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政官宮殿
羅特擡起頭來，目光穿過狹窄的窗戶，看向外面呼嘯的暴風雪，以及暴風雪之上垂落下來的璀璨光輝。
“狐狸之火？”他注視着那光輝，微微皺起眉頭。
褶皺在一起的獸皮紙被自然地放在一旁，他站起身，看向身旁。
壁爐裡燃燒着熊熊火焰，溫暖的火光帶着噼裡啪啦的聲響，響在寂靜的空間裡。
在那光輝所照耀不到的地方，牆壁之間的陰影裡，世界似乎正陷入了暗淡的寂靜。
無形的黑暗似乎正在從那些陰影裡涌動而出，揮舞着爪牙，吞噬着暗淡的火光。
那熊熊燃燒的火焰突然搖曳了一下，似乎被窗外的冷風拂過，壓制住了火光。
“伯莎？”羅特擡起頭來，對着那陰影，呼喚起女僕的名字。
但是整個屋子依舊是如此的寂靜，寂靜的彷彿永恆的夜幕早已降臨。
——
小女孩擡起頭，瞪大眼睛注視着那從上到下劈下的利劍。
她張開嘴就要喊叫，但是那劍的速度實在太快，快到她剛剛張開嘴，劍光就已經落在了何奧的後背上。
砰——
那閃爍着紅光的寶劍如同撞在堅石上的冰條一般，轟然破碎，散落成無數零散的碎片。
而何奧彷彿根本沒有感受到身後發生的一切，擡起手去，示意小女孩將手中的木盒關閉，溫和的說道，“這個盒子不能常打開的。”
小女孩瞪大眼睛，大腦有些反應不過來，身體下意識的就跟着何奧的指示，關閉了木盒。
好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結結巴巴的說道，“哥哥，你身後···”
“沒事的。”何奧搖搖頭，笑着轉過身去，看向身後的卡斯特。
而卡斯特則已經收回了手，注視着手中只剩下劍柄的斷劍，短暫有些失神。
彷彿還沒有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
何奧輕輕蕩了一下衣服上的塵埃，平靜的注視着他，微笑道，“卡斯特將軍是對我有什麼意見嗎？”
“你問我是不是對你有意見，爲什麼不問問你自己？”聽到這話，卡斯特回過神來，他看着何奧，身形漸漸後退。
同時他手背在身後，對身後的軍隊做了一個手勢，身後全副武裝的士兵緩緩靠了過來。
而與此同時，他注視着何奧平靜的眼眸，繼續說道，“你在我們的城邦，殺我們的貴族，肆意踐踏和破壞城邦的秩序和規則，你現在來問我是不是對你有意見？”
他聲音漸沉，目光冰冷，繼續道，“我還想問你，是不是對我們羅克城邦有意見，對我們羅克人有意見？”
“我對你們城邦沒有意見，”何奧平靜的笑道，“對羅克人也沒有意見，”
他看着眼前的卡斯特，掃了一眼整個被破壞的石屋，“但你們，是人嗎？”
“你憑什麼說我們不是人？”卡斯特面色一僵，臉上顯露出憤怒的表情來，“我是羅克城邦的將軍，站在你面前的，和剛剛被你殺死的，都是羅克城邦的貴族，我們遵從貴族的美德，生來就有高貴的身份，我們不是人？那誰是？那些野草一樣的賤民嗎？”
“其實人心中都有一個答案，”何奧輕輕擡手，牆角熟睡的兩個孩子緩緩飛起來，落在了他的身後，靠在了抱在木盒子的小女孩身旁。
他平靜的注視着眼前的卡斯特，和簇擁在卡斯特身旁的士兵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有關‘人’的定義，我的‘人’的定義，的確和你的不一樣，”
他微笑着注視着卡斯特，“但你是否符合你心中的所謂‘美德’和‘高貴’，是否真的該理所應當的自認爲人，你自己心中也是清楚的。”
“胡言亂語，海恩，我看你是瘋了，”卡斯特面色完全沉了下來，憤怒已經貼滿了臉頰，此刻，已經站在了密密麻麻已經拿起弓箭的士兵當中，
“你該爲你的傲慢和愚蠢，付出代價，我想凱拉女王也能理解我們對你的審判。”
他擡起手，冷漠的喊道，“放箭！”
周圍的士兵立刻擡手拉起弓弦，釋放了搭在木弓上的箭矢。
在如此近的距離之下，密密麻麻的箭矢穿過風雪，徑直的向着何奧射來。
何奧身後的小女孩瞪大眼睛，呆呆的注視着這一切，緊緊的抱住了懷中的木盒。
這些箭矢上都泛着微微的，淡淡的紅色光輝，那是刻畫在上面，似乎用鮮血勾勒而成法陣。
但何奧並沒有注視這些箭矢，而是目光向上擡起，看向高懸在天空中那璀璨的極光。
那極光高懸在所有人的頭頂，淡淡的白色光輝似有似無的點綴在每一個士兵的瞳孔當中，也點綴在站在士兵當中的卡斯特的瞳孔中。
呼——
呼嘯的風雪穿過大地，這暴風雪似乎又更加猛烈了一些。
但在這猛烈的暴風雪中，那比暴風雪更加密集的，射向何奧的箭矢，卻在此刻停在了何奧的面前。
淡淡的紅色光輝在那箭矢上閃耀着，傳遞着暴虐瘋狂的氣息。
但無論這光輝如何的閃耀，天地間彷彿形成了一道無形的屏障，阻礙了這些箭矢前進。
“放箭！繼續放箭！”卡斯特憤怒的吼道。
一支支箭矢再次搭在弓弦上，瞬息釋放。
密密麻麻的箭矢穿過虛空，停在了與原本箭矢平靜的區域，停在了他虛無的空中。
而在這些箭矢後方，拉弓射箭的士兵，仍舊在不斷的繼續，不斷有新的箭矢插入前面的箭矢中，與之前的箭矢堆疊在一起。
很快，所有的士兵都射完了箭筒裡的箭，而那些浮在空中的箭矢也堆疊起來，在虛空中形成了一道箭矢構築而成的牆壁。
它們覆蓋着血痕的箭身之上，閃爍着璀璨的紅光，幾乎將潔白的雪花都映照的鮮紅。
砰——
暴風雪中傳來一聲輕響，似乎是某支箭矢崩碎的聲音。
緊接着，這輕響迅速的串連起來，形成了一道道噼裡啪啦的脆響。
這些脆響累積在一起，變成了震顫風雪的轟鳴。
那堆疊起來的弓箭牆壁，只在瞬間就轟然爆炸，崩塌成了徹底的粉塵。
卡斯特看到這一幕，憤怒的舉起了手中的斷刀，“給我上！給我上！發揮你們的力量，殺了他！殺了他！”
周圍的士兵擡起頭來，淡淡的白光填滿着他們的瞳孔。
他們毫不猶豫的丟掉了手中的木弓，拔出了腰間的刀劍，向着何奧的方向衝來。
細密的裂縫在他們的肌膚上蔓延而開，伴隨着這不斷的衝鋒，他們體內的某些東西也漸漸蠕動開來。
在某一個瞬間，細長的，宛如冰刺的東西從他們的體內穿出，從內向外，刺穿了他們的肌膚。
然後，這冰刺迅速擴大，一道道半透明的光影，也隱隱約約從他們的皮膚下方暴露出來。
那些隱隱約約的光彩，如同撐破衣服一般，將這些士兵的皮膚，從內側撐開。
然而士兵們卻似乎並沒有察覺到身體的異變，依舊擡着頭顱，不斷向前衝鋒着。
直到他們體內的透明軀體徹底的涌出，如同破繭而出的飛蟲，掙扎從他們的身軀中抽出，然後將被剝下來的‘繭’重新吞沒。
璀璨的極光從天空中灑下，照耀在這些‘破繭而出’的透明怪物身上，讓它們的身軀進一步成長，擴張，撕裂，化作更加扭曲恐怖的怪物。
已經退到士兵最後放的卡斯特，注視着這詭異怪誕的一幕，看着他身側向前衝的士兵，不斷的蛻變成詭異的透明怪物，看着他們變得更加的扭曲恐怖。
他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這一切似乎都是理所應當的。
他只是感覺自己的腦袋有點癢，他丟掉了手中的斷劍，伸出手去，撓着腦後的瘙癢的地方。
這似乎是某種脆弱的皮膚，泛着難以忍受的瘙癢。
這瘙癢是如此難受，讓卡斯特不得不更加用力，奮力去抓撓那些瘙癢的地方。
直到他猛地用力。
滋啦——
伴隨着清脆的聲響，他感覺好像將什麼覆蓋他身上的東西，撕扯了下來。
那些瘙癢感在這一刻徹底消失，這身軀從未如此的輕鬆，他感覺自己如同從枷鎖中釋放出來一般，得到了徹底的自由。
他的身軀迅速的變大，如同被壓緊的棉花突破了束縛，自然的蓬鬆，舒展，擴張。
他低下頭，看着自己剛剛撕下來的東西，那是一張帶着頭髮的麪皮，那是他自己的模樣。
他的情緒是如此的平靜，彷彿這一切都是理所應當。
原來，自己真的已經不是人了。
他將這麪皮塞入半透明的身軀裡，讓它與其他的皮膚一起徹底的融化，消失。
那掙脫束縛的輕鬆迅速的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刻在靈魂裡的，強烈的飢餓感。
這飢餓感促使着他自然的擡起頭去，看向站在前方的何奧，以及何奧身後的三個孩童。
璀璨的極光照耀在他的身上，勾出他體內的寒冰，讓他的身軀迅速發生異變。
轉瞬間，就變成了一個二三十米高，身材龐大的透明堅冰怪物。
他張開彷彿冰錐一樣的尖銳鋒利的牙齒，匍匐在地上，與周圍的怪物一起，向着前方的何奧緩緩攀爬而去。
——
“伯莎？”
羅特順着陰暗的階梯緩緩向下，燃料即將耗盡的油燈照着微弱的燈光，點亮着這黑暗的區域。
“伯莎！”
他擡起頭來，看着周圍的黑暗，再次大聲喊道。
他已經許久沒有走到這後面的區域來了，這裡似乎比他上次來的時候，還要陰暗一些。
咯吱咯吱——
也就在這時，黑暗深處，似乎傳來了某種細微的咀嚼聲。
羅特順着聲音的來源，向前看去，只看到了一個胖胖的，朦朧的人影輪廓。
他緩緩向前，走到了這人影身後，輕聲喊道，“伯莎，你在這裡，你看到其他人了嗎？”
那咀嚼的聲音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在那昏黃油燈照耀着的朦朧黑暗中，寬胖的身影轉過身來，看向身後的羅特。
暗淡的光輝照耀着她大部分都在陰影中的臉頰，顯露出她溼潤而鮮紅的嘴脣。
她咧開嘴，露出兩排沾滿了鮮紅的牙齒，“沒有呢，老爺。”
看到這一幕，羅特先是一愣，立刻出手抓向女僕的身軀，“你在做什麼？！”
他的速度極快，爆發出狂暴的力量。
他的力量很強，很有信心能制住眼前的女僕。
轟——
下一個瞬間，他的身影就被無形的力量砸中，向後倒飛出去，轟的撞在了一旁的石牆上，將整個石牆都撞出細密的裂紋。
“咳——”羅特吐出一口鮮血，他將自己從牆壁裡拔出來，看着緩緩收回手的女僕，立刻轉身，沿着樓梯向上跑去，“衛兵！衛兵！”
——
呼嘯的風雪劃過臉頰，何奧靜靜的注視着前方奔跑而來的，已經異變爲怪物的衛兵。
天地間傳來轟鳴的聲響，那是一個巨大的透明怪物腳踏大地發出的聲響。
那是卡斯特所化的怪物。
事實上，何奧在第一次和卡斯特見面的時候，就感應過卡斯特的思維，知道這傢伙是個傳統的傲慢貪婪勢利的貴族。
他也能大概感應的卡斯特的記憶，大概是完整的。
那時候，他還沒有見過這些透明怪物，所以也沒有進行深入的‘檢測’。
而當他接觸了那個熬肉湯的乾瘦老人之後，他心中已然有了些許警惕。
乾瘦老人的靈魂，表面上也是完整的，甚至何奧也能正常看到他的記憶，只是在何奧深入他靈魂深處、記憶深處的時候，才能看到這個老人靈魂中的空白。
所以，當卡斯特來到這裡的時候，他本着以防萬一的心思，就深入看了一眼卡斯特的靈魂。
然後他就看到了卡斯特靈魂中的空洞。
那時候，他就意識到了，這些‘透明怪物’，並非是偶發現象。
也就在那時，他其實已經知道卡斯特早已‘異化’了。
不過他並沒有直接點明，他想知道卡斯特會不會對他出手，這些透明怪物行動的底層邏輯，究竟是什麼。
按照卡斯特人類的理智，其實就如同他最開始所說的那樣，他是不應該對何奧出手的。
哪怕出手也要在何奧離開城市之後，偷偷暗殺。
但他做‘決定’的思路，似乎並不完全依靠他人類的理智。
而他自己，其實察覺不到，他的思維被影響了。
何奧看着身前的那一個個透明怪物。
每一個怪物身上，都有一條透明的線條，隱沒入虛空深處。
他擡起頭來，看向頭頂。
璀璨的極光依舊高懸在蒼穹之上，光芒穿過暴風雪，覆蓋着這整個冰雪中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