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拉把桌子上的文件夾交給顧爲經。
裡面迭放着她之前參與評審的每一位學生的個人作品集或者對應的資料,每一份紙質檔案上都有對應的打分。
U、U……U。
顧爲經草草的翻閱着,正如薩拉所說——他原以爲維克托遭受了不公平的對待,評委們喜歡不喜歡,欣賞或者不欣賞他都可以,然而,以維克托日常所付出的努力與汗水,被人打了“不及格”這樣的評語實在是太過分了。
真拿到這些簡歷以後。
他才明白。
問題不是出在他或者維克托身上,問題出在薩拉身上。
這位老奶奶簡直是一位無情的打分機器,沒有感情的不及格評語生產機,人家不是隻給維克托打了U,人家給所有的學生都打了U。
包括履歷堪稱輝煌的威廉姆斯。
現在。
顧爲經才更深刻的理解到了,維克托搖搖晃晃的走出來,告訴他,這位《油畫》雜誌的藝術總監的“邪惡”程度超過了柯岑斯十倍的概念。
柯岑斯再怎麼噴人,再怎麼嚴苛,人家也沒有直接一視同仁的直接掛掉整個班的人?
看了這些文件,顧爲經只能得出結論,要不然這位薩拉女士有一定程度上的心理疾病,要不然……她不是來面試的,她是來搗亂來的。
“抱歉。”
顧爲經搖搖頭,他搞不清楚薩拉的腦回路,還是爲自己此前的冒犯性發言道了歉。
“顧先生,道歉?爲什麼要道歉?”薩拉不準備這麼就放過顧爲經,她譏笑的問道:“你怎麼不問問,我的行爲對威廉姆斯是不是公平的?他可是傑出的音樂天才,我卻之前給了不及格的評語。太過分了,不是麼?”
“哦。我忘了。”
老太太拍拍自己的腦袋。
“正義感十足的顧爲經先生,是不會爲了這樣的不公平生氣的。因爲維克托是你的朋友,而威廉姆斯?根據我在面試裡的觀察,他不喜歡你。既然威廉姆斯不喜歡你,不是你的朋友。所以……就讓他去死了好了。”
顧爲經覺得自己遇到不是另一位曹軒,而是年齡大了幾倍的伊蓮娜小姐,語言裡沒有了安娜那種青春的熱力,但更加能挖苦人。
顧爲經和安娜還能對吵,互噴,吵到最後,伊蓮娜小姐還會扔個文件什麼的。
這位老太太不溫不火的坐在這裡,他先質問對方,最後卻被薩拉懟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難道不是麼?”
顧爲經說。
“難道不是應該讓他去死好了?”薩拉問。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聽你的語氣……”顧爲經思考了一下措辭,小心的問道:“你給威廉姆斯打了不及格的評分,難道不是對他不公平的事情麼?”
“之前在大廳裡,我還看到,您爲他的演奏鼓掌了。”
顧爲經確實不理解。
這就很離譜。
薩拉懂小提琴麼?他猜對方大概率是懂的,但她能夠比場內那些專業的音樂人士更懂小提琴演奏麼?別亂吹牛皮,顧爲經真的不太信。
人們總是說,音樂和美術有非常多的相似性。
曹軒的老師引用劉文典的那句“觀世音菩薩”裡的“音”,指的就是藝術的音律性。
西方浪漫派,印象派,新舊古典主義美學,巴洛克風格——這些藝術的流派分類,在音樂領域和繪畫領域裡都有一一的對應,甚至一位巴洛克風格的畫家,和一位巴洛克風格的音樂家,很可能還是朋友。
但是,世界上總有個但是。
人們也總是說,術業有專攻。
要是懂了繪畫,就等於懂了音樂,顧爲經也就用不着最近在考慮扛着條法棍麪包去阿布扎比了。
就算是薩拉,是《油畫》的藝術總監,是撰寫美術評論的大師,她在這種場合所扮演的也只是一位“業餘”評委,也只是在一邊鼓掌,說拉的好,辛苦了的角色。
這才公平。
“您是位繪畫領域評論家,我並不覺得,您有足夠的能力,去判定威廉姆斯的演奏不合格。如果今天,有位交響樂的指揮給我的作品打了不合格的評語,我也會不服氣。”
顧爲經說道。
“評論威廉姆斯的小提琴演奏水平,難道就一定要有專業的學科背景麼?”老太太笑呵呵的反問道,“我就不能有自己的好惡?他拉的再好,可我不喜歡,難道就有錯。如果我必須要附和主流的觀點,那麼,我的獨立判斷力又體現在哪裡呢?”
顧爲經又被問住了。
如果是曾經的他,可能會覺得薩拉說的很對,經過了伊蓮娜小姐一整年的鬥嘴特訓。顧爲經思考後,認爲薩拉在詭辯。
“沒有錯。”
顧爲經說道:“如果你是薩拉,只是以自己個人的好惡來判斷,那我認爲沒有任何錯。藝術風格的喜歡與不喜歡非常的主觀。沒有任何道理,一個人就必須要喜歡某種風格。喜歡古典的就要比喜歡流行的高級。喜歡現代藝術的就要比喜歡看漫畫的高人一等,這種觀點很糟糕。”
“威廉姆斯拉的再好。你不喜歡,也沒有任何問題。”
“那麼問題是什麼?”薩拉循循善誘道。
“問題是……您今天是以一位德高望重的藝術評論家的身份,坐在的這裡。今天坐在這裡的不光是一位九十歲的老奶奶。您所代表的是一個權威的意見,您的所有評論,都會對大師項目裡的每一個學生的命運產生影響。如果所謂的最權威的藝術評論家,工作就是沒有任何緣由的給所有人打上不及格的標籤。那麼……”
“那麼如何。”
“起碼我會覺得很失望,對您的權威,也是一種很大的影響。”
顧爲經誠懇的說道。
薩拉不再說話。
女人盯着顧爲經看,臉頰上遍佈着時光所留下的刻痕,頭髮潔白如雪。
“這就是問題啊。”
薩拉輕輕的說。
……
直到幾個月後,在畫展正式開幕的前夕,顧爲經才終於領會了那天的面試會上,薩拉說的那句“這就是問題啊”的真正含義。
她想說的其實是——
這就是伊蓮娜小姐的問題啊。在薩拉的心目中,原本的伊蓮娜小姐是一個非常不負責任的人。見面以後,她對於安娜的評價有所改觀,她認爲,安娜未必不負責任,但她是那種非常自我的人。
她永遠只在意她想要在意的人。
她永遠只愛她所愛的人。
她的目光,她的所有感情,只會投注傾泄在她在意,她喜歡的人或者事物身上。簡·奧斯汀筆下的世界分爲“女主人公”和其他所有人。
伊蓮娜小姐的世界亦是如此。
安娜願意在意的事情,以及……其他的一切。
她批評範多恩的時候,一點情面都不會留,她根本不在意範多恩是誰,她冷嘲熱諷,她奚落,她鞭斥,她用尖銳的話語一下又一下的狠扎着對方。
換到安娜在意的事情上,別人隨便一個批評的眼神,一句揶揄,伊蓮娜小姐就忍受不了。薩拉覺得,她就像一隻憤怒的雞一樣忽扇忽扇的翅膀飛過來,咯咯咯的要和對方啄的雞毛漫天飛舞。
這就是問題所在啊。
不是說安娜的憤怒有問題,也不是說她對於範多恩的批評有錯誤。
薩拉認爲,伊蓮娜小姐能成爲一名非常好的《油畫》雜誌社的編輯,一位絕妙的藝術評論家,但她無法成爲一位非常非常稱職的《油畫》的藝術總監。
她甚至也許能成爲雜誌社的理事長。
唯獨藝術總監不行。
起碼,不是現在,這個年紀的安娜·伊蓮娜。這和藝術儲備,問題意識,經驗閱歷都無關……薩拉說了,她認爲對方是一位很好的藝術評論者。
這隻和“心態”有關。
身爲整個歐洲最老牌,最權威的藝術評論雜誌的內容負責人,這個崗位非常的特殊,接下這個職位,她必須應該要有一種足夠宏大的視角。
薩拉和安娜·伊蓮娜小姐的相似點其實有很多很多。
從職業到生活。
身爲《油畫》雜誌的總監,她們都不是一個成功的繪畫者,但她們的樂器演奏水平,其實都不錯。安娜在油畫雜誌期間,她的辦公室裡擺放着一架鋼琴。薩拉則有一隻小提琴,她還是幾家古典音樂俱樂部的創始會員。
甚至在生活和工作裡,她們是藝術界人士,但都對“科幻”有一種奇妙的情節。
伊蓮娜小姐辦公室的抽屜裡,始終都放着一本她入職那天,由前代列賓美院的教授贈送給她的那本《銀河系漫遊指南》。
這本書代表了一種問題意識。
代表了在藝術評論領域“發現一個好的問題”也許要比“發現一個正確的回答”更加重要。
而薩拉?
她一生中接觸過的藏品無數,甚至畢加索本人曾送給她過一幅簡筆的素描。但她的辦公室的桌子上的相框裡所擺放的並不是畢加索的作品,而是一幅著名的照片——《暗淡的藍點》。
1990年的情人節。
旅行者1號在即將飛過冥王星的邊界的時候,用攝像頭拍攝下了這張太陽系的全家幅。它將向着離弦的箭矢一樣向着空曠而寂寞的宇宙空間進發,並終將有一日抵達位於太陽系最近的另一顆恆星所在的地方,比鄰星系。
按照現在的飛行速度。
大約是一萬六千七百年之後。
它在距離地球64億公里以外的地方拍下了這張照片,如果把整場航行比作一場馬拉松,那麼拍下這張照片的時候,它不過僅僅只走了幾步。
僅僅幾步距離,地球已經小的宛如塵埃。
這張照片是薩拉在告訴自己——“一切都是塵埃”。
做爲藝術評論者很難沒有主觀的偏好,但身爲《油畫》的總監,她要明白,在這粒小小的塵埃之上,有着那麼多的畫家,有着那麼多的畫派。
你必須儘可能的看到他們的全部。
她不能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只關切她想關切的畫家,只圍繞着他們旋轉。
她必須要有一種宏偉的視角,儘可能大而廣的去審視整個行業,這是一位藝術總監和一位藝術評論編輯的職責不同。
這種視角的意義,甚至要勝過個人情感的好惡。
布朗爵士可以僅僅只爲股東們的利益負責。
一位藝術評論家,可以僅僅只爲了自己的偏好喜惡負責。
唯有藝術總監不同的,做爲《油畫》雜誌內容的負責人,她所注視的是整個行業。
那天。
薩拉還給顧爲經解釋了,她爲什麼給威廉姆斯打了一個“U”,因爲她不是一個繪畫評論家,她是一個藝術評論家。
今天她會被請過來,做在這裡,不是來說“彈的好”或者“畫的好”的。
她所提供的是一個藝術上的整體判斷。
舉個不恰當的例子,如果威廉姆斯把自己定位,定位在一個餐廳里拉琴讓客人開心的“樂手”,那麼沒有問題。
她已經鼓過掌了。
威廉姆斯拉的棒極了,以她的水平,根本沒有能力去挑剔對方演奏的好壞。
如果他把自己的定位是一個“藝術家”?
那麼抱歉。
他就是不合格的。
說這個例子是一個不恰當的例子,在於,在這個比喻裡,“藝術家”明顯是高於“餐廳樂手”的。
事實上,藝術家和餐廳的樂手本質上並不是矛盾的兩個職業事。餐廳樂手,甚至流浪樂手裡,也有真正的藝術家。而被人們所熟記所熟知的大藝術家裡,也許也有人做的和餐廳樂手沒有差異的工作。
薩拉認爲。
區分一個樂手有沒有足夠的深度,是否足夠動人的核心要素不在於你在哪裡演奏,是在馬路邊,林子裡,還是在維也納的金色大廳裡,一是在於演奏的技藝,二在於演奏的精神,在於整個演奏的意象是否讓人動容。
“你在彈什麼?你在畫什麼?你有沒有想要去迫切所表達的情感,有沒有你想要去刻畫和批評或者讚美的事情?”
“你的作品又因何而存在?”
——
“馬丁·海德格爾認爲,縱觀歷史,所有的哲學家都把時間浪費在了次要問題之上,而忘記去問那個最重要的問題——存在(being)的問題。某物存在的意思是什麼?你是你自己又意味着什麼?海德格爾堅稱,如果你不詢問自己這些問題,那麼你就什麼也得不到。”
——《存在主義的咖啡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