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二天。
Lisa上午有些忙,同時她也怕打擾傅不易休息。午飯後,她纔給傅不易發消息。“老傅,睡醒了嗎?”
傅不易沒有回覆。Lisa撇撇嘴。
晚飯後,Lisa又發了消息。“老傅,吃晚飯了嗎?”
傅不易沒有回覆。Lisa撇撇嘴。
第三天。
Lisa忙了一整天。晚十點,洗漱完畢的她撥通了傅不易的電話。
傅不易沒有接。
Lisa嘆口氣。“唉。老傅你是不是約會去了?一把年紀了,桃花還這麼旺。哼。”她嘟嘟嘴,有點失落。
此時的傅不易,正躺在他的“棺材”裡。他已經躺了兩天了。
他躺在“棺材”裡,迎接死亡。
他覺得他軀體的腐敗是從內部開始的。他的呼吸開始帶有腐臭味了。內臟開始變得粘稠,之後融在了一起,再之後,一半變成了膏狀物,一半變成了液體。
軀體表面也有變化了。皮和肉也開始變得粘稠了,一點點從整體骨架上剝離,脫落。體內的膏狀物和液體開始外流,佈滿整個“棺材”。
他不討厭現在的自己,因爲他的軀體上沒有蛆蟲。這是因爲有着潔癖的他,至死不願讓自己的軀體爬滿蛆蟲。他做到了。他滿意了。所以他接受死亡。
他渴望自己快速的腐敗,他渴望自己快速的被大自然分解殆盡。彷彿只有這樣,他的靈魂才能儘早解脫。真正的解脫,徹底的解脫,沒有一絲累贅和羈絆。彷彿只有這樣,才能還他一個原本屬於他的靈魂。彷彿只有這樣,他的靈魂才能去尋找到真正的他想去的地方。
他又覺得,他沒有靈魂。他是沒有靈魂的。沒有了Lisa,他就沒有了靈魂。靈魂也和軀體一起被分解殆盡了。他覺得這樣更好。徹底。他可以徹底消失了,魂飛湮滅的那種。因爲他懶得有下輩子了,懶得去投胎轉世了。沒必要,結果都一樣。他不想再受輪迴之苦了。他累了。
接下來的兩天,Lisa一直忙,無暇顧及其他。
第六天。下班時,Lisa急匆匆走出辦公樓。坐進車裡,狠狠地關上車門的那一刻,她爆發了。她撥通了傅不易電話。
不知道是什麼驅使傅不易接通了這個電話。或許他想與以Lisa爲代表的這個世界,做最後的告別吧。是的。Lisa代表着這個世界。這個他嚮往的,美好的世界。
Lisa一上來就是一頓暴擊。嗓門大,且充滿怒氣。“傅不易,你什麼意思?五六天了也不理我。有女朋友就了不起了?我妨礙你了嗎?我影響你了嗎?我纏着你了嗎?沒有過女人是怎麼的,至於嗎你?爲什麼不理我?”咔,不等,也不需要傅不易回答,Lisa怒摔電話。
Lisa這一頓暴擊,傅不易最直接的感受就是,他被雷劈到了。就像傳說中背信棄義的那些人的下場一樣。
滾滾天雷把傅不易劈個通透。第一個雷劈碎了他頭上的“棺材板”。第二個雷劈碎了他的“棺材”。第三個雷正中他的眉心。但他沒有魂飛湮滅。他只覺得全身麻痛炙烤。他全身通透了。頭腦清醒了,筋脈活絡了,體溫恢復了,呼吸正常了,血液循環通暢了。
他被Lisa嚇到了。他打了一個激靈,忽的一下坐了起來。他最不希望的事發生了。Lisa的急性子暴脾氣的一面完全展現在他面前。他不知所措。之前醫院那次,Lisa是假裝生氣,他哄哄就好了。可這次……
他真的被剛纔Lisa的暴擊嚇到了。就從Lisa喊出他名字的那一刻。
他不敢回撥Lisa的電話。他呆楞楞的坐着。坐着。他在等。等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兒。會發生什麼,他不知道。他該怎麼做,他不知道。他只能等,等待宿命的安排。他覺得此時,Lisa奪走了他宿命的掌控權。他的宿命掌控在Lisa的手裡了。所以他在等,等待Lisa安排他的宿命,安排他下一步的人生。他在等,只能等。
電話鈴聲響起,傅不易立馬接通電話。他必須接,他想知道宿命給了他如何的安排,他想知道。那頭兒傳來Lisa的再次暴擊。“我手機屏幕摔碎了,你賠我。”咔,又是怒摔。
宿命的掌控者已經做出了安排。傅不易回想Lisa手機的品牌和型號。這牌子的手機前一段出了新款。Lisa說過沒捨得買。那要賠就賠個新款吧。傅不易在盤算。他覺得此時,他應該鼓起勇氣回撥過去。對,鼓起勇氣。好在,Lisa的電話還可以接通。
“Lisa,對不起。我……我……我……”
“你你你,你什麼你?賠我手機。”再次暴擊。
“我賠我賠,我明天就賠。”
暴擊再次傳來。“不用啦。陪你女朋友去吧。”
“我自閉症犯了,這次很嚴重。”在Lisa準備再次怒摔手機的那一刻,傅不易解釋出了這句話。
那頭兒沉默了一會兒。語氣明顯緩和了。“你……不理我,就爲這個?”
“嗯。”
“爲了這個,連我都不理了?”
“嗯。這次很嚴重。”解釋開了,傅不易懸着的心放下了,不會再有暴擊了。不成想,暴擊再次襲來。“在家等我,我現在就去。”
“不用了Lisa,我……我……”傅不易想說我不想見你。但他不敢說。
“少廢話。”宿命的掌控者發號施令了。傅不易只能從命。
暴擊再次傳來。“聽好了傅不易。我一小時以後到。在這一小時裡,你洗澡,洗漱,換衣服,穿衣服。在樓下等我。乾乾淨淨,立立正正的出現在我面前。如果我看不到你,我一把火,把你家點了。現在就去洗。”
傅不易顧不得因爲躺太久後猛的坐起來而產生的頭暈目眩,撂下手機,踉踉蹌蹌直奔衛生間。他不敢抗命。
一小時後,兩人見面了。
“我嗓子啞了,給我買水去。”還好語氣是平和的。很明顯,因爲剛纔的暴擊,Lisa嗓子吼啞了。而且,因生氣而導致的面頰緋紅還沒有褪去。
傅不易沒敢吱聲。買來了Lisa平時最愛喝的飲料,那款號稱可以充滿元氣的飲料。
“找個地方,談談。”
傅不易遵命。不遠處,有個公園。裡面有片小樹林。那是情侶約會的好地方。
Lisa沒說話。喝乾了一瓶飲料。喝水可以穩定情緒。
小樹林裡沒有石凳,他倆只能站着。面對面站着。也不是面對面,因爲傅不易始終低着頭。他不敢看Lisa。
Lisa覺得情緒已經正常了。她清了清已經啞了的嗓子。“老傅,看着我。”
傅不易擡頭看了一眼Lisa,又把頭低下了。
“咋的?不敢看?怕我?你不看我的後果更可怕。你信嗎?”
“不是。我……我一直想告訴你。之前我和人交流的時候,我是不怎麼會去看對方眼睛的。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也是看了你一眼,就去看別處了。我一直這樣,我的性格就這樣。”
Lisa做出了一個傅不易沒想到的舉動。她伸出雙手,放在了傅不易的雙肩上。加重了力道,晃了一下傅不易。“老傅,看着我。”
傅不易覺得此時,他是自願的,不是屈從和被迫。他在迎合。他擡起頭,四目相對。
“老傅,交流,是要看對方眼睛的。不習慣沒關係,從看我開始。”
傅不易確實不習慣。但他願意按Lisa說的做,他願意從看Lisa開始習慣對視。
“媽耶,老傅,我讓你看着我,不是讓你瞪着我。你眼睛瞪那麼大,而且還不眨眼。哎我的媽呀。”Lisa無奈了。
“我……我真的不習慣。”
“老傅,給我你的眼神。就是第一次在電梯口見到我,你的眼神。你忘了嗎?”
眼神代表着心智。可想而知傅不易現在此時的眼神。Lisa在喚醒他的心智。
傅不易記得,他怎麼會不記得。那天,四目相對,那金色的光。金色的光映在他的眼睛裡。他眼睛裡也充滿了金色的光。
他重溫了初見的美好。而這份美好,從初見延續至今,也必將貫串餘生。
此時,他眼裡有光了。Lisa映給他的。金色的光沒有熄滅,不曾熄滅。這幾天,就是一個夢。現在他又要喊謝幕了。他要醒過來。他又看到金色的光了。他活過來了。
“老傅,你知道我爲什麼生那麼大的氣嗎?上次住院不告訴我,這次吶?相比於身體,精神絕不能垮。你明不明白?你忘了嗎?我說過,有我在。有我在。你忘了嗎?”Lisa雙手再次加力,晃了晃傅不易。
傅不易被徹底晃醒了。“對不起,Lisa,我……”
“老傅,其實有件事我沒告訴你。知道你有心病的時候,我就去買了幾本心理學方面的書看。我想幫你。但,心理學是一門科學,一門學科,一門專業。我不可能馬上全部掌握。我看書上說,只要保持良好的心態和情緒,就是很好的開端。我看你和我在一起時是開心的,所以增加了我的信心。所以老傅,別急,慢慢來,我們一起面對。記住了,有我在。另外老傅,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嗎?說實話,我對心理學根本不感興趣。當初我父母讓我學心理學,我都沒學。因爲我自認爲我是那種無法承受別人太多負面情緒的人。所以我不適合做這一行。但爲了你,我願意去學了。關鍵是,你要配合我。你配合我好嗎?我拜託你好不好?”說到這,Lisa雙手再次加力,捏了捏傅不易雙肩。
每類藝術題材,都有它固有的模式和套路。武俠題材裡不可或缺的一個橋段,就是運功療傷。兩人,或四掌相對,或一人將雙掌頂在另一人後背。通過身體的接觸,把所謂的功力真氣之類的這些神奇的能量輸送到對方體內。此時,傅不易覺得這麼神奇的事情正發生在自己身上。搭在他肩膀上的Lisa的雙手,正把一股神奇的能量輸送到他體內。或許Lisa是在用言語和肢體動作在對傅不易心理暗示,幫他重新構建自己的內心。
效果是明顯的。他明顯感覺到了這股強勁的輸入,正在驅逐他體內的早已膨脹欲裂的陰鬱。而這股強勁能量的源頭,是Lisa的內心。Lisa的內心就是太陽。她眼裡的金色的光就是來自內心。太陽散發的能量,正通過她的雙手輸送給傅不易。
傅不易感受到了這股能量的運行。由雙肩進入,在頭部迴旋後,直衝心臟。既而迅速遍佈全身,四肢。剛開始是酥麻,後來是……暖。這個世界沒有拋棄他。是Lisa,來拯救他了。強勁的驅逐持續着……
暖。金色的光。美好。Lisa。他沒有失去。不曾失去。
幾盞路燈和霓虹,怎麼可能照亮漆黑的夜空?必須要有太陽。Lisa就是太陽。而他的心,就是漆黑的夜空。
傅不易感動的眼含熱淚。
“停。要煽情嗎?我最討厭這個。憋回去。”
傅不易趕緊憋了回去。但他覺得憋回去的眼淚,迴流到了他心裡。滴在心頭的那一刻,這眼淚居然是甜的,瞬間滋潤了他的內心。
“咦?老傅,我真的會影響到你哦。你眼神裡有光了。”
“是你的光。金色的光。”傅不易用微笑回饋Lisa。
回到家。傅不易直接坐在了沙發上。他不想再躺在牀上了。他已經躺太久了。對,那是牀。不再是“棺材”了。他坐在沙發上回想,回想這次全過程。暖,再次,佈滿全身。
Lisa到家後,打來電話報平安。
傅不易舒服的靠在沙發上,不知過了多久,甜甜睡去。平生第一次睡的這麼甜。
早上,也不知道是不是早上。傅不易醒了,也不能說是醒了。什麼意思?因爲他不知道現在的時間,也不知道現在的狀態。首先是眼前一片明亮,然後就是臉上很暖。他沒有睜眼,也沒有動。他不敢有一絲的舉動,甚至不敢呼吸。他在享受這一刻。什麼叫享受這一刻?傅不易問自己。難道這44年從來沒曬過太陽?心境不一樣啊。既而產生的意境也不一樣了。
意境真的來了。傅不易進入了冥想。此時,他覺得他和往常一樣,獨自存在於他的內心世界裡。這個只屬於他的世界裡,只有他,陰鬱,黑暗。連陽依都不曾進入。因爲這裡有結界和封印。
與以往不同的,居然,居然有陽光照進來。他內心世界的天花板裂了一道縫隙。傅不易確信那縫隙一定是Lisa撕裂的。只有她有這個能力。只有她能把陽光帶到這來。
陽光剛進去他的內心世界時,他是不適的,排斥的。因爲被陰鬱和黑暗封印了四十四年。
陰鬱和黑暗變得焦躁,急躁,暴躁。他倆藉助着傅不易的排斥的心理,開始反擊陽光。而傅不易也參與了反擊。與其說傅不易在幫着他倆反擊,不如說他倆在幫着傅不易反擊。44年來,他們彼此融合,彼此同化。他們是同盟。現在陽光要把他們摧毀。他們必須反擊。
只一會兒,他們反擊的勢頭減弱了,又一會兒,他們反擊的行動終止了。陰鬱和黑暗楞楞的,他倆分明看到傅不易在那享受陽光。陽光在同化他倆的同盟夥伴。一個被陰鬱和黑暗封印了四十四年的人,居然在那享受陽光。他倆急呼:不要,叛徒,不要。他倆企圖喚醒傅不易。
而此時的傅不易,呆呆的。陽光照在他臉上,眼皮上。他始終沒有睜眼。包括剛纔的反擊行動,他都沒有睜眼。與其說他的世界除了他,陰鬱,黑暗,沒有什麼值得看的,不如說他的內心世界原本就是混沌的。根本也看不到什麼。即便此時他的雙眼隔着眼皮,能看到陽光,但睜開雙眼卻看不到其他,因爲即便有陽光,此時他的內心世界依舊混沌。所以他沒有必要睜眼。他開始不喜歡混沌了。他渴望Lisa能像盤古那樣,幫他劈開他內心世界和眼前的混沌。使他的內心世界變得清晰,天地分明。既而,他又不想讓Lisa這麼做了,因爲他要拋棄原本的內心世界了,還管它混沌與否呢,即將與自己無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