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沒有,她臨時有事,我們去吃。”
“好啊。那今天我要吃頓好的。牛排怎麼樣?”
“好。去省城最好的西餐廳。”
“不用那麼破費。我知道一家,味道不錯,還便宜。就去那兒吧。”
下班後,傅不易和小何來到某西餐廳。點了兩份牛排,兩杯飲料,一盤沙拉。他倆相處融洽,並不代表着兩人是那種侃侃而談的交流方式。傅不易與小何在一起,言語會多些。但多半是小何發起話題,傅不易參與。有時乾脆他倆誰都不說話,就只是吃。他倆覺得不需要有過多的語言交流,一起吃飯這個行爲,本身就是一種情感交流。能和傅不易相處到這種程度的,還有陽依。
那麼今天發生了大事。此次聚餐,自然繞不過這個話題。剛開始,誰都沒有說話。還是小何先開口了。“傅總,今天的事,我在門外全部都聽到了。我有話想對你說。”小何用了“全部”這個詞兒,似乎她已掌攬了全局。
傅不易不知道小何是要安慰?亦或說和?調節?他只說了一個字:“嗯。”
“可能我說的,你不愛聽。不管我說什麼,你不許生氣。”看似小何很謹慎。
“不生氣。我們之間有什麼不能說的呢?”傅不易表明了態度。
“我想說,我想說的是……傅總……你真的……捨得……闞總……爲了你……而放棄……那麼多嗎?”很明顯,小何還是在堅持她的謹慎。
傅不易楞了,懵了。他沒有想到小何會說出這句話。小何沒有提到錢,她用“那麼多”替代了錢這個字。而且小何用了“捨得”這個詞。直擊心靈。這就是傳說中的靈魂的拷問。自己究竟是捨得?還是不捨得闞闖呢?傅不易回想,多年來,闞闖一直對自己是尊重的。即便自己在窮困潦倒之時。那時的闞闖,別管錢多錢少,那也是個老闆。闞闖始終尊重自己。不管自己如何卑微,但闞闖對自己的這份尊重,讓自己或多或少找到些許自尊。這是精神層面的給予。而作爲傅不易,多年來,對於闞闖的爲人和能力,自己是認同的。這是少有的好多年仍然給與認同認可的人之一。自己真的捨得闞闖嗎?似乎這個項目對於闞闖而言,是他多年等待的一個機會,期盼的一個夢想。自己真的捨得讓闞闖丟掉機會,破碎夢想嗎?傅不易覺得他此時不是在思考。他在感知。他在感知闞闖,感知多年來與闞闖的這份情感。他在感知。
接下來,小何又說了一句:“傅總。憑我對你的瞭解,如果闞總放棄了這個項目,你會內疚。你會嘗試彌補。但我想說的是,你覺得……你爲他做什麼……才能彌補他失去的……‘那麼多’?如果你彌補不了,你的內疚是一輩子的。”
這句話,又是直擊心靈的靈魂拷問。一下子扎到傅不易心裡了。多年來,傅不易對一件事一直耿耿於懷。他真的沒有能力去爲身邊的人做些什麼。親人,朋友,愛人。他覺得他什麼也不能爲他們做。這是他心裡的痛。他痛恨自己。
“傅總你還好嗎?”
“哦,沒事。我……在感知。嗯。”
“傅總變得深奧了。”
“呵呵。”傅不易苦笑。既而,他嚴肅起來。“小何,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這麼嚴肅?那可得是我能力所及才行。”小何預感到傅不易似有重託。
“如果將來,我離開了公司,而你,某天也準備離開公司,我希望你,不,我拜託你,能儘量晚一些,晚一些離開。公司和老闞都離不開你。”
小何聽了這話,似乎有些失落。似乎今天的安慰也好,調節也好,全部失效了。她要傅不易親口說出答案。“那今天這事,傅總,你的最終決定是……”
“別誤會。明天,不,今晚回去,你就給老闞打電話。讓他做吧。”
“好。”矛盾衝突化解了。小何淺笑。她並沒有問傅不易爲什麼說將來會離開公司。
“傅總,你和你的‘佳人’,會爲了彼此,做任何事嗎?”
“別搞得這麼絕對。還‘任何事’,老百姓過日子,就求一個安穩。”
“那,你們會爲了愛,做任何事嗎?”
“又來了。”
“我會。”小何淺笑。“那……傅總,你怎麼看待‘愛情’的?”
“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什麼愛情。說白了就是我遇到了你,我想要的恰巧你有,我就找了你。”
“傅總,我們……一樣。”
Lisa走出辦公樓時,傅不易已等在門外了。“哎呦,餓死了。吃飯,走着。”
“我吃過了。”
“陪我吃可以嗎大叔?顯擺啥?跟誰吃的呀?”
“秘書小何。”
“哦。”Lisa沒說什麼。
某飯店。
“老傅,你去公司幹啥了?”
傅不易把下午和闞闖的事說了一遍。
“啊?這麼嚴重啊?後來呢?”
傅不易又把和小何一起吃飯,小何如何說的,敘述了一遍。
“嗯。難怪會做秘書。這事兒辦的漂亮。與其說她替闞總說服了你,不如說她調節了你們之間致命的矛盾。後者最爲重要。即維護了闞總的利益,又打開了你的心結。一個人的能力,往往就體現在短短几句話裡。這人了不得。”
“嗯。她很優秀,我也很欣賞她。”傅不易沒有意識到,他犯了一個錯誤。不可以在一個與之有着“特殊關係”的優秀女人面前,再對另一個女人使用“優秀”和“欣賞”這兩個詞。
傅不易繼續說:“雖然這事兒告於段落了,我妥協了。但由此,我……我心裡……怎麼講呢,失落。我跌破底線了。心裡不舒服。”
“你肯定會不舒服的。我懂。如果說小何提出的‘捨得不捨得’最終讓你作出了決定,那決定之後的創傷,還得姐姐我來撫平。老傅,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的聊天?有一次,我們聊到‘堅持’。我說過‘心是根本,腦隨心動’。只要你原本的‘心’還在,即便你的路出現了偏差,也不會離‘心’太遠,也不會滑向‘惡’的一邊。想起來沒?那麼我現在我也提一個詞兒,叫‘值得不值得’?自己品吧。”很明顯,Lisa不想多說什麼了。但她必須要給傅不易指引。
傅不易當然記得那次聊天,對“心是根本”記憶猶新。結合Lisa剛纔所說的“值得不值得”,他閉上了眼睛。他開始捫心自問。他覺得和Lisa在一起久了,Lisa已經把他的思維模式調整正常了,他不跑偏了。而且思路很清晰。首先他問自己,心裡有闞闖嗎?答案是有。闞闖在自己心裡重要嗎?答案是很重要。自己會爲闞闖付出嗎?答案是會。自己會爲了闞闖的夢想而付出更多嗎?答案是會。自己會爲了闞闖犧牲掉一些重要的東西嗎?答案是會。自己會爲了闞闖跌破底線嗎?這個問題卡住了。思考許久。答案是會。但有前提條件,在確保自己不會因此滑向惡的那邊時,會。終極問題來了,這麼做值得嗎?傅不易爽快的給出了答案,值得。之前那些答案就已經作出了回答。不是嗎?傅不易心裡通透了。在傅不易看來,這麼大的一件事,放在以往,他會因爲放棄底線而糾結,迷茫,痛苦,內疚,有負罪感。而在Lisa的指引下,他自己可以解決問題了。他指頭輕輕一彈之後,煙消雲散,雲淡風輕了。Lisa真的撫平了由此帶來的心理創傷。他沒有增添新的不美好。他身心輕鬆了。最關鍵的是,他釋然了。
“真是沒想到,我們的談話再一次派上用場了。這真是天意。”
“哦?天意?”貌似Lisa有點陰陽怪氣。
傅不易沒聽出來。“是啊。Lisa,這次,謝謝你。”
“哎呦,還謝謝我?那老傅,我就要問你了,小何開導你之後,你……謝她了嗎?”
傅不易完全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他更不會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沒有啊。”
“沒有?那老傅我又要問你了。爲什麼?爲什麼你不謝她,反而要謝我呢?爲什麼呢?”
“這是問題嗎?”
“不是嗎?”
“這算什麼問題?”
“既然我問了,那就是問題。”
“莫名其妙。”
“那是不是接下來,你又想說我無理取鬧了呢?”
“沒有。不是Lisa,別逗我了好嗎?我……我有點害怕了,這一點都不好玩。”傅不易看到Lisa嚴肅的臉了。
“我沒有逗你。我很認真的。老傅別轉移話題,你回答我,爲什麼謝我不謝她?”
“就……就很自然。從心裡往外就……就很想謝你,就這樣。”
“從常理上來說,越親密親近的人才會很自然的免去一些客套。從這個角度來說,你和小何更親更近一些,我可以這樣來理解嗎?傅總?”
語氣越來越不對了。傅不易真的害怕了。他聯想到上次的暴擊了。他真的真的不想再經歷第二次了。
“Lisa你別這樣好嗎?我真的害怕了。我沒有別的意思。你知道的,我……我跟你更近啊,你知道的。”
“哎呦,害怕了?心虛了吧?老傅你始終沒回答我的問題,爲什麼你謝我不謝她?爲什麼?”最後這個“爲什麼”又是暴擊。傅不易再次迎來了全場目光的圍觀。
事實證明,他還是缺少能力,解決矛盾衝突的能力,從他與闞闖,他與Lisa,這兩件事上,完全體現出來了。
隔天兩人就恢復到了一如既往地並肩而行。
“老傅,我覺得你挺善良的。”
“唉。現在這個‘善良’,還有那句‘你是個好人’,這都是罵人的話。”
“昨晚喝毒雞湯了吧?”Lisa調侃。
“良人不易說過,似乎善良的人,更容易受到罹難的青睞。而善良的人,又似乎只能通過罹難來變得成熟和堅強。如此一番,似乎便完成了鳳凰涅槃。”
“這是讓善良的人更加堅強的善良下去?似乎有些殘忍。”
“我覺得善良也需要堅強來做支撐。因爲善良的人揹負的東西太多了。你不闖紅燈,你是怕破壞了社會秩序。你不亂扔垃圾,你是怕給城市造成污染。而污染這事兒就更嚴重了。會影響我們子孫後代的生存。更嚴重的,直接造成地球的毀滅。”
“有點擡槓了吧?”
“沒有,這是事實。沒辦法。既然選擇善良,就要承受善良帶給你的所有。而且,有時還不得不丟掉金錢,名利,機遇,好多好多。善良的人之所以付出善良,是爲給自己換得一份心理平衡。”傅不易說。
“唉。善良的人。肯把人性的天平一端放入善良,另一端……多半會滲出着血。但這是他們的追求。人必定會爲自己所追求的付出些什麼。”Lisa說。
“那老傅,小良子有沒有關於性本善性本惡這方面的觀點?”
“當然有啊。他說其實這根本不是一個需要溯本求源的問題。生命的產生本身就是一件隨機的行爲。而生命個體所承載的一些東西也是被隨機分配的。又或者可以這樣說,人尚未降臨世間,便早已在進入孃胎之時,就浸染上了世俗。最初靈魂的純潔與否,已不重要。”
兩人繼續走着。
“老傅,想必小良子也是個善良的人。不然你不會和他交好多年。”
“嗯。我感覺我和他相似度極高。可以說是一模一樣的兩個人。”
“懂了。男人的所謂知己情節。”
“早些年他和我一樣,窮困潦倒,還有外債。聽人說出海做船員掙的多。迫於生計,他去了。每天,對面着茫茫的大海,海風帶給他的是一股淒涼。這種與世隔絕,讓他覺得他身處另一個世界。”
“在一天晚上,他們的船停靠在一個碼頭。這個碼頭離岸邊特別近。而這個岸邊也與其他岸邊不同。有幾棟高層大廈。和繁華市中心的一樣。大廈的玻璃外牆被設計成投影屏。一會兒閃爍着霓虹,一會兒滾動着廣告。好久沒看到這種風景了。他一個人呆呆的站在船頭看着,看着。”
“爲什麼人們都把虛幻幻想之類的稱爲泡沫?華麗之後必將毀滅。他不曾華麗,但他已經毀滅了。眼前這些靚麗着的閃動着的,就是他原本那個世界。他曾身處那個世界,但他不曾擁有它,它也不曾屬於他。”
“他曾說,夢想是一個人內心最後的支撐,是最後的一縷陽光,一絲暖意。一把年紀,迫於生計,苟活着的他,實現夢想的機率已經爲零了。“
“那幾棟炫麗的大廈,就代表着現實世界,代表着他的夢想。他想融入它們,他想擁有它們。它們就在他能看到的地方。但他卻觸碰不到,也無法到達。阻隔他們的僅僅是海嗎?不。是現實。殘酷的現實。他絕望。他心灰意冷。他大哭。一個人站在船頭大哭。”
“年齡,現狀,已無法再讓你,或者不允許你再活在幻想與夢想裡了,你的人生只剩下現實了。當你的米袋裡只剩下最後一粒米的時候,你是沒有明天的。即便明天太陽會照常升起,但,對於你來說,那隻不過是又一個今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