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寧來到歌劇院不到三十分鐘的時間,笑的次數卻比她過去來到新加坡的三天加起來還要更多。
“我喜歡他。”
普通人會考慮一些人情事故。
曹軒就坐在她的旁邊,一般的弟子就算情商再怎麼欠費,再怎麼不喜歡顧爲經,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得考慮一些老師的心情不是?
唐寧是不同的。
她當場就笑出了聲,表達了對於羅辛斯的欣賞,聲音大的不止是老師,四周坐着的許多評委和嘉賓但凡稍加留意並且有那麼一丁點的情緒捕捉能力,便能輕而易舉的發現唐寧此刻的幸災樂禍。
畢竟。
她同樣也沒有花費哪怕一丁點的精力,試圖遮掩自己的情緒。
平心而論。
唐寧是個很聰明的人,從小就是,任何方面都是。
她真的不是梵高那類疑似有一定社交障礙屬性,總是不自覺的會把圍繞在身邊的一切人際關係都攪成一團亂麻的孤僻式藝術家。
剛剛四十多歲的年紀,身價地位年齡全差不多的酒井一成還在叼着甜甜圈忙着和老婆大人研究到底要籤那家大畫廊呢,唐寧就想着要完成很多站在行業最頂端的藝術家,甚至畢加索這樣的人物都沒有做到的事情,把眼巴巴追在她身後的大畫廊給炒了,籌措個幾千萬歐開頂級畫廊,打破束縛,自己當老闆。
這麼牛氣的人物怎麼可能會是社交白癡呢?
論營銷能力,論社交能力,唐寧甚至強過劉子明這種從小財富自由,無慾無求,在榴蓮樹上嚼着草根思考人生的闊哥。
她能讀的懂空氣,很多時候——
唐寧偏偏懶得去讀。
不值得她花這個精力。
伊蓮娜小姐揮揮手,示意崔小明離開,她能讀的懂崔小明的心情,卻無需在意。她覺得顧爲經爲了裝的成熟,整塊和自己年齡風格根本就不搭的大金錶充門面很可笑,就出言銳評,根本懶得多問一句。
放在普通人身上,大家會說這個人傲慢極了。
放到富有又漂亮的女繼承人身上,大家會說這個女人很強勢,很凌厲,很有“個人風格”。
這兩者有什麼本質的不同麼?
不。
它們就是一碼事。
傲慢就是傲慢,不會因爲那是來自伊蓮娜家族的傲慢,就因此而變成另外的東西。
唐寧也是如此。
這既是她的傲慢,也是她的個人風格。
唐寧和伊蓮娜小姐一樣,都是那種非常非常不好相處,呆在她們的身邊會感受到窒息般壓力的人。她們的性格里都有近乎於奢侈的直白與任性,在大多數場合,根本就懶得向繁瑣的社交規矩妥協。
她就是規矩。
崔小明這樣看別人臉色過活的人,才需要把自己僞裝成變色龍的模樣。
唐寧不需要。
她是史上最成功的女性藝術家,很遺憾,目前這個稱呼上還需要加上“之一”這樣的後綴,但唐寧依然相信自己是獨一無二的那個。
她是猛虎、是鯊魚、是巨鯨。
在人際關係上。
楊德康是一把量尺。
老楊那麼能油,甭管真實關係怎麼樣,表面上縱然遇上闊大叔劉子明也是左一個劉哥,右一個劉哥的叫着,討論討論衣服,炫炫小手錶,藉藉小跑車開着,很是玩得八面玲瓏。
他卻在安娜面前怎麼都想油卻油不起來。
剛露出舔狗之微笑,伊蓮娜小姐一個眼神就把他死死按在那裡了。
在曹軒的幾位弟子裡,也只有唐寧纔有差不多的能力。
不像安娜那麼誇張,老楊在唐寧面前也是一向都很乖巧的,唐老師,唐女士,叫的極有分寸感。
唐寧在曹軒身邊,她也能很大程度上保持自己的風格。
女人和老師之間擁有默契,不加任何掩飾是屬於唐寧的“特權”。
曹軒和每個弟子的溝通方式似乎都是不同的。
他和劉子明很少說些直白的道理,他們之間的師徒關係,彷彿有一套二人之間只有他們能互相理解的秘語和暗號。
曹軒會簡單的拍拍劉子明的肩膀。
曹軒會打電話叫劉子明去看一看某幅畫。
就像曹軒在那封長信上所寫——「故而……我一直以我自己的方式,沉默的關切着你的境遇。」
曹軒和唐寧之間的師徒關係又呈現出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面貌。
直白而真實。
曹軒很少在唐寧面前隱藏自己的情感,喜歡就是喜歡,傷心就是傷心,不滿就是不滿。二十歲時唐寧拿了魔都雙年展的金獎,習慣節儉的老先生竟然會破天荒的從英國訂購了一輛昂貴而奢華的進口跑車送給唐寧當祝賀的禮物。四十歲時唐寧剛剛創造了拍賣奇蹟,職業生涯大獲成功,曹軒卻也會當面直白而嚴厲的表達了他對唐寧的失望。
做爲回報。
唐寧也極少會在老師面前遮遮掩掩自己的態度。
是如何就是如何。
曹軒做爲老師,可以要求她百忙之中來到新加坡。唐寧做爲學生,也有表達自己不滿的權力。
無論曹軒怎麼喜歡顧爲經。
她就是不喜歡。
她就是那種不會和顧爲經和和氣氣交換作品的人,老楊會屁顛屁顛的當一個聽話的學生,按照曹軒的吩咐抱走《紫藤花圖》。
理智上想一想,顧爲經算是個屁啊,表達對顧爲經的嘲諷,難道有哄老爺子開心重要麼?
或許是吧。
唐寧不在乎。
人有些時候就是不理智的。
唐寧可以這麼做,卻永遠都不會那麼做。
所以老楊無法成爲唐寧。
她欣賞羅辛斯的發言,她便大聲的笑了出來,說“我喜歡他”。
事情就是這麼的簡單。
女人放鬆的靠在椅背上,看着舞臺上發生的一切,恍若欣賞一場有趣的童話演出,而她自己剛剛爲那位勇敢的揭破皇帝新衣真相的小孩子送上了掌聲與讚歌。
林濤看了自己年紀最小的師妹一眼,又看了一眼老師的臉色。
他頭痛的搖搖頭。
覺得身爲年紀最長的師兄,有義務在此刻說些什麼,又不清楚該如何開口。
“一位評論家有義務把真相揭露給大衆去看,把一個人的真實面目揭露給被迷惑的人去看。”
唐寧淡淡的補充道。
“不管那是怎麼樣真相。否則,他們所做的都只是精巧的繞舌罷了。”
“不管那是不是他所以爲的真相?”
在這個舞臺上的短暫沉默和舞臺下的短暫喧囂的當口,竟有人對唐寧的發言做出了回答。
是劉子明。
在林濤還在頭痛着斟酌措辭的時候,沒有人想到,劉子明竟然笑着開口反問道。
“很精彩的場面。《油畫》雜誌帶給了我們一場高水平的學術對談……起碼並不讓人感到無聊。”唐寧嘴角勾起不快的弧度,回問道:“我工作很忙,我坐了超過十二個小時的飛機纔來到新加坡,總不是看一場充滿了無聊的套路化採訪的。”
“真辛苦。”
劉子明點點頭,很認真的評價道。
林濤又忍不住看了這兩個師弟師妹一眼。
他知道一點內幕。
唐寧前段時間聯繫過劉子明,認真的向他推銷過她的那個“CDX&唐寧畫廊”,想詢問劉子明有沒有投資參股的意向。
別看唐寧剛剛在香江拍賣會上身價來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
唐寧沒有敢像08年的赫斯特一樣,越“界”繞過畫廊,直接面對二級市場,那場拍賣相當於是唐寧、拍賣公司和CDX畫廊三方聯合舉辦的。
所以那筆錢。
拍賣公司的佣金抽成是一大筆,畫廊的交易抽成則是更是很大的一筆。
剩下的錢,換成個人的奢侈消費,能揮霍上非常長的一段時間,可以縱情的買買買,拿去創業,尤其上來就開一家最頂級的大畫廊,還是有點不夠看的。
加上唐寧這些年的積攢,也不太夠。
他們師兄妹幾人,真說有誰能拿出一筆籌建嶄新的洲際畫廊的鉅款出來,那麼,也就只有劉子明瞭。
親兄弟,明算賬。
這期間牽扯到了複雜的商業操作和市場評估。
據說兩邊聊的結果不算好。
兩人表面上一團和氣。可林濤聽着唐寧的“我很忙”以及劉子明的“真辛苦”的對話,總覺得有一種脣槍舌劍的揶揄味道。
“怎麼,關於羅辛斯說的話,劉師兄,有什麼不同的觀點麼?”
唐寧皺起了眉頭。
她不依不饒的擺出了洗耳恭聽的姿勢,“你對我的有意見?”
“談不上什麼意見。”
劉子明搖頭,他語氣的那種敷衍感,又在表達着相反的意思——
是的,我有。
“我只覺得很好玩,這就像是一個悖論。那位先生說《救世主》好比特洛伊古城,藝術界對它的真僞過於武斷且帶有強烈目的性的處理,也許摧毀了行業的根基。那麼……顧爲經的這件事情不也很像是可能真可能假的特洛伊古城麼?”
“當他出於某種強烈的目的,某種強烈的情感。姑且說是正義感好了。當他帶着這種正義感,說出I don't fucking care的時候,他正在做的事情不正是他所鄙夷的事情,某種過於武斷且帶有強烈目的性的處理麼?”
“你說,他是真的發現了特洛伊古城。還是他真的以爲自己發現了特洛伊古城呢?”劉子明重複着羅辛斯的原話,意味深長的攤開了手。
唐寧抿了一下嘴脣。
她看上去十分不服氣,想要反駁些什麼,恰好就在這時,臺上的女主持人伸出手,做出了下壓,讓大家安靜的手勢。
會場裡因爲羅辛斯石破天驚的發言而產生的喧譁與躁動安靜了下來。
唐寧也只好閉上了嘴巴。
坐在曹軒身邊的魏芸仙有些困惑。
她個性冷清,懶得理會這些事情,她只是注意到了劉子明的反應有點奇怪。
很難想象,這番話會是從劉子明的嘴裡吐出來的。
就在幾日之前。
他的態度還活脫脫是另一個羅辛斯吶。
“單純是和唐寧關係不好麼?”
魏女士思索片刻。
——
安娜伸出手掌。
整個歌劇院歸於安寧,一千雙眼睛帶着期待,看向舞臺上的這一幕。
伊蓮娜小姐忽略了這些意味各異的眼神,側頭注視着顧爲經。
她手頭掌握着一些東西,能夠在這種情況下派上用處,唯一的問題就是太早了一些……還沒有到合適的時節。
有些材料是洋蔥,適合在最開始就放到煎鍋之中。
有些材料是羅勒葉,適合在牛排煎烤到火候合適的時候,用來當作激發香氣的配料。
有些材料是鮮檸檬,在烹飪結束後,切開擠上兩滴可以用做提鮮。
順序錯了。
便起不到最好的烹飪效果。
現在……還不到擠檸檬的時候……問題在於,嘉賓和顧爲經之間,第一個矛盾的爆發,比安娜預料的來的早,也來到猛烈。
甚至還沒有進入到之後的學術討論的階段。
學術討論的問題,可以用學術研究,可以用她準備的文獻資料來應對。
可嘉賓根本不和你討論學術問題,直接“don't fucking care”,固然這是非常武斷也極度冒犯性的話語,可也把顧爲經推到了一個很尷尬的位置。
你解釋的再好,對方依舊會理解爲精心粉飾。
這樣的誅心之言,又該怎麼應對呢?
安娜是辯論懟人的行家,媒體經驗遠遠比年輕人豐富的多,短時間內,她都想不到太完美的應對方式,任何一種回答方式都有固有的缺陷。
下策是啞口不言。
中策是像顧爲經剛剛所做的那樣,繼續好聲好氣的解釋他的創作的動機,迴應對方的質疑……
但有些問題就是解釋不清的。
人家根本不想和聽講道理。
上策最簡單也最難——就是根本理會羅辛斯,講不清就不講,直接把這當成一場辯論比賽,用辯論的邏輯逼住羅辛斯,也就是劉子明對唐寧所說的那些話,不解釋自己是否清白,而是反問對方,他現在正在做的事情,是不是便是他剛剛宣稱自己所鄙視的事情。
以彼之矛,功彼之盾。
然後便直接跳過這個怎麼聊都是顧爲經輸的話題,進入學術研究的那部分。
安娜懟人經驗如此豐富,劉子明能想到的事情,她一瞬間就想到了。
問題是。
這話只能顧爲經來說才能起到最好的效果,她不希望對話纔開場,就像庇護小雞一樣,把他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直接攻擊在場的其他嘉賓。
這顯得立場傾向性太強。
立場傾向是避免不了的,卻要講究方式方法。
這麼談的結果,最後就不再是顧爲經和她對談,顧爲經和嘉賓對談,直接變成了她這位主持人親自下場和另外三位嘉賓對談。
場面並不好看。
然則。
伊蓮娜小姐並不看好顧爲經能想到最聰明的應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