級出身的畫家,就很愛凹這種人設,凸顯自己不是要賺錢,而是在玩藝術。
印象派的德加老爸是搞金融的,他在巴黎就很喜歡彰顯這種人設。
劉子明在海外的粉絲很多很多。
論影響力,論社交賬號上的關注數量,在曹老的幾位弟子裡,僅僅略微少於如今的唐寧而已。
劉公子雙手握住顧童祥的手,客客氣氣的說了一聲久仰。
顧老頭何嘗有過這種大師待遇啊。
簡簡單單的一聲招呼,他美的差點抽過去。
繃住,必須要繃住,必須要拿出處變不驚的狀態來。顧童祥每裝大逼有定力的性格特點,在這一刻顯露無疑。
他故作鎮定的點點頭。
“是我。你好,我也久仰您了。”
他站起身禮貌的打了聲招呼,心中激動難耐,眼神裡卻流露出幾分恰到好處的風清雲淡出來。
“很高興見到您。”
劉子明的臉上浮現出一抹訝異,眼前老人這種巍然不動的鎮靜氣質讓他印象深刻。
虎父無犬子。
這話反過來講也一樣。
顧爲經是一個他印象深刻的年輕人,初次見面,在對顧爲經的主觀印象加持下,劉子明覺得他的爺爺似乎也很是不同凡響。
劉子明來到歌劇廳會場,看到了前方坐着的那位老人,依稀認出了對方好像是顧爲經的爺爺。
他擔心老人家太憂慮,於是想要走過來安慰兩句。
現在看來,完全沒有這個必要。
倒是劉子明自己多此一舉了。
看看。
這位老先生哪裡有半點焦躁的樣子?
明明自己的孫子身處輿論中心,即將接受《油畫》雜誌社的考驗。
老先生早早來到了採訪的現場,衣着筆挺,臉上卻不見任何焦慮的神色,眉眼安詳的坐在那裡。
他就一點都不擔心麼?
還是……
在旁觀吃瓜羣衆對他孫子還在種種不看好的時候,老人家的內心早有了應對的腹稿,穩坐釣魚臺。
劉子明在心中警醒着自己——“劉子明啊,劉子明啊,你爲什麼總是小覷了天下人。”
顧爲經是如此。
他爺爺也是如此。
天下之大,總是不乏一些不被人所知道的奇人異事呢。
“對於今天的採訪,顧先生,您怎麼看?”
換成前幾天的時候,單單碰上一個裝逼的顧老頭,劉子明沒準根本就不會放在心上。
見到了那幅《人間喧囂》,有顧爲經珠玉在前,堂堂劉公子在天然濾鏡的加持下,也被面前老者閒靜的姿態勾起了好奇心。
他好奇顧童祥鎮靜的底氣到底在哪裡。
肯定不可能是光擺個樣子。
“您指的是——”
顧童祥微微皺眉。
“那些風聲,關於論文的傳聞,我聽說《油畫》雜誌的藝術總監這段時間離開過新加坡。我推測她應該是專門調查那篇論文去了。相信我,她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人,很麻煩。還有,我還知道《油畫》那邊邀請了……”
中年人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知。
還有這些事?
顧童祥瞳孔微微放大,茫然的聽着劉子明的話,彷彿在教室裡打遊戲的大學生忽然被臺上的教授捉住,讓他解析一道複雜的求導難題。
劉子明則盯着顧老頭。
普通人面對這些棘手問題的時候,眼神會像困在籠子裡的小獸,壓抑而不安,少數心思深沉者也會流露出焦躁的表情,也或者像老楊那樣八面玲瓏的人,整個人像是沾了一層滑不溜手的油脂,試圖想辦法把問題油過去。
顧童祥不一樣。
不同上述任何一種神情,他的眼神裡什麼都沒有。
就像是水波。
劉子明盯着身前老頭那澄靜到不含任何雜質的眼神,自覺對方儼然已經達到了返璞歸真的高深層次。
“面對伊蓮娜家族,你問我怎麼想的,我——”
顧童祥頓了頓。
腦袋艱難運轉着。
算了。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顧老頭聳肩笑了笑。
“我沒什麼特別想法,我只是坐在這裡,靜靜的看一會兒書。”
我只是坐在這裡。
靜靜的看書。
劉子明揣摩着這句禪意十足,也神秘感十足的回答的深意。
中年人看着顧童祥灑脫的微笑,他心中因不明覺厲而肅然起敬。
——
“在搞什麼搞。”
後排的崔軒祐注意到了這邊的情況,向後抻了抻脖子,腦瓜頂上的大光頭彷彿都被驚的更亮了幾分。
劉子明從旁邊走過的時候,他就立刻認出了對方。
到了劉子明的咖位。
崔軒祐想認不出來對方都很難。
他和對方不算很熟,剛剛猶豫着要不要出聲打個招呼。
崔軒祐幾個月前才拒絕了曹軒的請求,兒子又說了那樣的話,也許可以私下裡道個歉?緩和緩和關係?
爲了自家小明的前途,崔軒祐倒不在乎面子。
給劉子明這樣的人說說軟話,道道歉,也談不上丟人。
崔軒祐糾結的原因是他有點擔心劉子明根本就不搭理自己。
崔軒祐在普通人面前,大大小小也算個藝術名人,是個二三線的知名藝術家,平常也被人老師先生的叫着,他能和大畫廊經紀人,美術館的策展人什麼的混個臉熟。
但在劉子明面前。
不管是對於劉子明任何一個身份而言,人家願意給你個臺階,表現的和氣一點,就笑笑朝你點點頭。
劉子明不願意給他面子?
那真的說把他晾在這裡,就把他晾在這裡懶的搭理,連個道歉的機會都不帶給的。
抱歉,不好意思。
你是在跟我說話麼?
您是誰呀?沒聽說過,我認識你麼,我有必要認識你麼。
崔軒祐正在那裡遲疑着,便看見劉子明走了過去,跑到了顧爲經的爺爺身邊,主動的寒暄了起來。
“畢竟曹軒欣賞過顧爲經的作品。劉先生要給自己老師一個面子,正常的。表面客氣兩句,誰知道內心怎麼想的。”
崔軒祐轉頭看向兒子。
安慰的笑笑。
崔小明的臉上沒有任何笑意,細長的眉毛被蹙在一起。
不對勁。
這可不對勁。
崔小明以前聽到過一些風聲,再加上唐寧在《油畫》雜誌上的採訪,以及那幅被神秘人發到父親手機上的顧爲經參展作品的畫稿……
種種因素加起來。
崔小明推測,唐寧大概率對顧爲經很是有些不滿。
唐寧是這個態度——
設身處地的想一想,曹軒的其他那些弟子,態度估計也大差不差。
它也是崔小明敢在濱海藝術中心裡,冒着惹曹軒不高興的風險,也要說出那番話的最大底氣來源。
顧爲經的存在,擋住了很多人的路。
比起他和對方之間那點衝突。
有些人的損失比他崔小明大多了。
崔小明這裡累死累活的,最多也不過就是在這裡搶個新加坡雙年展的最佳新人獎啥的,僅此而已。
比起那些人和顧爲經搶的東西,這就算是個屁。
水面之下,理所應當有的是人比崔小明更着急,也有的是人,比他崔小明更“恨”顧爲經。
他們也理所應當會幫助自己。
而劉子明就是崔小明所篤定的“那些人”其中之一。
現在這情況可不太妙啊。
劉子明不光早早的就提前來到採訪現場,還主動跑去和顧爲經的爺爺的寒暄,這種在公衆場合的姿態,可不是啥好兆頭,也完全不是“給老師個面子”就能解釋的了的。
崔小明絞盡腦汁的思考。
莫非他判斷錯了情況。
劉子明做出這幅樣子,是想要拉攏顧爲經一起打壓打壓唐寧,還是……崔小明手指掐在一起,放棄在腦補複雜宮鬥劇的行爲。
看不懂。
崔小明實在是看不懂。
他哪怕聽不到雙方的對話,也能看出劉子明對顧爲經的爺爺,是發自內心的很客氣。
這樣的姿態不是裝不出來,而是對劉子明來說,他實在想不出對方有什麼裝出這副模樣的必要。
摸着良心說,那可是劉子明啊。
這種人多傲的。
崔小明自覺他要是能有劉子明的家庭條件,或者有劉子明的師承條件……兩者但凡佔任何一樣,他能牛的飛到天上去。
這位劉先生和伊蓮娜小姐是差不多的人,是那種完全沒必要做出姿態來演給別人看的類型。
有的歷史學家說,葉卡捷琳娜二世善長用美色開道,吸引年輕的軍官爲她效命,這是她編織權力網絡的重要手段之一。美色開道?什麼叫美色開道?
很多人都把這個過程想得過於香豔旖旎。事實上,沒準葉卡捷琳娜確實情人無數,但大多數情況下,以雙方的地位差距,對俄國宮廷裡的大多數青年軍官來說,她伸出手來讓對方親一下,就可以讓對方爲自己去死了。
就算劉子明有意想拉攏顧爲經,人家都沒任何必要做出這種姿態來。
換種方式形容。
要是顧爲經的爺爺有能力讓劉子明都要僞裝出這幅樣子,想想看,這可能是比劉子明現在是發自內心的客氣更加可怕的一件事。
崔小明低下頭。
手機的消息框傳來新的提示。
他點開看了看,自己關注的列表裡有人更新了新的動態。
「@Brown16」
劉子明的個人賬號。
就在幾秒鐘之前,對方剛剛發了一張照片,內容是一個穿着深色西裝,打着領帶的老頭子獨自坐在劇院空蕩的座椅上。
他眉眼空寧而安詳,手裡捧着一本海明威的散文集,看上去就裝逼氣質十足。
另有劉子明的配文——
「一位很值得尊敬的老先生,面對壓力,我只是坐在那裡,靜靜的看一會兒書。這是我最近這些年來,聽到的最有禪意的回答。良好的家庭教育真的能從頭到尾的塑造一個人。」
崔小明輕輕下拉刷新了一下頁面。
然後他眼睜睜的看着,這個關注人數足有七位數的社交賬號,以超過他自己十倍百倍的速度,點贊數量快速堆高。
——
隨着採訪開始時間的臨近。
歌劇院裡漸漸變得喧鬧,除了前方爲組委會的評委和學者預留的坐位以外,拿着網上抽到的遊客票入場的觀衆人數也越來越多。這間能容納1500人同時入場觀看演出的歌劇院的坐位漸漸的被坐滿了約三分之二。
崔軒祐不斷的從坐位上站起來,時不時的和相熟的組委會嘉賓與學者打兩聲招呼,或者點點頭。
崔小明則做在座位上一動不動。
正常情況下,他這麼善於自我營銷的人,不會表現的這麼不在狀態。
可他的心思一隻沉浸在劉子明的那條動態消息裡,實在沒有心思再和父親一起,做這些寒暄客套的工作。
“小明?”
“小明?”
他感受到有人在戳自己的肩膀,轉過頭去,父親正深色凝重的看向一處,脖子抻的老高。
“你看……那邊那個,是林濤麼?我沒注意,竟然他也來了麼。”
崔小明聞言一驚。
他向着父親目光望向的地方看去,帶着金絲眼鏡學究氣質很重的老先生,六十多歲的年齡,兩腮卻有淡淡的蘋果紅。
崔小明不太確定。
林濤在國際場合露面的次數比較少,可八九不離十,那應該真的便是林濤了。
“見鬼,曹軒的弟子們是集體都跑過來搞團建了麼。”
崔軒祐悶悶的抱怨道。
劉子明是大馬人,馬來西亞離新加坡太近了,會在獅城雙年展上露面不值得奇怪。
可林濤。
沒記錯的話,林濤人家是美院的教授吧?
他總不可能閒的沒事,遛彎遛到了新加坡來。
“也不是不可能,現在是暑期,大學裡肯定都放假了……來旅個遊什麼的……”
崔軒祐的話只說到了一半就卡住了。
歌劇院的會場裡,傳來明顯的喧譁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