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蜀中,何府。
一口枯井已經在庭中孤立百年,井四周寸草不生,可能是這過於可怖的環境,自何祗有記憶以來便從未靠近過它半步。
三月初三這日清晨,何府中人聲嘈雜,何祗貪睡方醒,只聽得外面的家丁往來,口中唸叨着‘咄咄怪事’之類的言語,似乎人心惶惶。於是他披上一件輕裘,出門察看,只見得平日早曬進屋中的陽光今天卻被一株巨大的桑樹所遮蔽,難怪他以爲天色尚早。
‘院中何來的桑樹?’何祗一邊詫異一邊走近人羣,此時,愈加驚奇的景象出現在他面前,那株桑樹不是長在別處,正是從井中拔地而起,似乎一夜間就長成了參天大樹。他擡頭看着這茂密的枝葉,陽光穿過縫隙,直射得他睜不開眼,忽然一陣眩暈,何祗站不住腳,倒了下去。
再醒來的時候,又是清晨,何祗摸了摸一頭的汗。我這是昏迷了幾日呢?還有那井裡的桑樹究竟是怎麼回事?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即使身體還倍感沉重,他還是硬撐着起來,步入到枯井前,可是他看到的只有那孤零零的一口井,那繁茂的桑樹和人們的驚歎,恍如隔世。何祗趕忙抓一個家丁問話,可曾見到那桑樹的景象,一連問了十多個,都說沒曾見過,再確認了今天還是初三,這才相信了一切不過是自己的夢罷了。只是這夢,真實得不可思議。
幾日後,對井中生桑一事念念不忘的何祗找到了宮中的占卜師趙真,趙真聽罷這井中生桑一事,呷了口茶,閉上了眼睛,低頭不語。何祗等了許久未見動靜,繃不住了:
‘趙大人?可有什麼講究?’
趙直努了努嘴,旁邊小童端上來筆墨白帛,他緩緩寫下了一個篆體的桑字。開口解釋道:‘桑非井中物,移植井中,必不持久。你看這桑字,乃四十八意,恐君壽不過此啊。’
何祗先是一驚,繼而大笑:‘得此足矣!得此足矣!哈哈哈哈!’
多年後的一夜,何祗復夢生桑,夜寢難安,出門散心,墮入井中,年四十八。
是爲——生桑之夢。”
(2)
五里橋的這家咖啡館已經開了十五年了。
地處於非CBD的老城區裡,這裡的年輕人並不多,但是倒並沒有影響咖啡館的生意,上海人趕喝咖啡這個時髦可以說由來已久了,從一百年前開始,區別於老舍和魯迅筆下的熙熙攘攘的茶館,喝着咖啡談事兒就是上海灘的腔調了。“土著”的老克勒和80後們都是這家咖啡館的常客,他們總是要尋個去處充分地消磨時光的,到旁邊如海面館吃個拌麪只不過五分鐘的事,再久老闆就要催促,是說不了幾句話的,倒不如點一杯清咖,半喝半抿地在這咖啡館裡坐上三五個鐘頭。咖啡館裡的常客們熱衷於除了自身以外的任何家事國事天下事,每日有了什麼值得一說的新聞就會開始高談闊論,各抒各的看法,各表各的主張,有時候甚至會因爲美國總統選舉爭個你死我活。如若沒有什麼新鮮事呢?那就舊事重提,說過的再深度挖掘一下,沒說過的那就跟新鮮事一樣,也不知是誰會從大腦那些記憶的碎片裡扒拉出一塊來,每每開了個頭,一下午總是飛一般地過去了。不過,不消到第二天早上,只回去的當夜裡,就會把今天爭到臉紅脖子粗的話題給忘得一乾二淨。
初夏的這一日午後,咖啡館裡幾個不睡午覺的早客又開始心癢難耐了。這幾天確實奇怪,不是因爲怪事迭起,反倒是過於太平了,翻開報紙,除了一些鄰里雞毛蒜皮的小事,竟找不出一樁值得說道的新聞來。不過,根據以往的經驗,從身邊最小的芝麻小事說起,也能不停牽扯下去,說到大部隊都來了,自然便有了分曉。此時,一個戴黑框眼鏡的中年男人先起了頭:
“欸,昨天我幫兒子看一下作業,冊那我都做不來哦。這年頭,小學五年級的題就這麼難,我們這些家長是輔導不了咯。”
“是的呀,數學現在小學都提前學初中的東西,我初中的內容早就還給老師了,怎麼教小孩嘛。”一個胖大哥接茬道。
“不是數學,數學我倒還懂一點,以前小時候我數學拿過獎的嘞。”
“哦,那就是英語啊,英語麼我們這幫人是比不過小孩的呀。多少孩子從小就看英語片子,都可以當母語了。”
“也不是英語,是語文!”
“要死了,語文你也不會啊,你是中國人伐啦,我們這些還都是讀書看報的朋友嘞。你不要跟我們混了以後。”一邊一個稍年長的爺叔開口揶揄。
“來來,我考考你們這個題,看你倒是知不知道。”
“你儘管說,五年級語文能難到哪裡去啊。”
胖大哥一臉的不屑,中年男人倒是一臉自信,看樣子他確信胖大哥沒有答得出的可能。但是,臨開口了,他又表情痛苦了起來。
“生……生,生啥來着,反正一個成語!”他一下子記不起來了,表情越來越窘迫。
“生不如死,是吧。”有人開始起鬨,引發了一陣鬨堂大笑。
“想起來了!生……生桑之夢!對,就是生桑之夢,我倒是看你們知不知道這什麼意思?”他窘迫的臉一下又恢復了先前的得意。
衆人面面相覷,他們確實不曾聽說過這個生僻的成語,這一下似乎尷尬的地位對調了,也沒有人敢開口來打破這場尷尬,胖大哥已經準備掏出手機偷偷搜索一下。
“是預言生死的夢吧。”突然有人說出了答案,聲音是從咖啡館最裡面的角落傳來的,那裡空間狹小,被硬塞進了一個座位,以至於只能在一側放一把椅子。這個位子遺世獨立,留給孑然一身之人,坐在這裡喝着咖啡,畫面未免蒼涼。說話的人是一個穿着深灰色皮夾克的青年,他調整了一下坐姿,以便可以面對衆人,聲音也可更爲清晰地傳遞出去。大家都將目光轉向他,他們的神情慶幸之中又略帶疑惑。
“關於生桑之夢,其實是一個典故。大家如果有興趣,我可以當是說書,給大家講一講。”
“講一講吧。”年長的爺叔開口,“正愁沒有什麼有趣的故事呢,也好給大家普及一下知識。”
青年喝了一口咖啡,隨後一氣呵成地講完了。在座的人都繼續沉默着,他們從來沒有這樣一本正經地聽過一個一本正經講出來的故事,不知道該發表怎樣的意見,他們一定暗自欽佩這個青年,但是要一箇中國的中年男人開口誇讚另一個男人,着實也是有些難以啓齒。
“哦,預言一個人的死哦,算命算得這樣準的人現在肯定沒有了。”有人打破了沉默,同時也發現了一個新的話頭——預言。
“什麼現在沒有,以前也是沒有的,這種故事麼本來就是假的,聽一聽算了啊。”胖大哥對此嗤之以鼻。
“誰說沒有的,最近幾年就有!兩年前那個案子你們沒聽說過啊,著名作家生前預言了死了以後發生的事情,而且是命案哦!這不是預言是什麼啊?”提出生桑之夢的那個中年男人說道。
“好像是聽說過啊,那個時候還上新聞了,但是後面怎麼沒消息了啊。”
“後面,唉,說你戇你真是戇,後面出了好幾個明星的醜聞,誰還關注這個事情啊。”
“哦喲,你們懂什麼啦,跟明星沒有關係的,這個事情肯定是有人要壓下來,粉飾太平曉得嗎你們?”說到後半句時,說話人的聲音不自覺地壓低了下來,這還是錦衣衛時期遺留下的習慣。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總算是打開了話匣子,咖啡館老闆機械地擦着杯子,不知道是一直默默旁聽着還是早已屏蔽了這些人的談話。總之,店裡又開始了往日的生機。
“這件事情,我是親身經歷過的。”角落的青年站了起來,渾厚而又洪亮的聲音使得大家又安靜了下來,每個人的臉上都寫着緊張的期待。今天,難道要在這一方小店裡聽到一些不得了的東西嗎?相比於從新聞裡看到完整的跟蹤報道,他們更想作爲接收到第一手資料的少數人,那是特有的殊榮。
“其實,我是一個推理小說作家,那場預言案件以後,我一直在寫一本書,希望能還原其中的真相。現在,這本書已經接近完成了,但是唯獨還沒有冠以一個書名,今天在這裡碰巧聽見你們提到的成語——生桑之夢,以此作爲關於那起預言殺人案的題目想來竟然如此恰當。那麼,爲了感謝你們提供給我的靈感,大家想知道的現實版的“生桑之夢”的真實內容,今天我就全部公開在這裡了,這故事遠比你們所想象的更爲複雜,你可以說這是一部改編自現實的小說,也可以說,是我在監獄裡的,日記。”
咖啡館裡靜得如同時間停止,衆人面露錯愕。接着,“砰”的一聲,寂靜再度被劃破,一本沒有標題的書冊被擺在桌面上。現在,可以正式稱這本書爲《生桑之夢》了。
那個打開話頭的戴眼鏡的中年男人,走上前,小心翼翼地翻開了書的扉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