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明向顧童祥提及了他的那個籌備中的船上派對。
“準確的說,是一個私下的藝術沙龍,應該會有幾位雙年展的評委以私人身份參加,當然,更多都是東南亞這個圈子裡的比較年輕的畫家,也有些先鋒藝術家,還會有些時尚圈子的人士。”
劉子明介紹道。
“比起雙年展的官方晚宴,沒有那麼正式,比起剛剛的訪談,沒有那麼嚴肅,大家聚在一起,看看體育比賽,或者就是聊聊天。”
“哦,伊蓮娜總監也會來,她答應了我的邀請。不少圈子裡的朋友都知道了這件事情。就像是‘十日談’,大家在一條與世隔絕的地方,在一條漂浮在海洋的大船之上,人們輪流講述着關於藝術行業的見解。”
劉子明隨口報了幾個鼎鼎大名的新生代藝術家的姓名,“若是顧老先生您也能來,以長輩的身份談談您的創作經驗,那實在是太好不過了。”
“大家應該都挺期待的。”
期待這個詞,劉子明說的太含蓄謙遜了。
藝術家們往往會有意或者無意的形成各種各樣的圈子。
古時東夏有南方畫北方畫的區別,歐洲意大利有威尼斯畫派、佛羅倫薩畫派,喜歡玩印象派的有落選者沙龍,喜歡學院派的有法國巴黎官方沙龍,愛好後腰別把大砍刀去打網球“你敢瞅我”、“瞅你咋得!”的,也可以去混混卡拉瓦喬那種非常疑似有黑社會性質的尋歡作樂小團體……
反正人人都能有個去處。
連梵高這樣走精神病路線的,也能和高更一起組隊出道。
直到如今。
畫派的區分沒有以前那樣涇渭分明,各種藝術團體並沒有消失,卻變得越來越多。
大到皇家藝術協會,歐洲的各種畫廊主組成的經銷商產業聯盟,有像以達米安·赫斯特爲首的英國新生代藝術家團體,小到隨便找家咖啡館,三五圈內好友幾個人一起錄個播客……它們都能算是一個又一個的圈子。
圈子並不是獨立存在,而是一個套一個,嵌套在一起,最終構成了如今的藝術社會。
劉子明自己的私人社交圈子規模不大,卻極爲高端。
高端到也未必指的是圈子裡畫家一個兩個身價有多高到不可思議,收藏家們一個兩個有多麼富有。
唐寧有些時候都難免要逼迫自己主動參與一些她不喜歡的社交活動,多交交朋友,認識幾個對產業有興趣的投資商,努力的向上編織着自己的人脈網絡,去支撐着她的野心。
劉子明沒這個必要。
劉子明沒有唐寧那種一定一定要開一間屬於自己的頂尖畫廊,去做成什麼什麼樣宏偉事業的慾望與野心。所以,他有資格表現出不爲俗物所動的清高。
唐寧張揚而劉子明內斂。
唐寧的傲氣是在臉上的。
劉子明的傲氣是在心中的。
起碼圈子裡的絕大多數人,都沒有讓劉子明在不喜歡對方的情況下,還要主動去認識認識對方,把自己的圈子和對方的圈子套在一起的理由。
恰恰因爲如此。
恰恰因爲哪怕你是在商業上非常非常成功的藝術家,哪怕你是非常非常富有,昨天才在某場拍賣場一擲千金,刷了一百萬美元買了張莫奈的知名藏家。
人家劉公子看不上你,就是看不上你。
所以能成爲他的私人圈子的一員,才彷彿是一種特別的榮譽,它便意味着“恭喜你,劉子明認爲,你是一個與衆不同的人。”
所謂高端。
便是人無我有。
便是求而不得。
能得到他的認可,能得到劉子明親自送來的聚會邀請,對行業裡的很多藝術家來說,都像是一天早晨醒來,他發現信箱裡多了一隻來自某位以高冷著稱的女神或者男神送來的沾着露水的玫瑰花那樣令人驚喜——它是真正用金錢也買不到的奢侈品。
正在畫廊外面瀟灑的玩弄記者們的感情的老楊裝了這麼多年逼。
新加坡雙年展的藝術家晚宴,他想油就油,就算是那些超級大展,他也是堂堂楊老師,也是個角兒!
遺憾的是。
他卻從來沒有參加劉子明私人聚會的機會。
連唐寧也沒有。
唐寧要是開口,她肯定是能去的,老楊要是真的開口對他說了,估計應該也是能行的。
只是唐寧是很傲的人,她永遠不會開這個口,就像劉子明不對她開這個口一樣。
有些比賽,誰先開口,誰就輸了。
楊德康則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他也不會開這個口,同樣就像劉子明不對他開這個口一樣。
有些瓜強扭的不甜。
有些事情。
真說出來,那就沒意思了。
老楊在劉子明身前,扭噠了這麼多年,都沒能扭噠來的邀請函,僅僅第一次見面,就被雙手遞到了顧童祥的身前。
老爺子若是個消息靈通的人,他便應該已經意識到了這樣的邀請的份量。
安娜在她的社交賬號一週前,便提到了她對這樣的文化沙龍感興趣,會到時候到場。
「劉子明先生告訴我,這是一場只有一個晚上的十日談,在與世隔絕的地方,你可以喝酒,聚會,聊天,看比賽,也可以聽着感興趣的人講述你所感興趣的故事,並不只侷限於藝術,就算跑題也沒有關係。」
「我喜歡這樣的構想。」
「藝術對我來說便是嚴肅的工作,跑題以後,它就成了日常的生活。」
——《油畫》雜誌藝術總監的官方工作賬號如此留言道。
關注《油畫》雜誌,對很多藝術家們來說,既是工作,又是生活。
有心人注意到這條信息之後,立刻便讓劉子明的這次組織的聚會的含金量又來到了另一個不同的維度。
任何一個年輕些的藝術家幾乎都不會放棄能夠被劉子明這樣的大佬,認爲是與衆不同的人的機會。
而即使是那些大佬,即使是這個行業裡最成熟也最成功的那些油畫藝術家們,那些年輕人心心念唸的渴望能夠得到認可的對象,也幾乎每個人都不會放棄想要成爲《油畫》的藝術總監感興趣的人的絕妙機會。
誰人不渴望伯樂的千里馬呢?
哪怕是真正的千里馬,被《油畫》雜誌看中,總監女士的魔杖一點,也能立刻變成背升雙翼的黃金飛馬。
在《雷雨天的老教堂》很可能是K.女士的作品,這樣的消息被放出來以前。這段時間裡,來到新加坡們的藝術家們,包括那些評委和嘉賓,對劉子明的私人聚會的關注程度是要遠高於對顧爲經的訪談的關注程度的。
只是它的入場門檻是劉子明的認可。
它實在是要比搞到一張聽藝術訪談的門票,困難上太多。
爲此動心的又何止老楊一個呢?
師兄妹幾個人在他在新加坡家中的院子裡吃榴蓮,林濤爲他工作忙碌沒有辦法跑去劉子明家裡的私人植物園鑑賞一圈而遺憾。
唐寧臨走前卻和魏芸仙若無其事地忽然說道。她的工作也很忙的,不過這幾天既然被老師要求來新加坡看展,她也只得讓自己閒下來。
“除了要陪陪老師,其它時候倒是有些無聊,沒事的時候,去看看大海也挺好的,師姐有什麼更好的建議麼?”
這話看上去是說給魏芸仙說的。
劉子明明白,那大概是說給自己聽的,暗示自己可以請她當聚會的嘉賓,她這位大畫家也“不介意”捧捧場子,談談未來的藝術規劃啥的。
大概魏師姐也聽懂了吧?
她知道唐寧並不是問她的意見,所以她笑着沒說話。
以唐寧的性格,她願意拐彎抹角的說出這樣的話來,真的蠻不容易的,劉子明想起之前唐寧和他之間關於在籌建大型畫廊的討論。
唐寧現在缺錢,不缺小錢,缺上千萬的大筆資金,也非常缺資源,不缺小貓小狗爲她搖旗吶喊,缺的是頂級的營銷和宣傳渠道。
和CDX分手之後,新畫廊依舊冠以“唐寧&CDX”的名頭,劉子明明白那更類似於因爲合同而相互妥協的產物。
CDX的很多媒體資源,以前都是完全圍繞着唐寧這位畫廊最重要的資產去服務的,既然她要出走,自成一方諸侯。
那就也要她自己去想辦法令起爐竈了。
過去的老東家很難發自真心的賣力爲她人做嫁衣。能不像其他競爭對手一樣,希望她趕緊破產,就很不錯了。
看着唐寧這幅竟然願意對他說上“半句軟話”,只爲了能在私下場合見見安娜,多爭取一下《油畫》雜誌的媒體資源的模樣。
劉子明不得不感慨,自家師妹現在確實日子過得緊張。
快要被她的新畫廊壓的喘不過氣來了。
“倫敦居,真是大不易啊。”
他在心中嘆了口氣,發自內心的同情着唐寧。
然後他裝作沒聽懂。
在樹蔭下低頭出神的把玩着懷中的菸斗,最後,唐寧氣呼呼的就跺着腳扭頭走了。
不過,看她的腳步倒是走的穩健有力。
聽着唐寧師妹落地有聲的步伐,劉子明默默在心中祝她成功。
……
“真是很好的提議。”
顧童祥坐的很直,嘴角抿的很緊。
“劉先生……”
“叫我子明就好了,顧先生,您是長輩。”劉子明立刻說道。
“我很榮幸能得到這樣的邀請。真的很榮幸。”顧童祥頓了頓,看上去沉思了片刻。
“但是——”劉子明開口,他察覺到了對方語氣裡的隱含着的轉折。
“但是,很抱歉,我可能不得不拒絕你的要求了。我實在太老了,老得無法應付這種充滿了啤酒和歡笑的場合了,希望你能諒解我,子明。”
顧童祥沉聲說道。
哎呦,這可不能去吶,顧童祥在心中對自己說。
顧老頭只裝能撐得住場子的逼,他一聽劉子明的形容,就知道那是什麼模樣的場合。
高端人士匯聚。
顧老頭願意在同行面前裝逼,他在藝術家協會面前裝的飛起,那是因爲他只需要說自己懂的事情就行了。
擺POSE,最怕深入到具體的內容細節。
這就好比他顧童祥是位南郭先生,爬在冰山羣裡裝深沉,混在人堆裡擺着造型吹樂器。結果他造型擺的太酷,太有型,太深沉,被大王看見了,邀請他現場上來和他一段既興Solo,或遠遠的看着泰坦尼克號真的拉着氣笛撞過來了。
那不潤等什麼。
不潤不就露餡了麼。
這種私人沙龍,可不是顧童祥擺個造型就能糊弄過去的。
“子明,我並不是一個多麼成功的畫家。你在藝術道路上的成就,也許是我一生都無法企及的,你是真正的大師,但我不是,你看過我的畫,就會明白,我只是一位並不成功的畫家。”
顧童祥實話實說。
“不不不,藝術從來不是隻關於技法的,它更是關於思考的。思考比技法更重要。”
顧童祥越是一幅虛懷若谷的謙遜資態。
劉子明就表現的越是佩服。
瞧瞧人家。
再瞧瞧唐寧。
這便是差距,差距從不只在繪畫本身之上。
“哪怕畫面之外,您能給我們講一講人生的經驗也行啊,任何方面的。”劉子明固執的說道。
顧童祥搖搖頭。
他寧靜的看着劉子明。
“你錯了,我一生最擅長做的事情,就只是坐在這裡,默默的看書而已。我不是一個好的表述者。”
“既然那是一個年輕人的聚會,爲什麼不邀請爲經呢?你們都比我年輕的多,也都比我有前途的多。”
顧童祥不動聲色的推銷起了自己的寶貝孫子。
“年輕人不怕犯錯,也不怕說一些看上去很有幾分傻氣的話。我覺得,今天這樣的場合,爲經表現的儘管欠缺了幾分火候。但卻有一種青年人的志氣,不是麼?”
“當然,當然。”
劉子明立刻點頭。
“我原本就是想要邀請顧爲經的,我等在這裡,就是想要見一見他,我看到了他的作品,真是不同凡響。”
顧童祥露出了滿意的神色。
他又搖了搖頭。
“爲經是一個敏感的孩子,我以前覺得他可能有點脆弱,現在,我越來越覺得他有一刻堅韌的心。他看上去很文靜,卻是個愈強則強的人。”
“讓他去準沒錯。說到思考,他比我要強。看到沒有,他是那種能和《油畫》的藝術總監擦出火花的人。他能和很多人都擦出火花。”
“這是年輕的獅子纔有的特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