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到登臺的花樓後側,有幾間屋子專爲表演的姑娘等候和休息所設,我們選了一間較爲安靜的走了進去,坐下後才發現裡面坐的兩人都是攬月閣爭奪花魁最熱門的人選,難怪如此鎮定從容。
右側坐着一個身穿淡紅抹胸長裙,粉色輕薄紗衣的女子,她自然蛾眉、明璫滿身,端的是鮮妍絕倫,容色姝麗,本來女子穿如此豔麗的衣服,氣質都要大打折扣的,但這身衣服穿在她身上,卻別有一番滋味,她向我們頷首微微一笑,便轉過頭去看着窗外的景色。有些清高孤傲,卻不拒人與千里,費媽媽介紹說她便是前屆的花魁清容。
另一個女子與我們打了個照面,雙方又各自轉開了頭去,我又忍不住去打量她。今日的花顏很奇怪,一身的素色衣衫,只在袖口和領口處繡了些簡單的花樣,整個人像是被輕煙籠罩,連神情都看不真切。聽月娘說她今日是琵琶獨奏,若是靜態表演,都該在服裝上更爲引人注目纔是,爲何反其道而行?我向徐阿琭看去,只見她看向花顏的眼中也帶着探究,可我覺得她一定早已想到了什麼。
臨近幾個房間一直吵吵嚷嚷,不是頭飾不見了,就是衣服有問題,更有人毫不避忌地練歌,這我們屋子裡卻靜地落針可聞,每個人都像是胸有成竹,連外間窺探的人都縮縮脖子,從哪兒來回哪兒去了。
暮色降臨,夕陽的餘暉漸漸遁去,氣溫也在降低,身着輕薄紗衣的女子都被捲進屋裡的秋風吹得往裡躲。已有三三兩兩的客人由盛裝打扮的姑娘帶進了園子,隨着近來的人增多,園子頓時熱鬧了起來,不時有笑聲從對岸的船塢中傳過來,這邊廂的姑娘們終於有些安靜,緊張不安地等着上臺表演。
等到燈籠高掛,四下裡如白日般通亮時,花樓側臺上的樂師奏響了音樂。船塢裡的客人等得有些不耐煩,有些開始起鬨,我緊張地抓住了徐阿琭的手,她的眼神鎮定而閃耀,給了我無比的信心。
月娘匆匆而來,將手中的名單交與鸝兒手中,鸝兒清了清嗓子,轉身上了樓梯,對面傳來一陣歡呼聲。
開始是冗長的開場詞,之後是開場舞,鸝兒褪下,喚出了第一個登場的姑娘——琴畫樓裡的露兒,她初次登臺有些緊張,怯怯地走上了樓梯,船塢裡的歡呼聲起,我們幾個好奇的趴在樓道口,往外看。
露兒演奏的是古箏,她坐到古箏後時,已經完全沒有怯場時的緊張,手指輕撫箏弦,彷彿平地裡起了一聲驚雷,錚錚然慷慨激昂的音樂聲響起,沒有低緩的前奏,沒有細吟如水的鋪墊,彷彿故事的一開始就是熱血男兒在鐵馬金戈、征戰沙場,硝煙裡瀰漫着激昂的熱情,視死如歸的氣魄。此時除了箏聲,四下裡一片寂靜,連船塢中都沒有一點聲音,想然他們也被這聲音震住了,月娘的安排還真是巧妙,第一個出場的露兒技藝不是最好也不是最差,卻有一鳴驚人的本事,開了個大好的頭,那些看客們對後面的節目會越來越期待。
短暫的激昂猝然消停,彷彿有一陣風吹過,吹散了硝煙,戰場上只剩漸漸遠去的鐵蹄聲,讓人心裡覺得一片黯然,箏聲漸漸柔和,如同將士們心裡暖暖的柔情,憶起了美麗的家鄉、慈愛的父母、賢惠的妻、調皮的兒女……一桌子簡單卻可口香甜的飯菜。古來征戰幾人回?他們出戰、與敵人拼命,過着刀頭飲血的日子,只爲了保家衛國。那些在家裡美好快樂的日子是他們最甜蜜的回憶,是支持他們打退敵人的動力。
古箏叮咚、叮咚……
悠揚、纏綿!
是他們記憶深處最動人的家鄉歌謠!
露兒收了指,好半天才會回過神來,船塢裡的人也醒了過來,爆發出了雷鳴般的掌聲,露兒行禮致謝,含笑退了下來。
之後上場的幾人,是前苑的姑娘、或歌或舞,都只是平平,我回身坐回椅上,忽然望見窗外一人正向我們走來,我看清他的臉,轉身跟費媽媽打了聲招呼,忙走了出去,及時將高彥儔攔在了外面,他看到我笑了笑,正要說話,我拉着他躲到柳樹下,怨怪道:“你怎麼回事啊?怎麼還來,你上次救我時,她們都已經起了疑心了,姐姐看我的眼神也有些奇怪了,我現在還不知道怎麼跟她解釋呢,你怎麼就這麼明目張膽地來找我?”
他滿不在乎地一笑,道:“其實也不用解釋!”
我橫了他一眼,道:“怎麼不用解釋?”
他笑了笑,嬉皮賴臉地湊到我身邊,滿眼色光地上下打量我:“喲,看不出,這身衣服穿在你身上還挺有味道的,你的表演我很期待呢,我就在對面的船塢裡,上層中間往右數第二間雅間,你記得要向我拋媚眼,我說不定會把票投給你!”
我滿不在乎地嗤笑一聲,“我纔不在乎呢!你趕快過去看錶演吧,我也得回去了!”
“嗯!昭遠也來了!”他斂住了笑。
我正要走,聽到這話,忙回頭道:“什麼?那個霸王也來了?他只要不搗亂我就謝天謝地了!”
他搖頭笑了笑,“我保證,他今天不會搗亂!”
他轉身離去,我走向花樓,此時樂師演奏的樂聲柔媚無限,花臺上的女子舞地熱情似火、媚態百生,那一襲紗衣,簡直輕薄地如同透明。我快速走回房間,花臺上表演不斷,其間也只有秋豔的歌聲、弄晴與香賦的一簫一畫贏得滿堂彩。
花顏懷抱琵琶半遮着面出場,我與徐阿琭皆是面臉好奇地在臺後看着。卻見她腳步輕盈地走上花臺,連坐下的姿勢也是賞心悅目,雖然隔得遠,想必對岸船塢裡的客人也被這身姿迷住了,才藝還沒展示,但是這窈窕身影,就已勾人心魄。
花顏是琵琶獨奏,一身素衣坐在紫檀木雕花椅上,懷抱琵琶,低眉彈奏,只幾盞光線迷離的燈籠懸掛在她的身側,此人此景,更覺悽清。看多了前面的花哨熱鬧,花顏的孤冷就像是一道身處大魚大肉中的清涼小菜。
她彈的曲子是白居易寫的琵琶行裡歌女所彈曲子。月色正明,在淡淡的撥絃聲中,情意自然而生,先彈《霓裳羽衣曲》後彈《六幺》,歌女一生不得志的哀思表達的分毫不差,聽着她的琵琶聲,徐阿琭在我身邊低低吟着:“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
後臺裡的姑娘一片唏噓嘆息之聲,彷彿這曲子已彈進了她們的心中,費媽媽也悄悄轉過頭去試着淚,想來船塢裡的客人已是各個心生憐愛,一曲彈罷,不斷有客人叫着花顏的名字。
趁着其她姑娘上臺,我和徐阿琭離了花樓,各自到岸邊準備。費媽媽又叮囑幾句後離去。
船塢下栽種着各色奇花異卉,清風送香,軟玉在懷,坐中男子大多表情迷醉,早已不知身在何方,魂在何處。
銀鈴輕響,鸝兒清脆的聲音響起:“下面由雲香、綺回兩位姑娘爲大家獻上一支《凌波舞》。”
十五夜晚,明月當空,倒映在蓮花石臺前的碧水之中,數盞蓮花燈在石臺四周零星散佈,漂浮水面,隨着波浪上下起伏,琉璃色的燈光與皎潔的月色交相輝映。望着眼前的景色,我赤足踏上了水裡的石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