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蹙着眉頭。
逢到此類情況,伊蓮娜小姐是絕不喜歡寬仁謙讓的。
所謂讓人敬畏的威儀,便是勇敢的行使手中權柄。想想看,傳說中的衆神之王怎麼可因爲懼怕閃電的威能,而不去使用?
古代北歐的遠洋水手和海盜們,桀驁不馴,兇悍殘暴,卻又是世上最敬畏神明的一羣人,因爲他們無時無刻,都在目睹着自然降下的無上威儀。
在天氣晴朗,微風和煦淺灘上航行,在他們第一次出海便輕易的滿載而歸的時候,他們會像老水手那樣虔誠的祭祀神明麼?
當然不。
他們會在嘴上兩句禱詞,內心卻欣喜的覺得自己做了正確的抉擇,或者是單純是覺得他是天生的好運氣,然後拿着金幣下船,在港口裡狂嫖爛賭,酣暢一醉。
人是在目睹了無邊殺機之後,纔會變得虔誠的。
只有在隨時都會把帆船掀翻的驚濤之中,只有照徹天地的怒火從身邊降下,劈在四周的水面之上。只有困在孤島之上,四周連一絲風都沒有,那些維京人的魁梧後裔們纔會瑟縮的跪倒在甲板之上,爲天上的衆神獻上最豐厚的祭品,將鯨油、貨物與珠寶,一桶接着一桶,一箱又是一箱的傾倒進大海。
那麼。
亞歷山大先生。
犯下錯誤的北歐後裔啊,遠古的水手之魂還活在他的心中麼?若是如此,在他貪婪的伸手想要從神殿偷走不屬於自己的財寶的那一刻。
他就自該做好被丟入大海的準備,或者被做成狗狗磨牙棒的準備。
女人手指交叉,她的眼神幾乎是在抽打着顧爲經了。
請離開,這完全不干你的事。
顧爲經眼神裡有着寧靜的固執,是一塊在海浪裡怎麼拍打都拍打不動的礁石。
——
四十分鐘以後。
歌劇院的後臺,這裡幾乎匯聚着整個新加坡有頭有臉的媒體記者,不光是藝術類型的新聞媒體,包括《聯合早報》這類的本地社會新聞類老牌媒體,本來對這場學術講座沒什麼興趣,得到詳細的消息以後,也立刻便派來了精銳的採訪團隊。
今天歌劇院現場所發生的事情,尤其是從伊蓮娜小姐口中所披露出來的與卡拉相關的內容,它已經足夠登上大多數新聞媒體的頭版頭條了。
更多的媒體和想要和《油畫》雜誌進行更深度溝通的評委嘉賓們,因爲人數原因,甚至連歌劇院後臺都擠不進去。
大家又不願意就這麼離開。
他們只能在採訪結束以後,依舊坐在歌劇廳的座位之上,久久流連的不願意離去,或者在藝術中心外面的門口蹲守,看看能不能碰巧撞到幾分好運氣。
所有人都在熱切的想要找到剛剛結束的的對方訪談舞臺上的那幾位嘉賓。
根據對象不同。
或是大肆追捧,或加以額外嘲弄。
剛剛耶魯大學的古斯塔夫博士,在從後臺離開的時候,被眼尖的記者認了出來,頓時便被裡三層、外三層的圍了個水泄不通。
像不少藝術學者一樣。
博士本人在生活中,其實是有一點點的社恐的,至少是頗爲內向和羞澀。
舞臺上進行訪談的過程中,因爲沙發和茶几設計的很有溫馨的居家風格,而且舞臺上的燈光亮,臺下的觀衆席燈光很昏暗,彷彿採訪幾人形成了一個平行時空裡的獨立空間。
外加古斯塔夫在對話裡,一直都是個邊緣OB的角色,沒有凸顯出這一點。
人們僅僅覺得博士說話的聲音有些纖細。
當快門聲噠噠噠和機關槍似的連續響起,被一大堆的麥克風圍在原地的之後,博士過往人生中顯然從未見過這般大場面,困窘的低個頭,手捏着衣腳,說起話來更是基本上快要聽不見了。
記者們不斷的請求古斯塔夫聲音大一點。
外圍些的媒體,只得把話筒指向那些跑來聽訪談的雙年展嘉賓們,希望他們能夠分享一下各自的看法。
博士害羞,有人不害羞。
“非常精彩的訪談。”
挺着小肚腩,戴着勞力士金錶的中年男人正在記者羣裡左油右滑,多面開弓,看他那愜意的模樣,面對這種場合,可要比可憐古斯塔夫博士如魚得水多了。
“真的很精彩。”
楊老師如此高度評價道,“今天的消息無疑是極度驚人的。我非常喜悅的看到,塵封在歷史裡很多年的感人故事,能在這樣的場合重見天日,卡拉女士和……同時,更重要的是,顧爲經是個非常非常正直的人,他很善良,這種人性的閃光點並不弱於卡拉和她的家族之間的抗爭所迸發出的精神之上的閃光點。”
“告訴你們一個大秘密——”
Mr.楊用力的舔了兩下嘴脣。
他戲劇化的停頓了幾秒鐘,很遭人討厭的吊住了四周所有記者的胃口之後,這才說道:“這是曹軒老先生對顧爲經評價的原話。他說,今天,他看到了來自顧爲經的光茫和來自卡拉的光茫在舞臺之上交相輝映。前人幫助了後人,後人也幫助了前人,這一點比《雷雨天的老教堂》那張畫或者千萬歐元的基金會更加重要……這些話你們可以原封不動,一個字不改的寫在採訪裡。我楊德康爲它們的真實性負責——”
記者們啪啪啪一個勁兒的狂拍着照片。
“如果讓我自己來評價,那麼,請允許我去引用濟慈的話。‘美既是真,真既是美——這就是一個人在世界上的所知道的,該知道的一切’,顧爲經和亞歷山大之間在舞臺上的對抗,在我心中,就是典型的用誠實戰勝謊言……”
“楊先生,楊先生。能再說一說曹軒先生相關的事情麼。”
不止一個媒體人在此刻出聲問道。
比起聽着楊德康在這裡美美的裝逼,大家還是對曹軒先生更加感興趣。
“曹軒爲什麼會出現在今天的採訪現場?根據剛剛裡面傳來的消息,不光是曹軒,曹先生所有在世的弟子們也都來了。這不是巧合,對吧?”
“你們是來專程聽《油畫》雜誌的訪談的麼?是伊蓮娜家族邀請的你們麼?這一舉動是不是意味着曹軒想要和《油畫》雜誌加強合作?我們曾經聽說,布朗爵士和曹軒先生有過私下裡的接觸……”
“他來之前,知道有關那幅名叫《雷雨天的老教堂》的作品和伊蓮娜家族的關聯麼?”
“楊先生!楊先生!”
有位本地報刊的同仁揮着手,試圖吸引大家的關注:“我注意到了曹軒先生今年早些時候,在歐洲美術年會上的相關演講裡,曾提到過他對於一位青年藝術家的欣賞,結合今天所聽到談話。縱觀曹軒大師過往在公共場合的所有表態裡,他極少極少對晚輩流露出這麼明顯的喜愛態度。上一個獲得這樣讚許的人,應該還是多年以前的唐寧——我可以認爲,曹先生在歐洲美術年會上所盛讚的青年人,便是今天的顧爲經麼。他對顧爲經有什麼職業發展之上的長遠規劃麼,還是說……”
老楊不滿的看着這一切。
嗬!這些傢伙一個個的,都在那裡關心顧爲經去了,就算關心顧爲經,他楊老師也是大人物的好伐,他楊老師對於顧爲經的看法以及指導意見,難道就不重要了嘛!
這裡面的有好幾個藝術媒體,當初老楊在來了新加坡後,都是上趕着想預約他做個專訪什麼的呢。
現在嗅到了更大的新聞,又不把楊老師當盤乾糧了。
真是人情冷暖吶。楊老師意猶未盡的望向四周對着自己的相機鏡頭,覺得逼沒能裝爽,沒能裝個通透。
然而。
縱使逼再沒有爽裝,在這個問題上,老楊可不敢亂裝懂哥。
“巧合?唔,自然,自然,這肯定不是巧合。曹老是特地來到雙年展今天的現場的,而且,我也可以明確的說,沒錯,顧爲經,他就是曹老爺子在歐洲美術年會之上所提及的那位年輕人。當然,具體內幕,我?我肯定是知道的,但我不方便在這裡去說。”
“你們可以去聽曹軒先生自己的說法,我想,大家應該不用等待太久。我甚至可以這麼說,曹先生確實非常看着顧爲經。當然,我本人也是和顧先生關係很好的。對,對,再透露你們一個秘密,我和他早有交集,嗯,在年初藝術項目裡,我第一次見到對方的時候,就覺得他真是個了不起的年輕人,立刻決定送了他一套畫具呢!今天也就是由我,開車送他來到的……”
老楊高高的昂起了下巴。
讓那些鏡頭把自己照的看上去更酷一些,看上去像是位知心的好大哥。
顧爲經私下裡都叫我楊哥的懂?
抓住古斯塔夫採訪也好,老楊主動跳出來讓大家不要因爲他是一朵嬌花就憐惜他,放心大膽的去隨便拍也罷。
這些事情全部都是在沒有辦法找到正主的情況下聊以慰藉的替代選項。
無論是圍攏在古斯塔夫身邊的那些記者們,圍攏在楊德康身邊的那些記者們,還是抓住些雙年展組委會嘉賓讓他們外表些意見的記者們,大家在採訪的過程中,全部都分出隻眼睛,豎起直耳朵,去聽,去瞧,去觀察後臺走廊的深處。
他們都在想着一個問題——
這場名叫「《《油畫》·顧爲經:印象派女畫家卡洛爾的發現與研究》」的訪談對話裡,象徵着名字裡最重要的兩個元素的兩個人,他們此刻正在幹些什麼?
……
化妝室。
雜誌社的副主編紐茲蘭先生敲響了好幾次房門,想要提醒藝術總監,《聯合早報》等好幾家重要的本地媒體等待了很久,想要能見到安娜的面,卻依舊只得到了讓他繼續等候的回覆。
與後臺門口喧囂熱鬧的場景截然相反。
外面有多麼嘈雜。
化妝室裡就有多麼的靜謐。
窗戶被一隻戴着白手套的手從內側吹開,遠處海岸間的微風繞了幾個旋兒,從縫隙間灌了進來,掀起了白色的防曬紗簾。
女人伸回了手。
一隻黑白兩色斑點夾雜着的狗子伸出前腿,搭在了女人的腿間,諂媚的吐着舌頭,女人拿出一隻小巧的梳子,爲它梳着耳後的微卷的毛髮。
她坐在穿衣鏡之前,一動不動,一言不發,狗子的頭偶爾轉一轉,望望主人,又望着屋裡,吠上兩聲。
它的聲音消失在海岸邊的蕭蕭風聲裡。
要是能有狗仔此刻從窗外看過去,隔了一層漫卷的輕紗,如霧朦朧的陽光,如霧朦朧的空氣,如霧朦朧的女人。
真是一幅絕妙的印象派油畫。
……
訪談結束以後。
伊蓮娜小姐邀請顧爲經去他們之間見面的化妝室裡單獨坐坐,自己卻板着臉,一言不發的爲狗子梳着毛。
這叫沉默的攻勢。
在學生時代,安娜就明白了操控人心的無聲法術,她只需要坐在那裡,願意的話,嘴脣輕輕的帶上一絲弧度,也就是《蒙娜麗莎》的那種。
人們永遠會小心翼翼的觀察着她的面部表情。
只要她這麼做了。
大家就會覺得她神秘而高深莫測。
她稍微勾起嘴角,加大脣間的弧度,對方就會認爲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獎賞。
安娜微微抿脣,板起了臉,四周的同學就會噤若寒蟬,惶恐不安。
梳毛之間。
伊蓮娜小姐低頭間瞥向鏡子,用眼神像錐子一樣去扎對方,看看“顧爲經同學”檢討反思自己的錯誤反思的怎麼樣了。
卻看到。
他正安靜的坐在椅子上,翻着桌子上那本《歌德的詩集》。
喂,我不開心,注意!小畫家,我不開心!
你不應該想要去表現些什麼嘛!
伊蓮娜小姐把梳子“啪”的一聲拍在梳妝檯上,轉而拍拍奧古斯特的耳朵,輕輕指着鏡面裡的人。
奧古斯特扭過狗頭。
史賓格犬花了大約0.275秒鐘時間,做了一下閱讀理解,分析了一下現場情況。
汪。
它喉嚨裡發出了嗚嗚的咕嚕,表示明白了。
奧古斯特擡起爪子,昂首挺胸,威風凜凜的踱步走到了顧爲經的腳邊,呲起了牙。
安娜剛剛滿意的點頭。
覺得還得靠狗子。
然後便看到奧古斯特伸出舌頭,在顧爲經的腳踝間舔了一下,然後乖乖的跳到了他的懷裡。
啪。
安娜爲之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