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霜凜凜，白雪皚皚，五婦坳完全被一片白雪覆蓋。越靠近村子，三人的心就越沉。
通向村子的這條路完全沒有車馬行走的痕跡，完全被齊膝深的雪覆蓋，至少是過了三四場雪的厚度。雖說從冬月到正月這段時間，村莊裡面的人完全可以不用和外界往來，但是他們連集市都不趕嗎？
在這種環境下爲免馬匹失足，三人只能牽着馬緩步前行，試探着落腳，如果一腳踩到什麼坑洞裡，身懷絕技的三個人沒問題，馬可能吃不消。
“還有多遠？”周賢問。
郭子衿攤開圖，指着被她標成紅色的那個小點給李桐光看：“馬上就要到了，咱們現在在下山口，前面是蠟子墩，繞過去就是五婦坳了。你們不是來過一次嗎？”
“是來過一次，可是因爲大雪的關係，參照物完全變化了，我們對於這裡並不熟悉。”周賢解釋說，“雪天行走和那一日的節奏不一樣，時間感也有些錯亂。我也懷疑走岔了路，總覺得早該到了。”
“那是因爲你路癡。”李桐光還對周賢拿着地圖帶錯了路這件事耿耿於懷，“不要爲自己找藉口了。”
“是，我缺乏空間感和方向感，我錯了還不成嗎？”周賢苦笑一聲，“這件事你是不打算揭過去了是怎麼着？”
這兩日李桐光的興致始終不高。周賢也知道是因爲什麼，自他回絕了黃琦的邀請之後，李桐光便始終是這樣的態度。雖然嘴上也承認周賢做得對，也表示了會聽周賢的話，等回到山上稟告過師父之後再做決定。可他那股埋怨的態度和失落的神情，還是做不得假的。
進天靈衛是他小時候就心心念着的事，得了機會又被周賢推走，難免耿耿於懷。周賢和李桐光自小一起長起來的，生活在一個屋檐底下十年，彼此之間實在是太過了解了。李桐光自以爲掩藏的很好，卻還是被周賢發現了。
不過發現了有能怎麼樣呢？且由他去吧。畢竟李桐光雖然已二十四歲，卻仍是個孩子的脾氣。小孩子鬧脾氣是勸不回來的，待他氣消了，也便好了。
又走了約有半盞茶的時間，郭子衿朝着遠處一擡手：“咱們到了，那個就是蠟子墩。”
蠟子墩是一塊特別大的岩石，約有八丈多高，斜着支出去，有一部分延伸出來支在道路的正上方，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燒到半截，燭淚都垂下燭臺的蠟燭，被人拿下來，橫放在地面上一樣。故而得名蠟子墩。
蠟子墩將整個兒五婦坳村掩蓋在山坳裡，只有繞過它，才能得見村落的全貌。周賢和李桐光見到這塊巨石的時候，纔回想起當初來到這個村莊的樣子
李桐光已經走得煩了，聽說到了地方，就把自己駕的那匹馬的繮繩塞進了周賢的手裡。緊跟着縱身一躍，腳尖在那塊巨石上連點，攀上了蠟子墩的上面，積雪受了震動，簌簌落下，淋了郭子衿和周賢滿頭滿臉。
“胡鬧。”郭子衿低聲罵了一句，轉又高聲喊道：“瞧見什麼了？”
李桐光呆立在蠟子墩頂上，目光向着五婦坳村的方向，一動不動，郭子衿高聲喚他，他也如若罔聞。
周賢覺得奇怪，也跟着喊了一句：“桐光，怎麼了？瞧見什麼了？”
李桐光仍舊一動不動，呆若木雞。
郭子衿眉頭一皺，拍了拍周賢的肩膀：“走，咱們也上去看看。”
周賢點了點頭，拍了拍馬的脖子，把繮繩並作一束，掛回到馬鞍上，隨着郭子衿一同攀上了蠟子墩的頂上，向村莊方向一望，倆人也登時呆立當場。
還記得上次見到五婦坳村的時候，熱鬧非凡。一個小小的村落裡面聚集了數千人，摩肩接踵，披紅裹綠，雖說是邪教淫祀的集會，反倒是比過年更熱鬧上幾分，家家戶戶殺豬宰羊，爭着搶着爲他們的教主送上祭禮。
然而如今五婦坳村只餘下一片白與黑。
白是皚皚白雪，黑是燒焦的木炭，和被薰成墨色的斷壁殘垣。蕭索、肅殺、了無生機，昔日熱鬧的景象像是一出蹩腳的戲劇，在觀衆離場之後，舞臺分崩離析。
“這裡……出了什麼事？”周賢望着村莊裡大火肆虐過的場景，問出了一個愚蠢的問題。
或許不只是黑與白，村中原本高搭的祭臺廢墟當中，坐着一個身披灰色僧袍的和尚。離得遠了，他們瞧不出那個和尚的相貌，卻能見得是個活人。至少他的手還在不住地起落，敲打着他面前的木魚。
木魚聲微弱，但是在這半封閉的坳子裡面迴盪卻可以飄飛傳遞出很遠。三人都能聽到那隱隱約約的聲音。
郭子衿咬了咬嘴脣，少頃，拍了李桐光的肩膀一下，吩咐道：“你們兩個先下去把馬牽上，我先去看看。動作快點。”
李桐光被郭子衿拍這一下，如夢方醒，長呼出一口氣，給了周賢一個眼神。縱身躍下。周賢只得與他一同。
而郭子衿則是騰身而起，奔着那個僧人飛了過去。
僧人似乎也察覺到了高處飛來的人，手上的動作停了，雙手合十站起身來，面對着飛落到他面前的郭子衿施了一禮：“南無地藏王菩薩。”
這僧人像是苦行的遊方和尚，五尺多高，身着灰色的百納僧袍破爛，腳上一雙草鞋。也不知是多少日沒有洗漱，滿面都是風塵。頭髮和胡茬都已經長出了一層，也不見他清理，以至於大半的臉都埋在了絡腮鬍子裡。
可即便如此，他也是微胖的身材，一雙眉眼十足的柔和。
郭子衿上下打量了一番這個和尚之後，行了個抱拳禮：“天靈衛總旗郭子衿。小師傅怎麼稱呼？”
“原來是總旗大人。”那和尚微微點頭，“貧僧是少林寺弟子，法號一元。”
“修神通的和尚？”郭子衿問，“你的度牒呢？”
“正是修神通的和尚。”一元和尚點點頭，在懷中摸了片刻，取出一張皮紙來遞給郭子衿。
郭子衿反覆看了幾遍，確實沒發現任何問題，又把度牒還給了一元。轉而又問：“小師傅可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你又爲何會在這裡。”
一元和尚斟酌了一下語言，說：“許久之前，我在東山林間露宿，到午夜時，見這個方向有火光沖天，濃煙漫卷。便急忙忙趕來，待我趕到之時，大火已經熄滅，未見一個活口逃出來。於是我發願在這裡誦經，爲那些在火災當中遇難的亡者超度往生，時間久了也就忘了日子。說起來，差不多是臘月下旬。還請問郭總旗，快要過年了吧。”
郭子衿只覺得一陣氣悶，搖了搖頭，說：“如今是正月初七，年早就過完了。你在這裡到底多久了？什麼時候起火可否說得詳細些？”
“這……”和尚皺起了眉頭，似乎是在努力回想，“應當是在……我離開少林寺後一直在人煙稀少的地方穿行，只有不得不採買的時候才和人接觸。實在是想不起來那是什麼日子了，只能說，看見火光的那天晚上，葉子方落盡。”
郭子衿眉頭一皺，想了很多。
按這個和尚的說法，五婦坳村起火的事情，距離天靈衛在此擒住邪教首腦的日子差不了多遠，很可能就是前後腳，不過三兩日的工夫。
意外引起的火災不會擴張到這個規模，而且也沒向着山林方向蔓延，且沒有生還者，應當是在刻意控制下的人爲縱火。沒有生還者的結論很容易得出，看進坳子的那條路就知道了。而且在路過內丘的時候三人還特意停留了一會兒，打聽了幾句五婦坳的近況，沒人提到起火的事情，那就說明五婦坳村的人在那一夜死絕了。
先殺人，再放火。郭子衿甚至能想象到，那一晚的情景該是多麼慘烈。
如果不是他們特意過來查驗，怕是要等到內丘縣過來收租繳稅的時候，差人才會發現不妥。那可就要等到開春了。
五婦坳是個大村子，幾百戶人家，一千五百多口人，一夜之間就死絕了。郭子衿只覺得有股涼氣從腳底一直躥到頭頂心——那可都是無辜的平民百姓！
誰能做出這種事情來？
山賊？不可能，且不說內丘不鬧山賊，就算有山賊，也絕不會做出這種事情。屠一村近兩千人的大案，朝廷是要震怒的，會直接派兵進山剿匪，山賊絕不會希望把事情鬧得這麼大。
魔修？不對，若是魔修殺人練功，這裡應該多少會留下痕跡，至少此地的靈氣會紊亂。而且能殺一千五百人練功的魔修，一隻手也數得過來了，無不是人人得而誅之的惡貫滿盈之人，天下間的煉氣士都防備着，他們也不會貿然出手。
想來想去，只可能是與那個邪教有關了。
一場屠戮一千五百人的祭祀，還是單純是爲了殺人滅口？
郭子衿此番前來本是爲了調查這裡可能存在的證據，不求查出邪教的幕後黑手，只要證據足夠就能夠翻案重啓調查。
可現在還要什麼調查？這個被大火焚燬村子就是證據！那些埋在雪中的焦屍就是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