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是馬仕。”
顧童祥剛剛從懷裡摸出電話的時候,看到屏幕上陌生的號碼,聽到聽筒那端傳來的聲音,一下子都沒反應過來。
馬仕畫廊是家族畫廊。
馬仕家族一手創立了這家國際知名繪畫廠牌,並運營到了今天,“馬仕”這個姓氏之於馬仕畫廊,同樣好比“伊蓮娜”這個姓氏之於《油畫》雜誌社。
地位只會更高,不會更低。
畢竟。
《油畫》雜誌社又不叫伊蓮娜雜誌社。
馬仕畫廊真的叫馬仕畫廊。
事實上,以創始人名字所冠名的商業公司裡,把創始人家族放逐出公司的情況並不少見。
克魯格兄弟銀行,就經歷了克魯格·福斯·漢默聯合銀行到克魯格·福斯私人銀行再到克魯格兄弟銀行之間的轉變,銀行家先生也在這個過程裡變得越來越富有,不過,不管畫廊運營狀態或好或壞,它會不會在馬仕先生的手裡走向巔峰,又在另外一位同樣名字的馬仕先生手裡消散於難以預測的商業浪潮之中。
起碼。
時至今日,這家價值以億歐元計算的超級畫廊,它依舊牢牢的被掌握在馬仕家族的手裡,也被牢牢的掌握在顧童祥手中電話另外一端的男人手裡。
顧童祥自己其實是沒有反應過來,他正在和一位大富豪說話的。
馬仕三世顯然習慣了這麼介紹自己,整間畫廊,乃至整個藝術界,如果提起馬仕先生這個名字,且不加額外的任何修飾,那麼就只有他本人了。
而剛剛加入畫廊的顧老爺子腦袋沒太能轉過這個彎來。
他輕輕的吸了口氣,按耐住激動的心情,故作深沉的說道。
“嗯。”
馬仕家族又不像是人丁稀少的伊蓮娜家族,不算爲藝術家私人服務的經紀團隊,這些大型畫廊至少有上百位乃至幾百位僱員,各個方面的崗位裡擁有馬仕這個姓氏的人不說十位,五六個還是很容易能找到的,還不算那些旁系的成員。
像顧老頭目前自己的經紀人漢克斯。
漢克斯·馬仕。
他就也姓馬仕,外表看上去像是30%的商業精英,外加70%的被老闆KPI折磨的職場牛馬的混合產物,到也並非什麼虎軀一震,就讓旁人納頭而霸的王道人物。
顧童祥的這聲鼻音。
內心的情況大致意思是——哦哦哦!你是馬仕家族的成員唉!大老闆的親戚呢,這個逼裝的開門見山,佩服佩服,然後吶,然後吶,找我啥事,在聽着呢哈!
電話的另外一端,沉默了片刻。
對面喜歡自我介紹過後,藝術家們一定會致以非常非常熱情的反饋的,沒想到顧童祥表現的這麼平淡。
他特意的等待了好幾秒,才又重新開口,試探的補充道。
“我是馬仕。”
“馬仕三世。”
顧童祥張大了嘴巴,口型化作了O型。
哇!
他沒有聽錯吧,竟然是大老闆本人親自翻了自己的牌子,實在也太有面子了吧。他加入馬仕畫廊這些天來,別說大老闆了,倫敦分部的負責人都沒能見過呢,他確實也纔剛剛加入馬仕畫廊不久也就是了。
顧童祥下意識的擡起手腕看了眼表。
沒有搞錯的話。
馬仕三世那邊,按照時區,可能還是凌晨的時分。
訪談開始的時候只會更早,莫非——Boss昨天晚上一宿沒睡,一直在隔空注視着這邊的訪談結果。
顧童祥咂咂嘴。
和老楊不同,老楊舔人的技巧屬於進攻型的,伸着舌頭,追着人舔。
顧童祥好聽點說叫做含蓄,說難聽點叫做加引號的“悶騷”。
論文化素養,顧童祥其實是比不過老楊的,老楊再怎麼油,人家真的是正經的高級知識分子,名牌大學生,大一時就能在陶然亭公園裡揹着手對着波光粼粼的的湖面,在妹子面前念濟慈全篇的牛人,陪曹老來到德國,曹軒本人至今沒能學會德語,老楊半年後就已經可以在酒吧裡,吃着蒜蓉香腸,隨口給金髮大妞講笑話了。
固然有年齡大了,學語言比較困難的因素。
老楊的聰明程度,也真的可見一斑。
因此,在老楊絞盡腦汁的想要給伊蓮娜小姐講段子的時候,顧童祥只能抱着手機猛猛的打造自己的社交形象,意圖讓人家無意間刷到的時候,感些興趣。
打個比方。
面對一條冒着泡泡的小河溝,老楊是穿着個大褲衩子,搖頭擺尾的衝進河溝裡開撈。顧童祥則是站在河邊,扛着釣杆,有魚沒魚信手甩上兩三杆子,看看有沒有願者上鉤的。
顧童祥人生第一次接觸大型畫廊的一把手。
他設想着種種可能,馬仕三世爲什麼要給他打這個電話?合同方面的事情麼,還是雙年展的,他的還是顧爲經的,大概是關於孫子顧爲經的吧,大老闆知道這裡發生的事情麼?他主動的聯繫自己是……
談話並沒有因爲顧童祥腦袋裡研究着漁杆的十八種不同造型凹法而有所中斷。
馬仕三世沉默了片刻。
他頓了頓。
這位馬仕畫廊的掌控者竟然主動開口說道:“顧童祥先生,我明白您在心中對我有所不滿,我有我自己的困難,但……好吧,在這場談話開始之前,我正式的向您表示歉意,我希望您能夠接受。”
完全無法想象的到。
談話的一開始,馬仕三世的姿態竟然表現的相當之低。聽上去倒像是顧童祥纔是兩個人之間的Boss。
顧童祥又直接呆了。
What?WHY?這都哪裡跟哪裡啊?馬仕三世爲什麼要給他道歉?有什麼他不知道的事情麼?
顧童祥的喉嚨裡即將發出一聲清澈而又困惑的懵懂疑問的時候,又被顧老爺子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我本來打這個電話,是想要去恭喜顧爲經先生找到了這樣的……瑰寶。但您的態度我理解,是的,在恭喜之前,我想跟您說一聲抱歉。”馬仕三世又一次的重複道。
顧童祥有一點很好。
他學的會——靜。
靜,就是無爲、沉默。
不動如山,便堅硬如鐵。
這是顧童祥從海明威的作品裡學到的東西,海明威最重要的文學理論之一叫做“冰山理論”,核心就在於簡潔。
冰山漂盪在海面之上,因爲冰的密度是液態水的大約十分之九的緣故,所以海面上能夠被人所看到的部分永遠只有十分之一,剩下九倍的體積,永遠都藏匿在海平面以下。
所以遠遠的看上去只有那麼一點,巨輪泰坦尼克號開了過去,啪嘰,沉了。
海明威的寫作風格也是如此。
永遠只寫一分,永遠只握住雙手,去讓讀者只能夠看到指縫裡的一分。
剩下的九分全餘着,藏在水面裡,藏在文字之中,越是去讀,越是會覺得回味悠長。
如今已經又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海明威的作品的餘味,仍然綿延不絕。 顧童祥一輩子相對嚴肅的現代文學作品,只讀過海明威,他也從來都以海明威的座下忠犬而自居。
怎麼是個酷酷的硬漢。
他不懂,但人家海老師懂啊,夢中藏着獅子的含金量懂的都懂,什麼好多說的。
顧童祥縱然只得些許表面皮毛,卻也自己開發出了一套人生理論。
餘着。
尤其在不清楚情況的時候,更要如此,在懂的時候,顧老頭裝起逼來,從來不手軟,而在不懂的時候,他反而會是一個很是清靜,分外安寧,分外“氣定神閒”的人。
顧童祥想過很多次。
倘若那天在萊佛士酒店的咖啡廳裡和伊蓮娜家族對談的是他顧童祥,他一定不會當場和人家吵起來,而是會端杯咖啡,優雅的把皮鞋呆在小腿上,目光出神的看向窗外,發出幾聲不置可否的鼻音,等安娜多去談些什麼。
要做海山的冰山,我的朋友。
其他海上的冰山安安穩穩的漂浮在海面之上,“顧童祥”沒準是座根本不夠份量,輕飄飄的塑料之山,但他只要不動,不搖,沉默的趴在海面上乖乖呆着不動,混在其中。
遠洋郵輪桅杆上的瞭望員伸着脖子舉着望遠鏡看過去的時候,照樣會把他當做是一座重逾萬均的龐然大物,拉響全船的警報,心懷恭敬的遠遠的退讓而開。
他Pose都在腦海中演練好了。
奈何找不到施展一番的機會。
彼時彼刻,恰如此時此刻。
換成普通人,聽到馬仕三世開口便是如此的說話,定然會是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充滿了不解和困惑。
顧童祥自己也挺摸不到頭腦的。
然則。
他把嗓子眼裡的那聲充滿驚訝的“哦”生生嚥了回去。
老爺子坐在歌劇院的椅背之上,優雅的噠起了小腿,眼神出神的注視着舞臺的紅色幕布,語氣由上升調,臨時轉折爲了下降的陳述語氣。
“嗯。”
顧童祥發出了一聲輕淺的鼻音。
嗯?
嗯是什麼意思?
這話聽的馬仕三世那邊相當相當的沒底氣。
果然如此對吧?這對爺孫那邊,不光有曹軒那裡的關係,還早早的肯定和伊蓮娜家族有所溝通。
纔會對這場訪談表現得如此有恃無恐。
能獲得來自伊蓮娜家族,來自《油畫》雜誌的藝術總監的私人關係,他這位洲際畫廊的大老闆實在也就算不上是什麼了。
講道理。
伊蓮娜家族可能很難在三言兩語之間,就動搖布朗爵士的利益同盟,但安娜要想爲某個畫家引薦家畫廊,拿份好合同,這種小事,真的就是隨隨便便遞一句話的事情。
她隨便翻牌子的。
這種小忙,行裡再以桀驁不馴著稱的那幾位大佬,在如今伊蓮娜家族的聲勢之下,也根本不會去惹人家的不開心的。
他們的馬仕畫廊一直說,這次新加坡雙年展是在正式簽約之前,交顧爲經的一次“入職測驗”。
測驗從來都是雙向的。
和考試完全是一個邏輯。
學校選擇學生,學生同樣也在選擇着學校。
在所有博弈遊戲裡,誰的份量更重,誰的話語權更大,誰表現的就更風輕雲淡,不急不躁。籌碼更多的人,自然能坐在牌桌邊,用吸管嘬着不加冰的馬天尼,看看別人的底牌到底是什麼。
這次藝術訪談,何嘗不是這對爺孫給予馬仕畫廊的“入職測驗”呢?
看看畫廊對於他們支持程度。
他們穩操勝券,因此才能在這過程裡,如此的平和且淡然。
而馬仕畫廊過去兩週裡這種猶猶豫豫,摳摳搜搜的態度,是不是已經讓他們覺得厭倦了?等訪談結束纔來打電話湊熱鬧恭喜,是不是也有點“不差你一個”的意思?
馬仕三世原本還是對伊蓮娜家族和這對爺孫的關係有所私下裡的猜測。
現在。
顧童祥這種沉默的態度,他頓時信了五六分。
“希望您不要介意。”
他很誠懇的說道。
“我沒有介意過。”
顧童祥語氣聽不出來太多的喜怒。
“這樣最好了。”馬仕三世立刻說道,“在訪談結束的那一刻,我本來想直接親自聯繫顧先生的,爲經。我發了祝賀短信,打了電話去,沒有人接聽。我在想他是不是有點忙,那我覺得,應該給您打個電話。畢竟您是他的爺爺。至少,這是我的態度。”
馬仕三世又說道:“來自馬仕畫廊的態度。”
“那麼您呢?”
“哼。”顧童祥輕輕哼了一聲,然後說道。
“馬仕先生,我從來都是非常非常尊敬您的。”顧童祥也不會把自己的姿態擺的太高,他的語氣聽上去也挺誠懇的,只是做個敵不動我不動的冰山。
“您的家族在藝術界有非常輝煌的歷史。”他緩緩的說道。
“我也非常的尊敬您,顧先生。那麼,我們OK了?也許馬仕畫廊在之前的這段時間表現的不夠好。我也不找什麼合同方面的理由,合同歸合同,道歉歸道歉。您能代表顧爲經先生,接受我的歉意麼?”
“我想不到有任何不接受的理由。”
顧童祥依舊是那幅不溫不火的語氣,老爺子低頭擺弄着自己的衣角。
“馬仕畫廊做了它承諾好的義務,這就夠了,我不認爲你需要道歉。”
“不,我堅持。”
顧童祥越是沒煙火氣,馬仕三世越堅持。
馬仕三世很固執的說道:“而我保證,馬仕畫廊能帶給您,以及您的孫子的資源,並不像過去兩週裡所展現的那樣,我保證我們仍然是他最好的,最優秀的,最合適的選擇。”
“您擁有我的承諾,以馬仕家族的榮譽做爲擔保的承諾,顧先生。”
男人說道:“你們有什麼要求,可以直接和我本人說,我向您保證,在藝術行業,馬仕這個名字曾經無往不利過,以後也會是如此。我們永遠是優秀藝術家通向夢想的阿拉丁神燈。”
“你們有什麼夢想麼?沒關係,請告訴我。”馬仕三世開始打感情牌。
“威尼斯雙年展的金獅獎。”
阿拉丁神燈?
顧童祥沉了沉嗓子,試談性的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