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觀事實不以個人觀感發生轉移。
《油畫》雜誌社到底通過怎麼難以理解、匪夷所思的手段得到了這張船票不重要。
羅辛斯的困惑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無數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那張船票,那張上面寫有“Coral”幾個字母的船票,真的出現在了女主人的手中。
伊蓮娜小姐託舉着它,任憑在場的上千雙眼睛對它進行審視。
它被保存的很好。
即使一百五十年過去了,船票邊角處金色的壓花依舊沒有絲毫的褪色——看上去像是顏料,實則是在的製造的過程中,被混入了真正的金泊。
考慮到它高昂的售價,這種鋪張的行爲,又顯得極爲合理。
“真漂亮?設計的很華貴唉,100多年前的船票就能做的比我想象的精緻呢,難怪會被人當成收藏品。”有前排嘉賓輕聲說道,“我還以爲就是個小紙片呢。”
“何止是精緻。”
劉子明聞言笑笑,“這是特等艙的船票,誰今天去坐遠途航班的頭等艙,還有奢侈品化妝品附送。”
“二等、三等或者底艙的船票就是張紙片而已,但她手中的那個,就是一張十九世紀的頭等艙啊,嗯,算算通脹,可能相當於好幾張吧?沒準十張?郵輪公司把船票印得漂亮一點,算是賣高價基本修養了。這種船票當時都有紀念品屬性的。可以把它夾在日記本或者裝進相框裡些閨蜜炫耀,一張的價格就能買個馬車車廂。”
“這麼貴麼?”林濤好奇的問了一句。
“看跟什麼比了。”
劉子明回答道:“我們家沒有客船業務,現在郵輪運營模式也早就變了。但如今像皇家加勒比這種旗下郵輪的特等套房,坐一圈下來花個幾萬甚至十幾萬美元,都很正常的。”
“坐的特等艙出行——”
劉先生總結道。
“——確實蠻符合之前他們討論出來的卡洛爾的個人畫像的。”
「購買人選擇使用英鎊付款,合計106鎊。」
不理解時代背景,就很難明白臺上的伊蓮娜小姐輕飄飄的一句話的真正含義。
106鎊?
放在今天,想要遠距離跨國旅行,這錢連廉航的紅眼經濟艙都買不到。
在150年前,它可是個真正的天文數字。
當時英鎊有一定的世界貨幣的屬性和黃金直接掛鉤。在倫敦的商業銀行裡存個兩萬鎊,每天不幹活,只吃利息,就能過上大富豪的生活,拽的好似基督山伯爵。
差不多就在卡洛爾坐船相同的時間背景,那本著名的與旅行相關的科幻小說《八十天環遊地球》裡,主人公爲了趕上賭約裡完成環遊地球的規定時間內返回歐洲,最後拍了上千鎊出來,直接就豪氣干雲的買下腳下的小型蒸汽船,讓船長和十幾號水手一起,死心塌地的揮舞着斧頭,把甲板給拆了,連同他們的皮鞋一起丟進煤爐裡,爲蒸汽機提供燃料。
100鎊,找個稍微偏僻一點的城區,在歐洲都可以直接買套公寓住了。
放在藝術品領域,英國畫家的話,應該買不起透納,但剩下像約翰·康斯特布爾之類的名家,只要不是篇幅特別大的,隨便買。
這是十幾年後,公衆認爲梵高人生唯一賣出的那幅油畫《紅色的葡萄園》的很多很多倍。
實際上,梵高不是無名畫家,他的作品賣出的價格在當時也並不低的。
女人手裡的這張船票,直接就讓羅辛斯之前關於“籍籍無名的女畫家爲什麼會使用鈦白”的相關質疑顯得蒼白了許多。
畫具很貴,顏料也很貴。
無名畫家意味着她沒有參加過沙龍展。
不光法國巴黎官方沙龍、英國皇家春季展等由國家和當地城市聯合舉辦的大型藝術展沒有參加過。
她連印象派小圈子裡的那些街頭畫展也沒有參加過。
這事它本身就已經很奇怪了。
畫家怎麼能不參加畫展呢?畫家怎麼能不想參加畫展呢?
大多數如今能找到名字的藝術家,大展進不去很常見,一些邊緣小展總會參加的,就算沒參加,起碼也有參展的意圖。
好比如今就能找到1880年布魯塞爾藝術沙龍拒掉來自一位叫做文森特·梵·高的無名畫家所提供的希望申請參展的素描稿的官方文獻記錄。
卡洛爾連這樣的的申請都找不到。
她就像一位真正的漂浮於整個歐洲藝術史以外的幽靈。
好吧,她到底爲什麼不參加沙龍展的動機估且不提。
不參加藝術展意味着沒有曝光機會,沒有曝光機會沒有名氣,也意味着根本找不到贊助人去贊助她進行“純粹的藝術創作”。
贊助人制度從“自古以來”到“展望未來”,都是歐洲藝術生態體系裡,最重要的組成部分。
刨除馬奈、德加少數幾位富二代。
整體上在印象派不受巴黎的學院派待見的那些年裡,印象派裡那一大幫的窮哥們兒們,就指着幾位沙龍展上認識的闊哥真愛粉的接濟,纔沒餓死呢。
如果沒有贊助人,十九世紀的畫家最大的出路就是替別人畫肖像,掙些辛苦錢。
又回到了那個問題。
不參加藝術展意味着沒有名氣,沒有名氣意味着作品賣不到好價錢,更接不到高級客戶的訂單。
那生存狀態就是真的慘了。
工業革命時代,很多沒有訂單的底層無名畫家連亞麻紡織畫布都用不起,別說好顏料,價格相對的最低廉的棉畫布一張都要翻來覆去的用上多遍。
羅辛斯所有的推論都符合邏輯,他的質疑也完全順理成章。
然而,我的朋友。
此時此刻。
女主持人從口袋裡掏出的這張價值106鎊的船票,它將成爲一擊絕殺。
無論卡洛爾是否在藝術界籍籍無名,能不能找到贊助人,賣不賣的出去畫。
羅辛斯說了那麼多質疑。
這張船票都足以做爲回答。
十九世紀末能隨手花掉一套房的錢用在四十天的遠洋航程上的人,高級顏料那點錢,便真是開玩笑一樣。
“顧爲經運氣居然這麼好?”
劉子明認真的端詳着投影幕布。
他神情也涌上了困惑。
“《油畫》雜誌這是向業內徵集有關卡洛爾的相關消息,恰好從收藏家手裡得到了這張船票?還是追查安德森神父的時候,順便找到了相關線索?”
怎麼猜怎麼都覺得不靠譜。
不過。
哪怕是劉子明,他也思索不到更靠譜的推測了。
事情實在過於奇怪弔詭了。
《油畫》雜誌在歐洲藝術市場擁有上帝一樣的地位,布朗爵士被尊稱爲藝術教皇都不假,但有些事情已經脫離了只要擁有財富和地位能夠做到的範疇,進入到了玄幻的領域。
現在伊蓮娜小姐那出一張一百五十年前的老船票出來。
這就好比學界還在爲了《救世主》的真實性撕成一團呢,有人“噗”的拿出個信封來,裡面寫着——「我,列奧納多·達·芬奇,1486年3月2日,我一邊吃着蘋果,一邊畫下這幅畫,啥也別扯了,趕緊麻利打錢。」
想要拿出這種鐵證出來。
就算藝術上帝也不好使呀,搞不好得和天上的關係鐵,邀請真正的上帝出手才行。
劉子明覺得很幻滅。
“大概是有收藏家收藏了這張古董船票?恰好讀到了《亞洲藝術》上的論文,得知《油畫》要爲此舉辦一個採訪會,於是主動聯繫了雜誌社那邊,希望自己手中的藏品也能一併的升值吧?”
就像他所說。
這種夾金的華麗船票在十九世紀還有明信片的屬性。
那時的人就喜歡把自己每一張船票都收集起來,甚至乾脆弄個玻璃罩子,放在珍奇櫃裡,跟什麼孔雀的羽毛,畸形的魚骨,煤炭裡的動物化石擺放在一起,炫給親朋好友看。
既是人生的回憶,也能展現他們的經歷豐富,見識廣博。
現在也有玩雜項的收藏家偏好收集這樣的老物件。
事情趕的巧了,並非不可能。
劉子明輕輕的搖搖頭。
他這刻的神情中,夾雜了極爲複雜的含義,釋然有之,解脫亦有之。
甭管臺上藝術總監女士手裡的船票是怎麼得到的,縱使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能在此時此刻這樣的時間點裡蹦出來,都真真的是顧爲經的好運氣。
只要這張船票不是假的。
那麼。
別說羅辛斯的質疑力度頓時褪色了許多。
縱使劉子明沒有改變主意,讓人混在場內的觀衆裡,把巴頌有心收集的那些真真假假的材料通過手機互傳投送和網盤鏈接分享,在歌劇廳裡擴散出去,效果也並非會如他原本想象的那麼好。
它只會加重這件事上的各種陰謀論猜測,卻無法起到一錘定音的效果。
搞不好,還會把整個《油畫》雜誌社都拉進來。
和崔小明一樣。劉子明計劃這件事情的過程中,可從來沒有考慮過《油畫》雜誌會站隊顧爲經的因素。
而到時候萬一事情什麼風聲傳出去。
主事者承受的也許不只是酒井一成的壓力,還有整個《油畫》雜誌社的壓力。劉子明倒相信不會有什麼切實的證據泄露,但是……
需要麼?
有些時候。
以《油畫》雜誌的霸道風格,它們想要踩扁一個人立威,也不需要什麼什麼切實的證據。
踩顧爲經是如此。
他劉子明呢?
一塊硬些的釘子。
可是債多了不壓身,處在激烈權利角力中油畫雜誌社,伊蓮娜家族和布朗爵士兩方都公然鬧出了那麼大的事情,在曹軒沒有表態的情況下,爲了雜誌社的利益與權威,他們此時此刻,真的在乎多去得罪一個劉子明麼?
“噗呲。”
思及此處。
劉公子忽然呵呵笑了出來。
他笑的無比灑然,竟充滿了歡欣之意。
歡欣無法完全囊括這個笑容。
劉子明的眸子中閃爍着對人世間法則的某種洞徹和明晰,區別於唐克斯露出後槽牙的哈哈大笑,他的笑容基於精神形態而非肉體動作之上。
劉子明內心細膩,心思深而內斂。
過往的四十餘年裡,他極少會露出帶着此般直白暢然的笑容,把旁邊注意到這一幕的唐寧都直接看的脖子差點落枕。
“你……有這麼開心?”
唐寧扭過頭,愣愣的看了這一幕。
她驚呆了都。
至於麼?伊蓮娜小姐不過就是拿出了一張古董船票而已。
這笑點到底在哪裡啊,喂!
那是顧爲經的論文,又不是他劉子明的論文,抽瘋了吧這是。
“沒事,我想到了什麼好玩的事情。”
劉子明搖搖頭。
他收斂了笑容,眼角卻還帶着笑意。
他覺得這個世界真是好玩。
他曾完全不在乎顧爲經的感受,覺得沒有必要在乎對方到底是鹽還是砒霜。
劉子明曾猶疑不定,躊躇着是否應該把罐子直接擲進垃圾桶裡去。
現在。
他意識到若是自己這麼做了。
那麼,在面對更強者的時候,面對相似的事情,在霸道的《油畫》雜誌社面前,人家也不會在意他劉子明的感受,不在乎他到底是鹽還是砒霜,如果心中有所懷疑,便也會一起連着罐子擲進垃圾桶。
「面對一片羅勒葉,你看到的到底是母牛的屁股還是阿爾卑斯的羣山,還是乾脆像我一樣,就只看到了一片羅勒葉,答案本身不包含任何道德意味上的評判。很難說哪一種是更好的,哪一種是更不好的。就像路邊的野花和花瓶裡的假玫瑰,也很難說哪一種是更好的,哪一種是更不好的。問題只在於那一種景象更觸動你。而它們觸動你的方式,又決定着你是誰。」——曹軒在寫給劉子明的信上這麼說道。
“你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被這個世界觸動的方式,決定着你是誰的同時,也許也決定了這個世界怎麼看待你。”
這話聽上去像是劉子明最爲討厭的庸俗無聊沒營養的心靈雞湯。
可是。
真公平啊,不是麼?
因果循環,從來都報應不爽。
他在猶豫想要踩死顧爲經的時候,他在思索躊躇,想要向着顧爲經投擲致命的武器前的最後一瞬,被觸動了。
劉子明改變了主意,遠遠將它拋進了海中。
三天後。
迴旋鏢帶着雷霆呼嘯而至的時候,於是,也在接觸他前的虛空中溶解,化作一陣撩起髮絲的輕風。
雖說。
那樣的情景源於劉子明最糟糕的想象。
顧爲經只是張泡沫包裹紙,劉子明怎麼都能算是很硬的鐵釘,《油畫》雜誌就算穿了鑲嵌鋼板夾層的靴子,也不會沒事踩鐵釘玩。
與情與理。
《油畫》雜誌都沒有任何必要爲了顧爲經和劉子明死磕。更有可能的情況,就是隨着那些材料放出,它們便直接把顧爲經扔下了船,放棄掉了。
儘管如此。
劉子明還是很慶幸,自己沒有枉作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