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乖乖地跟在玄蔘後面,去到了要罰雨神的地方。
只是,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九重天,往昔記憶中,九重天總是寧靜祥和的,透着一股淡淡的瑞氣,叫人知道這是個極好的住處。
可如今罰雨神的地方,卻被滿天滿地的烏雲包裹着,入眼處,四周是令人窒息又黑壓壓的,一眼望去讓我忍不住抖了抖身子,尤其是當空中時不時劈下幾道轟隆作響的雷電時,我頓時嚇得直接縮到了玄蔘身後。
玄蔘立馬護住我的身軀,他力道加大握緊我的雙手。
“不怕。”
他只說了這麼一句輕飄飄的話,於我而言卻勝過千言萬語,我一瞬間便真就安定了幾分,至少腿肚子不打顫了,人也能站直了。
我小心翼翼地探出個頭再去觀察着,卻發現不遠處竟有幾隻面目猙獰、身軀龐大的巨獸,它們分別站定東南西北四個方位,每一隻身上都纏繞着一圈又一圈的鐵鏈,而那鐵鏈連着的末端,竟是跪着的雨神!
雨神髮絲散亂,衣衫襤褸,實在不成樣子,卻因那上等的容顏,偏生幾分楚楚可憐。
可我知道,雨神此刻根本不需要旁的同情。
她的神色不過是稍稍擡起頭,我卻能從中瞥見那難得的堅韌不屈,只是她眉眼處多少帶了些惆悵和傷神。
我想了想,便又知曉了,那隻怕是因爲褚胤而生出的情緒。
我死死地拽住玄蔘的衣袖,才抑制住想要衝出去救她的衝動。
雖然我沒那本事,可我卻不想眼睜睜地看着她就這樣死去……
玄蔘見我這模樣,還以爲我很害怕,索性伸手撫了撫我的後背,對我說道:“再堅持堅持,很快就能離開這烏泱泱的地方了。”
我聽了之後,只是輕微地點了點頭,心思卻再度飄到了雨神的身上。
不多時,我察覺到,自玄蔘與我出現後,一些神仙也陸陸續續趕過來了,想必他們都是來圍觀雨神受罰的吧。
我扯了扯玄蔘,問道:“大人,那些神仙都是誰啊?”我瞧着那些神仙的相貌都各有不同,着實有些好奇。
他道了一聲好,便率先指了指右下角三個神仙,皆是男子,長相中等,各持法器,三道目光皆哀怨地望着雨神。
他說:“那是風雷電三神。”
我恍恍惚惚,望着他們三個的模樣,見他們一進來便盯着雨神看,我問:“他們……與雨神關係如何?”
“很好。”玄蔘不以爲然地說,“不過應當是他們自認爲的好,不然雨神又怎會如此怨天怨地,最後直至如此,自甘墮落?”
我想也是,畢竟三個大老爺們的,感情再好,雨神終究是女子,男女有別,雨神心中生了魔怔有了心事,也不一定能與他們一起暢聊排解。
不然怎會到最後,她了無牽掛,如此決絕地下凡,而那風雷電三神卻渾然不知?
看如今,這三位神仙對雨神那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想來他們也心中甚爲惋惜吧。
正當我想着,玄蔘頓了頓,又指了指角落裡四個人身龍頭的老翁,說:“四海的龍王,你也須得認一認。”
“好。”我雖應着,卻心裡忍不住打了個冷顫,那龍頭模樣的龍王,實在不甚英俊,看着着實瘮人,但想了想又覺得這樣好像有些不大禮貌,只好稍稍罵了自己一句,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心思壓在心底。
玄蔘繼續指着左下角站着的兩個男子,只見一位身着赤黑衣裳,眉似墨,鷹鉤鼻,眼神冷厲,不怒自威,“這是烏月。”
原來這就是傳聞中的烏月大人,果然是玄蔘的兄弟,臉看上去都黑沉沉的,只不過玄蔘比他好多了,只是習慣冷着臉,一副淡然不近人的模樣。
但這位烏月大人卻較之更勝一籌,一眼望去,跟別人欠他錢似的,也難怪當時在雨神廟裡,雨神一聽到玄蔘要把褚胤帶去地府給烏月,就嚇成那個樣子。
現在想來,也不無道理。
我與烏月一面之緣,卻有些被烏月那張臭臉嚇到了,只好轉眼隨着玄蔘的指點,看向另一位男子,這位男子卻全然不似烏月,他穿着一身上好的深藍色衣料,本該是如水般沉穩的色彩,然而此人生得眉目輕挑,勾脣含笑,頗有幾分柳空青的浪子模樣,氣定神閒,一雙桃花眼與柳空青實在不相上下,卻偏偏又比柳空青多了幾分貴氣,也少了柳空青那一把常年不離身的羽扇。
玄蔘說:“那是蒼穹。“
我瞬間明瞭,不禁嘆息蒼穹的命數真好,也只有那世外桃源之地,也才能培養出此人眉目間的攝魂心魄。
果然是風水寶地養俊男,我暗自點頭,卻又開始思索那烏月。
唉,地府啊,果然,管那鬼地方久了,整個人都好似是那邊的了,一點神仙的風輕雲淡都沒有,滿身滿臉的戾氣,連那張原本剛毅俊朗的臉都顯得如此之冷漠。
活閻王稱號,當之無愧了。
不過,想到褚胤如今身在地府,一介凡人卻在受苦,實在不容易。
當我再度望向雨神時,只見她正是一直盯着烏月看個不停,眼中哀求不斷。
只可惜,烏月剛毅,看玄蔘肯放心把褚胤交給他,就知道他定然是不會徇私枉法的,果然,烏月只是輕輕瞥了雨神一眼,絲毫不理會她不斷遞過來的眼神詢問。
我再度嘆息,這對苦鴛鴦,估計今日是非拆不可了。
我想起小安之前還跟我說過一個神仙,也是這九重天上不可忽視的存在,我便問玄蔘:“傳說那管姻緣的鳴宮大人,今天來了嗎?”
卻見玄蔘一聽到鳴宮的聲音,便搖了搖頭。
“他啊,那宮中的紅線纏繞不停,這烏泱泱的地方他哪裡肯來?就算想來,怕也是不得空的。”玄蔘說,“飄搖竟獨獨對他印象深刻,莫不是……也想求一條紅線,怎麼,難道是想與我捆在一起嗎?”
我萬萬沒想到玄蔘一張口就是如此荒唐的話,一下子慌不擇神,不知要作何解釋。
我張了張口,支支吾吾道:“大人,這……”
他一聽我這話,頓時有些不悅:“難道飄搖是不想與我綁一起?那你還想和誰?”
他明知我不是這個意思,但見他生氣,我還是慌了。
“大人,我不是這樣想的。”我朝他擺了擺手,急忙跟他解釋。
卻見他反而散去陰霾,笑道:“原來還是想與我綁在一起的啊,這樣的話……也罷,既然是飄搖的心願,那下次就帶你去鳴宮那邊走一趟吧?”
我知道他是在調笑我,但聽他如此說,我卻莫名多了幾分期盼。
正當我們暫歇片刻時,景易過來了。
我見底下的神仙,包括那蒼穹和烏月都對景易恭敬行禮,只有玄蔘,拉着我不過稍稍見了個禮數。
我慌張極了,深怕玄蔘在這裡因爲一些莫名的情緒,與景易起什麼衝突。
自從在柳空青那裡得知玄蔘不待見景易之後,我總是揪心他們二者的每一次會面。
柳空青今日沒來,也許是和那鳴宮大人一樣,不想來湊這熱鬧,我真羨慕他,可以不用來看這殘忍的刑罰。也不知雨神這等絕世美人,等會要被鞭撻成什麼模樣……
我一邊想着,一邊察覺到跟隨景易過來的朝華。
朝華一進來,便又是往常那跋扈不可一世的模樣,她先是狠狠地瞪了瞪落魄的雨神,又轉而朝我投來一道狠厲的目光,她生就一雙鳳眸,不怒則已,一怒則威,尤其是還死死地盯着玄蔘牽着我的手,看她隱忍咬牙的模樣,我真怕她要在這裡撒潑。
索性她還知道些分寸,就像玄蔘不會在衆目睽睽之下與景易作對一樣。我知道她在氣什麼,是雨神違背了她的約定,沒有在凡間趁機殺害我。
不過,我一想到朝華對我的敵意竟已變得如此深重,我便對這女子愈發沒有了好感,只道以後看到她,定要繞道而行,再不給她任何害我的機會纔是。
幸好,景易一開口,大家的注意力就都轉移到了他的身上去,當然也包括我。
景易不愧是九重天的大帝陛下,一言一行與之前和我私下交談時完全不一樣。只見他一身白色帝袍,神色清冷,開口質問雨神:“你可知罪?”
景易和玄蔘果然是兄弟,這開場白和玄蔘之前質問雨神和褚胤時完全是一模一樣。
大帝一發話,在場諸位神仙自然是屏住呼吸,不敢輕易開口。整個空間只剩下不時發作的電閃雷鳴和那四頭巨獸偶爾的喘息聲。
良久,才見雨神緩緩擡起頭,她看着景易,嘴脣乾裂卻還是勉強一笑:“小神……知罪了。”
“既知罪,便要受罰。”景易說。
雨神點了點頭,“小神知道,只想問陛下一句,要賜何等罪罰?”
景易頓了頓,說道:“雨神私下凡間,與凡人通情,更持雨靈珠逆天偷命,釀成旱災,致使數千萬生靈塗炭,如此大罪……”
“請陛下,聽小神一言!”雨神似是有話要說,拼了力氣阻斷景易的話語。
“……說。”景易到底還是慈悲。
我想,若換了玄蔘,哪能容得下她再辯解什麼?
“小神自知,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已是罪無可赦,小神不求陛下慈悲開恩,只願開除神籍,墮入地府,守那無數鬼怪作亂的奈何橋……只要陛下肯成全小神,再加其他罪罰,小神也心甘情願!”
說罷,雨神朝景易狠狠磕了頭。
在場的諸位神仙一聽,頓時倒吸一口涼氣,皆不知曉雨神是犯了何等的失心瘋,古往今來竟有神仙不要神籍,還想去地府,這豈非自貶地位?!
高高在上的神,與地府那些鬼怪又如何能相提並論?
就連烏月這管轄地府的,若非到底算個神,且是景易與玄蔘的兄弟,只怕今日也是上不得這九重天的。
朝華公主聽到此,頓時忍不住嗤笑一聲:“果然是自甘墮落,簡直無可救藥!”
在場的神仙也大多是附和朝華公主的意見的,認爲雨神只怕真是失心瘋了,得了一種神仙也會得的瘋病。
就連那往日與雨神共事的風雷電三神,也在聽到雨神的請願後,氣得連連跺腳加拂袖,臉上多是痛苦的神情。
可只有我知道,雨神甘願犧牲這麼多,是爲何……
其實只要轉念一想,也不難猜到。
褚胤是人,縱然今生因與雨神相戀而犯錯,但錯多在雨神,他到底不會受什麼苦難,把該還的命數還給別人,也就是了。
而他的魂魄如今被拘在地府,只怕到時候奈何橋一過,待贖了今世罪孽,還是會讓他像其他生老病死的人一樣,不斷地投胎、重生,墮入輪迴……
雨神自願去守那奈何橋,大抵是想繼續守護褚胤吧。
即使他與她今生愛戀已斷,即使之後的每一世,他死後的魂魄再不認得她。
我想,雨神也是心甘情願的,也許就是爲了當日褚胤對她堅定不移的那一句等待。
我的猜測果然是對的,景易自然驚訝雨神的請願,但想了想,對一個神仙來說,雨神的請願已是莫大的懲罰了。
光是開除神籍,先不說是莫大的恥辱,就是那剔除一身仙骨所要承受的……
我嘆息一聲,同情地看着雨神,先前我本想尋個什麼法子救她,哪怕求一求玄蔘,可是如今,看着雨神一臉堅決的神態,我忽然覺得渾身無力。
她自己一心求罰,決議如此,嘆她癡情之餘,我也是再無能爲力了。
接下來,便如她所願。
景易抿了抿脣,終究是揮手下令,我看着在場的神仙,或多是嘲諷,卻從未有對她的一抹憐惜。
他們都覺得她罪該萬死,理當如此,卻從未有誰去問問她,她心底的苦楚。
我低下頭,耳邊是雨神遭受剔骨之痛的哀嚎,聲聲悽楚,宛如哀樂,響徹九重天。
我嚇得不清,眼淚也在眼眶中打轉,卻低着頭不敢去看,忽而,一雙手捂住了我的耳朵。
“飄搖,不要看,不要聽。”是玄蔘的手?!
我感受到他的掌心貼着我的耳朵,於是我乖乖地聽他的話,將眼睛閉得死死的,卻還是止不住渾身的顫抖。
直到漫長的光陰過去,我似乎都能聞到滿天電閃雷鳴之所中瀰漫着的一絲燒焦味。
他終究是放開了手,而我也得以知曉眼前所發生的一切。
只見入眼處,那四頭巨獸早已不見了,漫天神仙都圍在一旁冷眼相待,只有雨神單薄的身影正顫抖着倒在地上,她渾身血汗交織,一身藍衣混合着大片大片的血污貼在她身上,將她絕美的容顏映照得悽楚動容,但即使如那破敗之花,她眼中卻仍存希冀。
只聽景易背過身去,下令道:“烏月,她此後便交由你管了,從今往後,此人不再是九重天的雨神,只是那守奈何橋的無名鬼姬。”
“烏月謹遵大帝安排。”一身黑衣的烏月走過去,朝景易單膝下跪,隨後轉過身深深地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雨神,微微搖了搖頭,冷哼一聲。
臨走前,我看見雨神極力擡起頭,朝我看來,她嘴角含血,滿頭大汗,卻朝我笑了笑,似是在對我說什麼話。
我極力去看,最終看出來之後,忽然心頭鈍痛,矛盾不已。
‘我要去見褚胤了……謝謝你……’
她謝我什麼?
是那一夜在結界之中,我總還算得上是一個可以傾聽她與褚胤回憶的人嗎?
還是在她釀成更大錯誤,錯殺更多生靈時,我的話激得她終是放下手中利刃?
亦或者,是我的間接關係,讓她在褚胤面前終究坦白一切?
但不管是什麼理由,事已至此,我都收下了雨神這份謝意,而且我知道,她即將去見她心愛的褚胤最後一面。
只爲這一面,此後永生永世淪爲無名之鬼,她也是在所不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