譁!
聽完大山這番話,辯經臺下,一幫老儒們氣的臉都扭曲了。
世間怎會有如此猖狂之人啊!
但問題是——
人家崔峴,自有其猖狂的資本在!
十問《尚書》,全開封萬千老儒,最後只有九人遞交答卷。
你說你不服氣?
那你倒是上啊!
讀聖賢書大半輩子,到頭來,連一個跟人家登臺辯論的機會都爭取不到。
可笑!
可悲!
因此,哪怕站在臺上的大山姿態囂張跋扈,卻愣是沒人敢站出來駁斥。
老儒們一怒之下,只能……怒了一下。
見始終無人應聲。
本來都做好吵架準備的大山很是遺憾,冷哼一聲,帶人趾高氣揚離去。
直到崔家保鏢的身影消失後許久。
人羣中。
纔有老儒顫聲道:“有其善,喪厥善;矜其能,喪厥功。”
“傅說警武王:自誇者必失其善,逞能者必毀其功。經賊崔峴,矜才傲物,正如抱薪趨火,安能不焚?!”
這是在借《尚書·說命中》篇,來斥責崔峴。
然而,他們連十問《尚書》中的一問都答不明白。
甚至不敢當着大山的面反駁。
現在這番軟綿綿的斥責,實在無半分威懾力可言。
着實有些可笑。
是以那老儒的話,非但沒有引來任何附和聲,反倒讓衆人神情越發悽苦、蒼白。
因爲崔峴,實在太妖孽了!
妖孽的近乎不講道理!
有老儒追憶往昔,神情畏懼呢喃道:“當年,東萊先生便是這般,以勢不可擋之姿,一人力壓整個大梁文壇!”
“如今他的徒弟,比他當年更年輕,更張揚,更有才情學識。”
“若是崔峴最後辯勝了桓應先生……那,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聽到這話,在場的老儒們集體打了個寒顫。
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桓應先生絕對不會輸給一個14歲的毛頭小子!
這是每個老儒嘴上都堅信的‘事實’。
但不知爲何,開封城內的氛圍,卻越來越緊繃,越來越凝滯。
甚至……
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
而在恐慌之下,是更可怕的洶涌暗潮。
崔峴先拿《毛詩序》開刀,後稱二十經皆有漏,如今還未正式出面,十問《尚書》便鎮壓全城老儒!
接下來,《尚書》會迎來怎樣的挑釁?
經學神聖權威被質疑,階級政治利益被侵犯。
那些藏匿於黑暗中的人,出手了。
數十封信件,如雪花般,先後送去了開封嶽麓書院。
“都燒了吧。”
書院教習屋舍內。
老山長桓應先生看着案上那數十封信件,笑呵呵道:“老頭子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咯。”
“還哪裡有閒工夫,理會他們這些瑣碎事兒。”
燒了?
聽到這話,班臨先生、荀彰先生互相對視,默默將一堆信件丟進了火盆。
這些信件的署名,來頭一個比一個驚人,他們寫信過來,無非都是同一個目的——
打探詢問桓應先生,是否有把握壓制住崔峴。
顯然,崔峴近來的表現,讓一些人坐不住了。
十幾封信件很快便燃燒殆盡。
八月酷夏。
火盆旺盛,屋舍內空氣越發黏膩炙熱。
在班臨先生、荀彰先生擔憂的注視下,桓應先生緊了緊身上的棉衣,伸出枯老的手,靠近火盆取暖。
“咳咳咳——”
老先生咳嗽幾聲,而後從袖中取出一塊潔白無瑕的玉圭,隨手丟給對面一位頭髮微白的藍衣老者:“小季甫,接着。”
這簡單一個動作,讓教習屋舍內的班臨、荀彰、季甫三人神情劇變。
季甫先生手忙腳亂接過那玉圭,提高聲音怒道:“您是年紀大了,腦子也不靈光了,要把整個嶽麓書院砸在我手裡嗎?”
這塊玉圭,是嶽麓書院山長的信物。
代表着山長之傳承。
所以季甫先生此話,並非誇張。
見季甫這般惱羞,老山長悶聲笑了片刻,這才戲謔道:“那便砸你手裡吧。”
“反正……我快死了。”
此言一出,滿堂俱靜。
如今外界只知道,崔峴稱二十經有漏,桓應先生受邀回開封,鎮壓此經賊。
但其實,十多年不理俗務的老山長,豈會因這點小事出山?
82歲的桓應,已經到了燈盡油枯的時候。
他此次返回開封嶽麓書院,並非是爲了登臺同崔峴辯經,而是……
老先生想落葉歸根,死在嶽麓、埋在嶽麓。
季甫先生攜徒弟,自浙江趕來開封嶽麓書院,也是得知老先生即將仙逝,前來送老先生最後一程。
此刻,聽完老先生這話,季甫難免心中酸澀。
但,他仍舊撇了撇嘴,將手中那塊玉圭還回去,冷哼道:“那又如何?別人不要的東西,我也不要。”
聽到這話,桓應先生嘴角一抽。
許多年前。
一位叫做周雍的後生,一襲白衣叩開嶽麓書院山門,辯戰數百師生無敵手。
山長桓應愛才心切,當場便欲將這塊玉圭,贈予周雍。
可惜,周雍嫌棄表示:醜拒。
那周雍都不要,作爲他的死對頭,季甫自然也不會要。
桓應老先生收回玉圭,看向班臨、荀彰。
班臨先生驚恐道:“師叔,弟子這些年兢兢業業服侍您!您可不能恩將仇報,硬要把山長這苦差事安置在我頭上啊!我還想再多活幾年呢!”
荀彰先生訥訥道:“我,我社恐,管不住學生。”
桓應先生:“……”
萬萬沒想到,他死前唯一發愁的,竟是這如燙手山芋般的山長之位,無人繼承!
大梁四大書院之首,在文壇擁有舉足輕重地位、最具底蘊的古老書院,嶽麓書院之傳承,現在竟然成了燙手山芋,送都送不出去!
說出去誰敢信?
總不能讓嶽麓書院日後連個靠譜的山長都尋不到吧!
眼看桓應老先生要發飆。
季甫這纔不情願從懷中取出一沓名爲《詩集傳》的稿紙,說道:“東萊那老東西,託我遞給您的!說是他那徒弟寫的。”
“那老東西,最近猖狂的很!甚至自稱即將要做聖人的老師,真是搞笑。”
哦?
東萊的徒弟?
那個揚言二十經皆有漏,十問《尚書》難倒無數老儒的厲害後生,崔峴?
此話一出,屋舍內的三人都有些好奇。
桓應先生顫巍巍接過那一沓稿紙,眯起眼睛翻閱,而後渾濁蒼老的眼睛裡,猛然迸射出精光。
他近乎貪婪的汲取着稿紙上的內容,甚至忘卻了時間。
眼看桓應先生這般奇怪模樣。
班臨先生、荀彰先生都如好奇寶寶般湊了過來。
包括季甫先生。
他雖代替東萊轉交《詩集傳》,可自己都還沒來得及看呢!
四個年邁的老頭,四雙枯老、驚豔、震撼的眼睛,在那沓《詩集傳》稿件中沉溺流連,表情如癡如醉、如雷貫耳、如飢似渴、如夢初醒。
八十年如一夢。
原來……這便是‘醍醐灌頂’?!
痛快!
老山長桓應哈哈大笑,眼角渾濁的淚意洶涌:“朝聞道,夕死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