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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朱和堉,如今年齡剛過三十,雖然被冊封爲太子不過四五年,但因爲一些清流們的宣傳,早已是賢名傳滿天下,幾乎所有百姓都認爲,這位太子殿下在繼位之後,一定會成爲一位百年難遇的明君英主,到那時候,他們的日子,也會好過的多。
作爲太子英明神武的象徵,他如今雖然還不是皇帝,但因爲賢明作風和人格魅力,身邊早已是聚集了許多忠心耿耿的輔佐之臣,這些人以太子朱和堉爲中心,近些年來在朝**同進退,被世人稱作“”。
“”一詞,在絕大多數時候,都不是一個好稱呼,多帶貶義,但在這個時期,因爲朱和堉的賢名,滿朝上下的清流與清官們,卻紛紛以加入“”而自豪。
據傳,去年有某位閣老致仕還鄉後,曾對人如此形容廟堂之上的狀況——“滿朝上下烏煙瘴氣,唯讓人耳目一清,雖今日羣魔亂舞,然人尚在,太子尚在,十年之後,可撥亂反正,中興在望矣。”
由此一言,即可看出太子朱和堉在那些清流和清官們心中地位之高,對於太子繼位,說他們是在“翹首以盼”也不爲過。
………
這一日,東宮之中,正廳之內,人齊聚一堂。
經過這些年的發展,“”的人數越來越多,影響力也越來越大,單看今日聚在這裡的人,就可見一斑——太子三師和太子三少一個不少,東宮大臣和太子賓客自不用提,除此之外,還有那文華殿大學士程遠道、戶部尚書李成儒、督察院右都御使呂純孝、禮部侍郎鮑文傑等人,此時聚在東宮正堂之中,分坐兩旁,不下二三十人,可謂是人才濟濟。
自朱和堉被冊封爲太子並開府建衙後,就經常與人如此相聚,或是討論國家大事,或是交流治國之道,常有驚人之語,而太子朱和堉的賢名,也大都由此而產生。
其實,這般聚會,也是太子朱和堉的無奈之舉。太子一黨雖然影響力漸大,但影響力並不等同於實力。如今廟堂之上貪官當道,而德慶皇帝對太子朱和堉亦是有意無意的多有打壓,所以太子一黨在朝堂上雖有發言權和建議權,但手中實權卻少的可憐,也只能以此聚談的形式,來稍解他們心中的志向。
而這一次聚談,主要是爲了商討德慶皇帝想要南巡的事情。
首座之上,太子朱和堉正在向人們解釋德慶皇帝的心思。
“昨晚我去求見父皇,再次向他稟明南巡的種種弊端,可惜父皇他就是聽不進去,反而把我給罵了出來。哎,自從月前父皇他提議南巡之事,被我等聯合勸阻後,卻遲遲不下定論,只是日日讓人上摺子討論南巡利弊,怕是南巡的的心思頗爲堅定,這是跟我們磨上了。”
太子朱和堉身材高挺,面容剛正,五官如刀削一般,聲音沉穩,氣質雍貴,堅毅果斷的神情好似刻在臉上一般永不變化,談話之間,自有一股讓人不由信服的神采。
“太子殿下不必灰心。”文華殿大學士程遠道咳嗽了一聲後,說道:“如今戶部拿不出銀子,但陛下若是想要南巡,不說那修繕行宮、來返儀仗,單是人員的吃住就是一筆大花銷,陛下又不願意用內庫的銀子,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啊。以老臣看來,陛下也就是一時的心思,只是被我們駁回去了有些慪氣,過段時間也就過去了。”
督察院右都御使呂純孝搖頭嘆息道:“是啊,陛下前兩次巡視,都是大動干戈,勞民傷財先不說,驚擾民力亦不說,單是國庫之銀,兩次加起來就不下六七十萬兩,但如今的戶部,卻是連三五萬兩銀子也拿不出來了。”
太子少傅郭湯卻皺眉道:“兩位所言極是,但我所如今擔心的,卻不是南巡,而是陛下這些日子以來因爲南巡之事,日日討論,再也顧不得其他,已是耽誤了朝廷正事,如今朝政積壓,長此以往,必出大亂啊。”
禮部侍郎鮑文傑亦是滿臉的憂慮,說道:“是啊,前些日子四川土司鬧事,摺子已經呈給陛下三天了,到今日連個批覆也沒下來,四川那裡形勢複雜,牽一髮而動全身,耽擱不得啊。”
太子朱和堉御下有道,雖然看似隨意聚談,但井然有序,程遠道、呂純孝、郭湯等人輪流發言,一個接着一個,其他人即不插嘴也不搶話,只是認真傾聽,與每天那亂哄哄的早朝相比,竟是高下立判。
而聽到一衆人的分析後,太子朱和堉亦是面色嚴肅,沉聲說道:“各位所言,皆有道理,爲免日久生變,我們必須要儘快解決此事。明日早朝,我們再一同向父皇進言,闡明南巡之弊端,必要讓父皇打消南巡的心思。”
說到這裡,朱和堉似乎想起來什麼,向戶部尚書李成儒問道:“李尚書,戶部之銀,當真連三五萬兩都拿不出來了嗎?”
李成儒面帶苦笑,起身對着朱和堉行禮請罪,道:“不瞞太子殿下,戶部餘銀,只是下官估量出來的,想來也不差多少,但具體情況的話,下官……下官不知道。”
李成儒一言,滿堂皆驚!!
李成儒是戶部尚書,掌管天下錢糧,但戶部有多少可用銀兩,他竟是不知道?!
看着衆人震驚疑惑的神色,李成儒苦笑愈濃,解釋道:“各位應該聽過傳聞,那趙俊臣仗着陛下的寵信,早已是把我這個尚書給架空了,如今戶部之事,我莫說插手了,連插嘴的能耐都沒有。”
聽李成儒這麼說,一衆人震驚之餘,卻沒有嘲笑,反而只覺得感同身受,他們大都是有名無權之人,或多或少都受到朝中貪官的排擠打壓,只是聯想到己身,不由紛紛搖頭嘆息。
與此同時,他們也終於明白,李成儒爲何會投靠太子朱和堉了——太子朱和堉與趙俊臣不合,那是滿朝皆知的事情。
禮部侍郎鮑文傑,身爲中少數手握權力之人,精明幹練,眼光要比其他人敏銳的多,卻突然問道:“李尚書,雖說趙俊臣囂張跋扈,但早在兩個月前就被陛下派去巡視潞安蝗災了,至今未歸,這兩個月的時間,趙俊臣不在,戶部的事情又由誰管着?難道趙俊臣已是把戶部經營的如此滴水不漏,就算他不在,你也無法插手嗎?”
聽到鮑文傑的詢問,李成儒面現怪異之色,吞吐良久後,才解釋道:“據我所知,這兩個月來,戶部的大小事務,皆是被人送到了趙俊臣的府中處理解決,所以我依然無法插手。”
鮑文傑微微一愣後,追問道:“趙俊臣不是去了潞安府了嗎?難道趙俊臣府中還另有高人,竟能在趙俊臣不在的時候代他做主處理吏部大小事務?”
李成儒沉默片刻後,點頭道:“正是如此。”
鮑文傑皺眉,追問道:“從未聽說過趙俊臣府中還有這般人物,你可知道是誰?”
李成儒臉上的怪異之色愈加明顯,猶豫良久後,終於說道:“那人是誰,我並不知曉,只是聽傳聞,好像是……好像是趙俊臣身邊的一位名叫方茹的侍妾。”
隨着李成儒的話聲落下,一衆人只覺得自己聽錯了。
一個侍妾?!
區區一個侍妾,就能在趙俊臣不在的時候代理戶部?這也太兒戲了吧?
“碰!!”
突然,一聲巨響,驟然驚醒了吃驚的一衆人。
向着聲音來源看去,卻見太子朱和堉此時面如鐵色,剛剛正是他拍了桌子。
“趙俊臣……”朱和堉聲音中的恨意任誰都能聽得明白:“竟是把國家大事交給區區一個侍妾,視國事如兒戲,如此國賊,不除天下何安?”
一衆中,太子太師肖溫阮資歷最高、地位最高,但每次聚談,卻發言最少,此時見朱和堉如此震怒,原本古井不波的老臉,突然皺起了眉頭。
“太子息怒。”肖溫阮如今已是年過七十,聲音虛弱,斷斷續續,卻帶着不容質疑的味道:“爲人君者,需喜怒不行於色,需有城府,需比那些貪官奸臣們更知進退,只有這樣,你才能把大局牢牢控在手中,如若你被區區一個趙俊臣就氣成這樣,那麼將來如何能夠成就大事,中興大明?趙俊臣不過是個小人物,眼光短淺,早已是危機四伏,就算你不對付他,他也囂張不了多久,比起周尚景那個老狐狸,他對你的威脅要差得遠,又何必爲他而動怒?切記,莫被個人情緒所左右而忽略了大局,那是最要不得的。”
聽到肖溫阮的訓斥,朱和堉終於冷靜了下來,想到自己剛纔的失態,面現慚愧之色,起身對着肖溫阮躬身一禮後,說道:“多謝太師指點,和堉知錯了。”
看朱和堉如此作態,肖溫阮眼中閃過滿意之色。
在他眼中,這位太子行事堅毅果斷、爲人嫉惡如仇,最難得的是毫無剛愎之氣,從善如流,知錯能改,實在是難得的聖君秉性。
若說朱和堉還有什麼缺點的話,那就是德慶皇帝了。
作爲教導了朱和堉十多年的太子太師,肖溫阮太瞭解朱和堉的一切了,朱和堉從前並不是太子的必然人選,比他更有資格的還有好幾位,但死的死,廢的廢,到了最後竟是輪到了朱和堉這個從未被德慶皇帝關注的皇子。
由於從小就缺乏德慶皇帝的關注,朱和堉成爲太子後,力爭自己可以處處做到最好,只是爲了能在德慶皇帝面前證明自己,但不知爲何,德慶皇帝面對這樣一個好太子,竟是愈加的冷淡了。
後來,趙俊臣出現了,德慶皇帝對趙俊臣那超乎尋常的寵信,以及趙俊臣是德慶皇帝私生子的傳聞,都讓朱和堉不知不覺中對趙俊臣充滿妒恨之意。
也正因爲如此,每次談及趙俊臣的時候,一向沉穩的朱和堉,總會或多或少的有些失態。
心底暗暗嘆息一聲後,見到朱和堉終於冷靜了下來,肖溫阮嘆息一聲,說道:“若是我沒有記錯的話,趙俊臣已經離京兩個月了,如今也該回來了,就算他還不打算回來,如今朝中這般形勢,陛下也要招他回來了。”
朱和堉聽肖溫阮這麼說,微微一愣後,問道:“太師所言何意?”
肖溫阮緩緩說道:“那趙俊臣別的能耐沒有,但理財之術,我卻是一向佩服的,而且這個人對陛下又一向是有求必應,我就怕等他回來後,四處挪動,最後竟是把陛下南巡之銀給湊夠了,那樣的話……”
聽到這個可能,人皆是一驚。
文華殿大學士程遠道說道:“不大可能吧?陛下南巡,至少需要三五十萬兩銀子,這還是處處能省就省的用法,他哪裡去倒騰出這麼多銀子?就算他有這麼能耐,但如果我們一力反對的話……”
說到這裡,程遠道似乎有些信心不足,又補充道:“更何況,不僅僅我們反對,周尚景那個老狐狸這次倒是跟我們一個意思,也反對陛下南巡,難道滿朝皆是反對的情況下,陛下還會違背衆意嗎?”
程遠道話聲剛剛落下,就見太子東宮的一位侍衛匆匆趕來,稟報道:“大人殿下,剛剛傳來消息,那趙俊臣回京了!”
一言出,衆人皆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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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俊臣如今想要當一個成熟老練的政客,如果說在這個時代,有誰可以成爲他學習的榜樣的話,那就是當今的內閣首輔周尚景了。
周尚景在朝中並非一家獨大,如今頗有幾股勢力能與他相抗衡,但若論在朝中屹立不倒,滿朝上下,卻要以他爲最——自德慶皇帝登基之後,周尚景已經在閣老的位置上穩坐了近三十年了,任誰都沒法威脅到他。
據傳,周尚景在朝野之間經營數十年,黨羽密佈,勢力驚人,他若是想獨掌大權、在朝中一家獨大的話,根本沒誰能阻攔他,至少,如今朝堂上那幾股看起來能與他相抗衡的勢力,根本不會是他的對手。
然而,周尚景卻不願意這麼做,因爲在周尚景看來,沒哪位皇帝喜歡權勢過大的臣子,而且歷史上所有權勢獨大的臣子,也沒有哪一個能落到好下場。
所以,在朝堂之上,三十年來,周尚景一直都有着“旗鼓相當”的政敵,但那些政敵來來回回換了好幾撥了,周尚景卻依然屹立不倒,而且只要是周尚景想要辦到的事情,無論他的那些政敵如何阻攔,最後成功的總是周尚景。
………
周尚景住的宅子,位於學士衚衕裡,不過時至今日,這處衚衕更多的被叫做“三萬兩銀子衚衕”。
周尚景權勢很大,所以每天到他府中求他辦事的人很多,而這些人,如果手中沒有三萬兩銀子的話,那麼連留一張帖子的資格都沒有,如果帶夠了三萬兩銀子,那麼你可以把名帖留下,讓周尚景知道你來過了——但也僅此而已,若想要辦成事情,還要花更多的銀子。
“三萬兩銀子衚衕”的名字,由此而來。
此時,周尚景正在自己府中的書房裡練字,練字是周尚景的愛好,在練字的時候,他心緒平靜,思路清晰。
所以,當下人向他稟報順天府尹求見時,他沒有說話,直到隔了一炷香的功夫,他把字帖寫完,纔對門外等候的下人說道:“讓他進來。”
很快的,順天府尹薛桂就來到了書房中,表情恭敬,對於之前的等待,絲毫不敢有所不滿。
薛桂很清楚,朝中有兩位著名的“老不死”,一位是太子太師肖溫阮,另一位就是眼前的周尚景,前一位得罪一下沒關係,畢竟太子還沒登基;但後一位卻截然不同,如果稍有不敬,烏紗帽丟了都只是小事,腦袋能不能保證都難說。
“什麼事?”
周尚景問道,一張皺紋密佈的老臉上,眼神卻無比的明亮精神。
他知道,薛桂身爲順天府尹,尋常是不會來見自己的,一定是出什麼事了。
“回首輔大人,下官剛剛得到消息,趙俊臣回京了。”
聽到薛桂的話後,周尚景眉頭一皺。
和肖溫阮一樣,他馬上就想到了趙俊臣回京後產生的影響——德慶皇帝南巡的可能性大幅增加了。
他並不希望德慶皇帝南巡,但出發點和太子一黨不同,對於勞民傷財什麼的他並不關心,反正損害不到他自己的利益,但安徽浙江那邊,近幾個月以來接連被海盜和倭寇攻擊,兩省一片狼藉,這種情況卻不是周尚景希望德慶皇帝看到的,因爲這些事情,因爲某種原因,都被周尚景瞞了下來,並沒有向德慶皇帝通報。
若是德慶皇帝南巡,看到那裡的情況後,難免會治他欺君之罪。
本來一切順利,但趙俊臣竟是回京了,對周尚景而言,事情就麻煩了。
“對了。”周尚景突然想起來了什麼,問道:“趙俊臣的那個侍妾方茹的來歷,你可查出來了?”
前些日子,周尚景準備趁着趙俊臣巡視潞安府的機會,在戶部安插些人手,結果全都失敗了,最後周尚景一查,卻發現阻撓他計劃的,竟是趙俊臣的一位侍妾方茹!
“查出來了,查出來了!!”
聽周尚景這麼問,薛桂連忙答道。
當薛桂把方茹的來歷一一說給了周尚景聽後,周尚景不由得笑了。
“派人把你得到的這些秘密透露給方茹……說不定會是場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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