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圓寂了，小女孩卻並沒有哭泣。
不是因爲她沒有良心，而是她或許早就察覺到了這一天遲早會到來，有了心理準備。但準備得再好，也終究會難過的。
少年和尚沒有離開，因爲答應了老僧。
陪在老僧身旁，女孩沒有開口言語，少年和尚盤腿坐下，爲老僧唸誦了幾遍往生經和誦德經。
“老師傅是個好人。”
“是，只是這個世界對好人從來都不公平。”
“謝謝你。”小女孩忽然開口道。
少年和尚放下雙手，眼皮一挑，看向女孩，問道：“謝我做什麼？”
“老師傅生前總是喜歡獨自一人對着那棵老槐樹說許多我聽不懂的話，有時又自言自語，很是苦惱的樣子，我知道，老師傅一直想要和一個人談論佛法，想要找個人來幫他解答心中的疑惑，只是我沒有那個能力，也不懂你們口中說的佛法是什麼，直到今日遇見你。”
少年和尚覺得有趣，又問道：“也就是說，你帶我來這裡，並不是因爲我是人，而是因爲我是個和尚？”
“對。”
少年和尚眼中露出一絲笑意，覺得這小丫頭實在有些……奇怪。
“那你就不怕，萬一我是個妖怪變得，進來後把你們兩個都吃掉咋辦？”
女孩忽然覺得眼前這和尚看着有些傻，咋還……真的挺傻的，搖頭嘆了口氣，沒有再看少年和尚，轉身尋找木柴，打算按照老僧的遺願，將他的法身焚燬掉。
少年和尚見到小女孩離開，盯着小女孩的背影，眼神深邃，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
生於微末，歸於塵土，這便是人的一生。
在人生的最後，與少年和尚的一場談話，終於讓老僧的心境破開了瓶頸，達到了那個他苦苦追求的境界，身軀焚燬後，燒出了一顆舍利。
女孩將老僧的骨灰埋在那棵提前步入春天的老槐樹下，本想將老僧的舍利同樣埋進去，卻被少年和尚阻止。
“這裡的結界很快就要消散，這座鎮子也會暴露出去，將來必會有一些遊歷的修行者途經這裡，若是被他們發現了這裡，奪走了老僧的舍利，纔是一件真正不幸的事情。”
最後，少年和尚將舍利拿來，給女孩做了一個吊墜，並且以秘法封住了舍利的佛性光芒，給小女孩戴上。
一切處理妥當之後，小女孩又在老槐樹下守了一天，少年和尚沒有離開，也靜靜陪着小女孩守候，期間，他還出去鎮子上逛了幾圈，只是路上的那些行人，已經變得很少了。
唯一讓他覺得奇怪的是，那間客棧的老闆娘卻還一直守在那間客棧，沒有離開，少年和尚每次去那裡，都要與老闆娘開些玩笑，那老闆娘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沒有察覺到少年和尚的不凡之處，竟沒有感到絲毫的畏懼，該挑逗的還是挑逗。
在鎮子又待了一日，待到上空的結界完全消失不見後，這座被與世隔絕幾十年的鎮子，終於再次回到這個世界的懷抱。
寺廟大門打開，和尚帶着小女孩走了出來。
女孩回頭看了看這個自己待了近十年的地方，有些不捨。
“走吧，將來或許還會有回來的機會的。”
少年和尚說完，便朝着小鎮出口走去。女孩深深看了古舊的寺廟一眼，最終轉身跟上了少年和尚的腳步。
街道上早已沒有的人影，整個鎮子如同一下子忽然空了。
“那些鎮民都是妖嗎？”小女孩在身後開口問道。
“當然。”少年和尚點頭。
奇怪的是，小女孩臉上並沒有絲毫吃驚之色，只是有些憤怒的看着少年和尚的背影。
“既然他們都是妖，你爲什麼不殺了他們？”
少年和尚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小女孩，問道：“你覺得老師傅是普通人嗎？”
“不是。”
這一點，小女孩還是知道的，能夠在這滿是妖怪的鎮子中護着她活了十年，怎麼可能會是普通人呢？
“既然如此，那老師傅爲什麼只是將這些妖怪封印在此地，困了幾十年，卻未動手殺他們呢？”
少年和尚的這個問題讓小女孩陷入了沉思，在她這樣的年紀，也許‘有仇報仇，有怨抱怨’這樣的快意恩仇纔是主要的做法和想法，又哪裡能夠想到更深層次的東西呢？
……
二人走到鎮子口時，少年和尚有些意外，但卻又似乎早有所料。
酒肆裡的老闆娘還沒有離開，一個人坐在桌上，見到少年和尚出現，朝他招了招手。
少年和尚走了過去，小女孩想不明白少年和尚的話，索性不去想了，反正她又不是佛家弟子，想那麼多做甚？無聊。
見到身前和尚朝着那老闆娘走去，女孩眼皮沒來由的跳了跳，想要溜走，但在這空無一人的小鎮，不怕……那純粹是胡說！
扭扭捏捏的跟在少年和尚身後，女孩總覺得那老闆娘眼睛始終在盯着自己似的，讓她不由朝着少年和尚身後躲了躲。
說來也怪，若是放在以前，女孩也許都不敢靠近這裡，但如今知道眼前這時常追着自己打的老闆娘是妖之後，反而不那麼害怕了。
老闆娘看了一會兒女孩，又將視線看向已經坐到自己對面的少年和尚身上。
“門開了，老闆娘怎麼還不走呢？”和尚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端起示意了一下。
老闆娘一笑，沒有回答，將自己面前的酒碗滿上，和少年和尚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嘖嘖，老闆娘這酒當真是一大絕味，小僧這即將遠行，怕是以後都沒有機會喝到了，不知老闆娘還有幾壇，小僧全包瞭如何？”
老闆娘指了指桌上的酒罈，“這是最後一罈了。”
“真是可惜了。”
少年和尚搖了搖頭，倒不是作假，而是真的覺得可惜，這梅子酒是真的挺好喝，可今後或許再也喝不到了。
沒有過多言語，老闆娘和少年和尚一碗接一碗，直到酒罈子空空如也之後，二人才放下手中酒碗。
少年和尚擡起頭，看了看天上微微有些此言的陽光，起身道：“時辰不早了，小僧便先告辭了，老闆娘也還是儘快離開爲好。”
說完，他便朝着小鎮口走去，小女孩早就如坐鍼氈，見到少年和尚起身離開，立即跑了過去，要跟着他一塊走。
然而，就在小女孩邁了幾步之時，忽然覺得眼前似乎有影子閃了幾下，一聲轟響，小女孩回頭一看，那老闆娘竟然砸在桌子上，一張木桌被砸的稀爛，婦人癱倒在地，而少年和尚也不知何時，已經站到自己身後的位置。
“說實話，小僧我是真的不想動手，只是老闆娘你何必苦苦相逼呢？”
“那個小娃子今日必須死！”
老闆娘沒有理會少年和尚的話，一下子又站了起來，再也不是那個看着有些兇的‘醜阿姨’了，而是一個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妖怪。
周邊氣流紊亂，婦人已經連續朝着和尚出了十幾招，少年和尚始終立在原地，眼角含笑，沒有閃避，也沒有反擊，但卻每次都能堪堪避過婦人的攻擊。
婦人知道這少年和尚不是個好惹的茬，眼角瞥見小女孩，心下一狠，繞過少年和尚直奔女孩而去。
她的速度很快，小女孩根本無法看見她的身影，若是少年和尚無法及時阻擋，只怕小女孩死的才叫個真的不明不白。
“唉~”
少年和尚嘆了口氣，伸出一隻手掌，掌心一個小字忽然大放金色光芒，少年和尚腳步沒有移動分毫，看也不看，只是一巴掌扇了過去。
“砰，噗！”
隨着一口血吐出，婦人整個身子都被打的砸入街道兩旁的巷子中，可憐這些造價挺高的牆壁，就這樣被一分爲二，生生給弄出了一條溝。
“上輩人做的孽，讓這麼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小孩子來償還，未免太過不講理了一些。”
少年和尚轉過頭，看向那個站在酒肆後面的老丈，笑着道：“閣下說是嗎？”
老丈緩緩走了出來，緊緊盯着那個面容上始終帶着淡淡笑容的俊俏和尚。
小女孩看到旁邊突然多了一條‘街道’，心中知道生了何事，嚇得面色發白，又往少年和尚那邊靠了靠。
“站着說話不腰疼，要不把你困在這裡幾十年試試？”
婦人從溝道那頭飛了回來，衣衫襤褸，露出下面的雪白肌膚，只是這次，少年和尚卻無心欣賞。
“你們以前做了什麼事你們自己心裡清楚，正所謂‘因果有道，報應不爽’，被困幾十年卻能夠保住小命，已經是對你們最大的恩賜了，還有什麼不滿的呢？”
老闆娘不屑的哼了一聲，“你們人族果然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喝了老孃那麼多酒，揩了那麼多油，現在倒好，轉個臉就不認人了。”
少年和尚聞言，臉上笑容反倒更加濃郁了。
“老闆娘你也說了，咋也喝了不止一罈子酒了，有道是‘路窄酒碗寬’，要不今日這事就這麼算了，咋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可好？”
“行啊，你可以走，但那小雜種必須留下來！”
這讓少年和尚作難了，“老闆娘，你看這小丫頭要啥沒啥，你留她幹啥啊？殺了吧，也就一巴掌的事，但這一巴掌下去，你可又要揹負一份因果，就是和尚我今日不除你，他日你能保證別人不除你？”
婦人冷哼一聲，看向一旁的老丈。
少年和尚擺了擺手，沒有在意婦人和老人的交流，而是拉着小女孩的手，蹲下身子，對女孩道：“這兩個人都想要殺你，你恨他們嗎？”
小女孩點了點頭，不過隨後又搖了搖頭。
少年和尚見到女孩的反應，點了點頭，眼中露出一絲讚賞。
“你給他們道個歉如何？”
小女孩雖然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但她心思靈敏，知道老闆娘二人應當是與自己的不知名長輩有恩怨，而且，似乎是自己那些不知名的長輩有虧欠於對方，因此，女孩並未遲疑，轉身對着老闆娘和那名老頭，低頭道了聲歉。
老闆娘不屑一笑，別過臉，老人沒有絲毫反應。
女孩彎腰持續了四五息時間，直起身子後看向少年和尚，眼神堅毅的道：“我還是想要殺了他們。”
少年和尚嘴角上揚，豎了個大拇指。
“她已經給你們替她爹孃致歉了，你們如果還是不願放過她，咄咄逼人，就休要怪小僧不客氣了。”
少年和尚看向婦人和老人，雙眼中綻放一金一紫兩色光芒，氣勢也陡然一變，在婦人和老人眼中，猶如一座大山憑空出現在鎮子上方，壓的他二人險些喘不過氣來。
便是一直心靜如水的老人，此時面色也是一變。因爲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麼一個看着極其年輕的少年和尚，竟然已經邁入了聚氣境界。
“看在老闆娘你請小僧喝了不少酒的份上，小僧今日不爲難你們，只要你們能夠接下小僧我這一掌，便任由你們離去。”
少年和尚僧袍飄動起來，身軀猛地拔高，飛入空中。
他雙手合十，身後金色光芒流轉，無盡元力被他牽引過來，在身後形成了一尊比他自己高了兩個頭的佛影。
看着像是靈力法相，只是太小了，而且，即使神通再如何逆天，也不可能以元力凝聚出個靈力法相來，元力和靈力，看似一字之差，但二者之間卻有着本質的區別，根本是兩種不同層次的修煉。
少年和尚低眉，朝着下方的婦人和老人伸出了一隻手掌。
身後的那個‘大和尚’同樣擡起一隻手，跟隨着少年和尚的動作，按了下去。
在手掌伸出瞬間，整個小鎮上方天空中的風似乎都被攆走，那手掌在下落途中不斷變大，一路猶如上萬火雷珠炸開，轟鳴聲刺耳無比。
那婦人和老人面色無比凝重，匯聚全身妖力遊走筋脈，同樣一掌打了出去。
“轟隆！”
一聲爆響，下方房屋盡皆被夷平，街道下沉，小女孩身前忽然出現一道金光屏障，將她護在這恐怖風暴中，擋住了那些能夠輕而易舉將一名煉體境修行者抹滅的恐怖餘波。
煙塵散開，老人半跪在地，那婦人已經暈了過去。
“你們走吧。”
少年和尚朝二人看了一眼，收起身後法身，落了下來。
“多謝小師父不殺之恩。”
老人心知方纔那一擊，少年和尚顯然未盡全力，否則只怕他二人今日便要橫屍在此了，哪裡還有逗留心思，抱拳謝過後，便抱着婦人遠遁而去，鑽入林中，就此消失不見。
……
……
少年和尚低頭看了下旁邊的小女孩，發現對方臉上沒有絲毫古怪表情，更沒有質問他爲何不殺了那兩個妖族，只是眼睛直直盯着老人離去的方向，覺得一陣有趣。
眼珠一動，想要逗逗這個小屁孩，伸了個懶腰，開口說道：“好了，此間事已了，咋們也該各奔東西、各走一邊了，山高路遠、綠水青山，咋們總有再見之日，保重。”
少年和尚說完，便轉身朝着小鎮口走去，打算離開這裡。
小女孩看着小和尚的背影，也擡起腳步跟了上去。
兩人一個在前面走着，一個在後面跟着，少年和尚走的很慢，剛好夠小女孩跟上。
直到離開鎮子足有五十里之後，少年和尚停下腳步，回頭看着自己身後不遠的小女孩。
“你跟着小僧我做甚？”
小女孩見到和尚看向自己，面色不變，走到和尚身邊，道：“你將我鎮子上的人都給趕跑了，難道還要讓我一個小孩待在那小鎮中？再說了，你不是答應過老師傅了嗎，要帶着我一起離開，我不跟着你，我跟着誰？”
少年和尚心中一笑，沒想到這小丫頭還挺聰明，不過看着眼前這不到自己一半身高的小女孩，卻擺出一副大人模樣，少年和尚心中想要逗逗她。
“小僧事先說好，我可不是你眼中那些個品德高尚之人，你跟着我走，說不準哪天我就把你給賣了，看你這細皮嫩肉的，說不定還能賣個好價錢呢。”
女孩盯着少年和尚，少年和尚也靜靜盯着女孩。
“你果然不是個好人。”女孩移開目光，朝着前方走去。
少年和尚被女孩這話給弄得噎住，愣神了幾息，隨後心中涌起一股不忿，心想和尚我雖然的確不是什麼真正的好人，但還不至於去販賣一個屁大的孩子。
幾步追上女孩，少年和尚開口問道：“既然你說小僧不是好人，那你還敢跟着我？”
小女孩停下腳步，看向少年和尚，那眼神讓和尚有一瞬錯覺，覺得她好像是在看着一個傻瓜一般。
“你這和尚怎麼這麼傻，我說你不是好人，可又沒說你是壞人，我爲什麼不敢跟着？”
少年和尚嚥了口口水，覺得眼前這小丫頭實在厲害。
“實話告訴你吧，和尚我還真是個壞人。”說着，少年和尚眼中淡淡金光褪去，泛起一絲紫芒，笑容也顯得妖異起來，讓人一看就不是什麼正道人氏。
然而，小女孩只是見到和尚眼中顏色變化時，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但聽到少年和尚的話後，卻是直接毫不掩飾自己的鄙視眼神。
“你這和尚腦袋真有病，哪有壞人自己說自己是壞人的？真不知道你這智商，是怎麼走到這裡都沒被那些妖怪給吃掉的？”
說完，小女孩轉身繼續朝着前方行去，沒有理會身後一臉呆滯的少年和尚。
……
“喂。”
“我不叫喂。”
“那你叫什麼名字？”
“沒有名字。”
“沒名字叫着也不方便，要不小僧給你取個。你隨着小僧這一走，一路上吃飯、買衣，住宿的錢都得小僧來付，關鍵是你還沒有啥本事賺錢……誒，要不就叫你裴錢吧，裴錢……賠錢……哈哈哈。”
和尚笑着笑着又笑不起來了，因爲……賠錢，聽着怎麼覺着有些不太舒服呢？
小女孩倒是沒有反應，反問了一句：“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和尚沒有繼續糾結裴錢這個名字的問題，聽到女孩問話，一隻手豎在身前，“小僧法號‘無戒’。”
“無戒？”
小女孩蹙起眉頭，唸了幾遍，道：“你這法號起的也不咋的啊，對了，老師傅以前給我講過一個故事，說有一個豬妖，在成佛之前的法號叫八戒，他是不是你親戚……哈哈。”
話還沒說完，無戒便想要抓住這小丫頭，好好教訓一下這個給自己亂攀關係的裴錢。
裴錢見到無戒表情不對，立即撒腿狂奔起來，沿着一條小道奔跑着，一邊跑，一邊哈哈的笑着，不時回頭說兩句，對後面故意放慢腳步追着的無戒和尚做個鬼臉，非常開心。
無戒看着在前方如同一隻歡快黃鶯蹦蹦跳跳的裴錢，心情也同樣有些高興。
懂得佛法再多，他也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少年，既然是少年，那肩上挑着的，就應該是歡聲笑語、草長鶯飛。
……
……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