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7章

日暮十分,夜色瀰漫而下。

紀浩禹帶着綠綺唐卡一行匆匆打馬往回走。

這段時間,因爲他無休止的大肆搜查,整個京城之地風聲鶴唳,只要天一擦黑大街上就乾乾淨淨,百姓們閉門鎖戶,一眼看去,整條街上連個鬼影子也沒有。

紀浩禹坐在馬背上,姿態閒散隨意。

後面綠綺和唐卡等人卻是個個神色凝重,每個人的臉上都能刮下二兩寒霜一樣,個個都死沉着臉陷入深思。

綠綺咬着嘴脣,勉強壓制了好機會,最終還是忍不住的打馬追上前去幾步道,“爺,要不要現在直接出城,先去一趟榮王殿下的別院?”

這一趟出門的時候,紀浩禹並沒有告訴他們此行的目的,到了地方他們才知道,紀浩禹親力親爲的走這一趟,竟然只爲殺一個人。

紀浩禹的脣角彎起,側目斜睨她一眼,反問道:“去幹什麼?”

綠綺一愣,反應了一下才道,“那李嬤嬤是當年皇后娘娘身邊的貼身嬤嬤,她的話,當是不會假的。這件事,事關重大,爺難道不想去向榮王殿下親自求證嗎?”

紀浩禹是榮王的兒子,以前只是那些人捕風捉影的揣測,可是這一次不同,是得了蘇皇后身邊的人親口證實的。

這件事,非同小可。

倒不是說綠綺將紀浩禹這個皇子的身份看的有多重,只是麼——

一個人,誰能對自己的真實身世這般馬虎,視而不見?既然有了疑點和線索,無論是誰都總要問一個明白的!

“沒什麼好求證的。”紀浩禹聞言,卻是無所謂的輕笑一聲。

“爺——”綠綺拿捏不準他的心思,又恐他是爲了這事兒自己悶在心裡,語氣不覺的就軟了三分,甚至帶了哀求。

紀浩禹目不斜視的繼續打馬前行,才又說道:“那老奴才的話,從頭到尾本王根本就一個字也不信,所以又何必多此一舉,再去取證呢?”

綠綺等人都是大爲意外,不由的倒抽一口涼氣。

着是沉默寡言如唐卡,也忍不住狐疑的開口問道,“爺爲什麼這麼肯定她的話不可信?她可是皇后娘娘身邊的人。”

“不爲什麼,因爲本王和皇叔之間本來就沒有那種亂七八糟的關係。”紀浩禹道,脣角揚起一個冰冷的笑容,語氣卻是十分的篤定。

唐卡等人面面相覷,一顆心始終懸在半空不得落下。

最後還是綠綺道,“既然主子明知道那人的話都不可信,您今天又何必親自走這一趟?這樣一來,反而是和肅王之間完全徹底的撕破了臉,日後和他之間的周旋,只怕就都要移到明處來了。”

“就算明知道那老奴口中的一切都只是信口雌黃,不管是真話還是假話,本王都不能讓她活着拿到老爺子跟前去說道。”紀浩禹道,脣角牽起一個譏誚的弧度。

雖然他知道自己絕對不是紀千赫的兒子,可是依着老皇帝此時對待他的那份心,不管李嬤嬤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都絕對要借題發揮。

一旦一個混淆皇室血統的罪名栽下來,他再想要翻身就難了。

這纔是他今天破例自己親自出手的原因——

這個李嬤嬤的殺傷力不可小覷,半點的差錯也不能出。

綠綺等人聽了,雖然可以順着他的思路把一切理順,但是關於他身世的那方面,卻都還始終揣着懷疑。

紀浩禹心中明瞭,卻不想浪費心思在這件事上面多做解釋,直接沉默了下來。

一行人匆匆而行,夜色中唯有馬蹄聲,聲聲清脆。

眼見着前面再過兩條街就是步兵衙門了駐地了,紀浩禹的目光突然微微一凝,聽着耳畔有一絲古怪的聲音劃過,他下意識的一把拉住繮繩。

而唐卡等人的警覺性亦是非比尋常,緊跟着已經低呼一聲:“有刺客!”

話音未落,兩側閣樓的屋頂上就已經有二十多道黑色的影子閃電而至,手中兵刃閃着幽暗的冷光,直朝着紀浩禹迎面撲來。

紀浩禹端坐在馬上沒動。

唐卡四人已經翻身落地,擺開了陣仗擋在他面前。

綠綺摸出腰間短箭,目光冷厲喝問道,“你們是什麼人?竟然公然刺殺我們主子?不要命了嗎?”

這時候,根本就不擔心對方是認錯了人。

不用想也知道,他們定是有備而來,目標就是紀浩禹無疑。

紀浩禹一直端坐在馬背上沒動,這會兒眉頭卻是已經在不知不覺之間皺的死緊。

其實這整個晚上,他的心中就一直都有一種十分怪異的感覺,總覺得事情有哪裡是不對勁的,可是仔細琢磨之下又拿不住蛛絲馬跡。

現在這些刺客的出現,就更是加重了他心中這種無跡可尋的感覺。

紀浩淵這一次是孤注一擲的下了狠手了,派出來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唐卡四人的身手紀浩禹十分的自信,可是不過二十餘招下來,竟然也被人壓制的死死的,雖然不至於落了敗象,卻也奈何不等雙方分毫。

場面僵持,綠綺心急如焚,想要去幫忙,卻也不敢擅自離開紀浩禹左右,手裡握着短箭,掌心裡全是汗水。

紀浩禹一直神遊在外,目光毫無落點的在想事情。

眼前刀光劍影,雙方拼殺慘烈。

眼見着場面僵持,他們身後方纔過來的方向突然又有十餘條黑色的影子迅速逼近。

“爺,他們有援兵到了!”綠綺焦急道,“這裡奴婢和唐卡他們頂着,您先走,再有兩條街就是衙門了。”

“發暗號,叫援手來!”紀浩禹回過神來,目光冷厲一掃,卻是已經單手撐着馬鞍躍下馬背,隨手抽出馬背上掛着的一柄長劍就也跟着涌入戰圈。

唐卡等人馬上改變策略,以他爲中心,五個人重新拉開一個戰圈。

綠綺甩了信號箭出去,眼見着後面的人逼近,就跺着腳從馬背上的褡褳裡摸出兩枚鵝蛋大小的黑色珠子甩了出去。

那珠子原是她自己特製的一衆縱火裝置,但是經過適當的改良,內裡有補有劇毒的迷煙。

珠子爆裂,發出耀眼的火光,間或有渾濁的濃煙冒出,遮擋了視線。

“煙霧有毒!”後面追上裡的刺客當中一片哀嚎聲,卻還是有三個人衝破封鎖撲了過來。

綠綺提了短劍迎上去。

開闊的街道上瞬間就演變成了練武場,三十餘名頂尖高手過招,招招狠辣,彼此都沒有半分容情。

綠綺的信號發出去不久,就聽到隔壁的巷子裡也傳來慘烈的打鬥聲。

本來她還是爲着紀浩禹執意留下而大惑不解,這會兒卻是驚的出了一身的冷汗——

好在是紀浩禹沒有孤身返回步兵衙門避難。

他們從城西李嬤嬤的藏身之處回來,沿路走了大半個時辰,偏偏是在這個時候,快到步兵衙門的時候才遇到刺客攔截,這說明什麼?說明對方的網就是以步兵衙門爲中心撒開的。

這些天紀浩禹都坐鎮在步兵衙門,對方要殺他,肯定就是直奔這衙門前來尋人的。

方纔紀浩禹若是離開,一定還會遇到刺客截殺。

到時候他孤身一人,那就絕對是危險了。

聽到隔壁巷子裡的打鬥聲,綠綺便知道自己人很快便要到了,振奮精神,一劍逼退一個刺客,也推到紀浩禹等人的陣營裡,六個人合力迎敵。

可想而知,在他們看到希望的同時,對方必定陣腳大亂。

“竭盡全力,殺了荊王,一定不能叫他脫困!”領頭的黑衣人厲喝一聲,砰地一聲扔了手中長劍,雙手往腰際一抹,隨手一揮就甩出來十餘枚半彎形的暗器。

夜色中,暗器上閃着幽蘭的冷光撲面而來。

“主子當心,暗器有毒。”唐卡低吼一聲。

話音未落,其餘的刺客也都有樣學樣,直接扔了兵刃,發射暗器。

一時之間,光陰紛飛,眼前一片眼花繚亂,形狀各異的大小不一的百餘件暗器如同一張撲面而來的網,全無漏洞的兜頭罩了下來。

“唐卡唐闌,去!”紀浩禹冷聲道,說話間已經飛快的拖了自己的外袍。

唐寧和唐心的反應也極爲迅捷,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圖,也趕緊脫了袍子。

唐卡和唐闌兩個凌空脫出保衛,紀浩禹三人則是霍的把袍子都開,柔韌的布料在幾人手下便像是被注入了靈氣一般,橫掃而過,便將那些鋪面而來的暗器給掃落了七七八八,剩下爲數不多的也被打偏了方向,撞落在地。

而方纔那些刺客爲了孤注一擲,已經丟了兵刃。

此時一擊不成,想要再動手的時候,唐卡和唐闌已經到了,劍鋒掃過,一羣手無寸鐵的刺客也沒了用武之地,當場就倒下去十二名,剩下的幾個也被迫開。

眼見着大勢已去,刺客們縱使再不甘也只能放棄。

“走!”領頭的黑衣人捂着受傷的胳膊,一跺腳。

幾個人飛快的竄上房頂,四散而去。

“主子,追不追?”唐卡往前奔了一步。

“不必了!”紀浩禹道,把手裡千瘡百孔的外袍直接扔在了地上,面色暗沉如水,與往日裡那個總是笑的風聲水起桃花漫天的荊王殿下判若兩人。

他的目光很冷,冷的叫人完全看不透裡面到底藏了怎樣的情緒,話音未落已經重新翻上馬背,“走,回去!”

直覺上,他已經斷定,一定是有什麼大事發生,不由分說已經打馬飛奔而去。

綠綺等人不敢怠慢,就趕忙跟上。

“主子,來人應當是肅王的人,可是都這麼多年了,他一直都按兵不動,怎麼這會兒會突然想起來對您出手了?”唐卡追上來,一邊謹慎的注意着周圍的環境,一邊問道,“難道是因爲我們殺了李嬤嬤,惹惱了他,叫他狗急跳牆了?”

“只怕不只是這樣!”紀浩禹道,連着甩了好幾下馬鞭。

紀浩禹不會無緣無故的對他出手,只從方纔有從後面追上來的人手上看,就可以預見,爲了確保萬無一失,他應該是往步兵衙門和李嬤嬤的藏身之處分別都派了人手,這是鐵了心的要將他一舉拿下了。

這其中固然少不了李嬤嬤被殺的願意,但也絕對不會這麼簡單——

下午的時候明樂進了宮,說是赴蕭以薇之約,可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紀浩淵會突然兵行險招叫人來刺殺他,這件事實在是太詭異了。

明樂入宮,李嬤嬤的行蹤暴露,再到紀浩淵的刺客,種種跡象聯繫起來,紀浩禹的一顆心瞬時就沉到了谷底。

而同時,心裡盤庚了整個下午都沒有找到出口的那種心情也在瞬間開闊明朗起來了——

這些事,都不是巧合,每件事之間必定都有着密不可分的聯繫。

那個李嬤嬤什麼時候出現不好,爲什麼偏偏是在今天?而紀浩淵這樣不惜一切,彷彿是要破釜沉舟了一般,這隻能說明他在害怕。

他們兩者之間默認對方的存在由來已久,紀浩淵一直都是個耐性很好的人,這會兒能逼他狗急跳牆的,也就只有一種可能——

明樂出事了!

因爲他動了明樂,爲了防止自己的報復,所以才迫不及待的想要除掉自己永絕後患。

這個念頭剛剛撲入腦海,紀浩禹便覺得胸口被一口火氣積壓着,幾乎要將他的胸口漲的發疼。

真是該死!

他事先居然沒有考慮到這一點,沒有想到這樣的巧合疊加起來很有可能就是一個局。

他快馬加鞭,卻是沒有回衙門,而是直奔了荊王府。

綠綺等人也容不得多想,只能全力跟上。

夜色中,一行人來去匆匆,隔着老遠看到荊王府周邊嚴密封鎖的御林軍時,紀浩禹的眼底突然就迸射出冷厲的殺氣。

“怎麼回事?王府咱們會讓御林軍給圍了?”綠綺下意識的屏住呼吸,不可思議的扭頭看向紀浩禹。

“宮裡出事了!”紀浩禹道,語氣篤定而平靜。

他看着荊王府的方向沉默了一瞬,就再度調轉馬頭離開,一邊吩咐道,“馬上想辦法聯絡紅玉,問問是怎麼回事。”

話雖是這樣說,他自己卻是第一時間打馬直奔了皇宮方向。

綠綺留下來想辦法,唐卡等人還是寸步不離的跟着。

皇宮外圍,雪雁還是遵照明樂之前的指示,儘量在外圍拉開一道防線,嚴密的注視着皇宮周邊的一切動靜。

只不過因爲紀浩淵代替皇帝下了命令,戒嚴了全城,她這裡做事爲免露出馬腳,便要吃力很多。

影二是幾個影衛當中輕功最好的,伏在一株大樹的樹冠上,遠遠看到來人,忙不迭迎上去接應:“荊王殿下!”

“你們主子呢?”紀浩禹拉住馬繮,遠遠看着皇宮門前的守衛突然增加數倍,心裡不安的預感就越發的強烈切來。

一張臉上遍佈寒霜,連唐卡幾個看了都覺得陌生。

“我們跟主子是去聯絡了。”影二道,難掩眼中的焦灼之色,把前面發生的事情大致的說了。

紀浩禹一聲不吭的聽着,待他說完才道:“你確定,她現在人是落在彭子楚的手裡的?”

“屬下等查問過宮裡的侍衛,按照他們的說辭,的確應該是這樣。”影二道,說着眼中焦慮的神色就越發的濃厚起來道,“可是那會兒宮門口發生混亂,所有人都被刺客衝散了,我們晚到一步,沒能尋到王妃的行蹤。這京城這麼大,要藏一兩個人容易,可是再要翻出來卻是不容易的。”

紀浩禹沒有馬上接話,抿着脣角沉默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才又重新確認道:“你說刺客是埋伏在那門樓上動的手?”

“是!”影二道,“當時皇帝的輦車剛剛過到門下就出事了,想必是靖海王的安排,藉以分散御林軍的注意力,好藉機脫身。”

“哼!”紀浩禹的脣邊終於再度揚起一個冷冰的笑容,轉身就要再度上馬,一邊對唐闌道:“去讓他們開宮門,就說本王有要事要進宮面見父皇。”

“殿下,不可!”影二一驚,忙是一個箭步上前,橫臂將他攔下,“皇上受了驚嚇,這會兒還生死不明,宮裡一切都在肅王殿下的八尺之下,他已經頒了指令傳達各個衙門,說是我家主子和靖海王連成一氣,挾持皇帝,意圖顛覆大興的江山,而王爺您——”

影二說着,就苦笑了一下:“雖然沒有被明着點出來,卻是背後真正等着漁翁得利的同謀無疑。”

“他說本王是同謀,本王就是了嗎?”紀浩禹卻是不以爲然,一翻身就上了馬,仍是對唐闌道:“去讓他們開門。”

唐闌心裡雖是不樂意,但卻也不能違揹他的命令,只能硬着頭皮去了。

紀浩禹坐在馬背上,突然想起了什麼,就又居高臨下對影二叮囑道,“照你家主子的吩咐,嚴密注意皇宮周邊動靜。”

影二觸到他眸子裡深刻的眸光,腦中突然靈光一閃,驚訝道:“殿下您是說——”

“如果本王沒料錯的話,彭子楚製造了混亂脫身是真,但他卻不是逃出宮外的,這會兒還一定藏在宮中某處。”紀浩禹道,目光陰沉,卻有銳利如同刀鋒一樣的東西一閃而逝,“如果他只是爲了脫身,大可以等到那輦車出了宮門,行到城中更爲有利的地形的時候再動手,何必非要在宮門這裡就迫不及待的出手,還是在紀浩淵的眼皮子底下,他這樣做無非就是爲了混淆視聽。因爲所有目睹這一切的人都會下意識的覺得他是趁亂離宮了,可他本身卻偏偏反其道而行,這會兒——他人一定還在宮中。”

言罷就不再遲疑,揚鞭直奔着皇宮大門的方向去了。

而彼時,彭修和明樂也的確是滯留在了宮中,暫時棲身在那座廢棄了的三清殿裡。

明樂隨意的坐在不滿灰塵的臺階上,閉目養神。

彭修負手立在旁邊,同樣也是靜默無聲的閉着眼,不知道在想什麼。

三清殿外面的御道上,不時就有巡邏的御林軍匆匆而過,但是隻就着最初粗略的搜了一遍這裡之後就再沒人進來了。

這裡廢棄依舊,裡頭也沒什麼擺設,只有幾尊破爛的神像而已,站在大殿門口就可以一目瞭然的將裡頭看的清楚,按照一般人的思維,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藏在這裡的。

而他們第一遍搜查此處的時候,彭修卻是帶着明樂躲在了蕭以薇的玉坤宮裡,逃過了一劫。

侍衛往來幾趟,都過了二更,整個宮中還是一片混亂,半點消停下來的意思也沒有。

明樂緩緩的睜開眼,透過破敗的屋頂看了眼遠處的星空,嘲諷笑道:“老皇帝不會是就此去了吧?這麼鬧下去,也不怕引發軍變危機朝綱嗎?”

“他就是真的想死,也不是這個時候。”彭修卻沒有如明樂預料中的那樣保持緘默,反而很配合的開了口。

只是他一直沒睜眼,一張臉上也沒有分毫表情,完全叫人看不透情緒。

明樂對他的心思也懶得去猜,只道:“你準備在這裡藏多久?雖然他們應該不會再進到這裡來搜查了,可是這宮裡人多眼雜,你該不會把希望寄在蕭以薇身上吧?”

彭修的脣角牽起一個冷笑的弧度,不置可否。

明樂不信蕭以薇,他更不信。

那個女人,滿肚子都揣着自己的小算盤,根本就是個靠不住的。

明樂見他如此,就知道他心裡對蕭以薇也是留了以手的,這才放心,遂又重新閉上眼去不再多言。

她和彭修,雖然不是同謀,可是現在紀浩淵要她死,老皇帝也容不下她,語氣暴露行蹤回到那些人的眼皮子底下,還不如和彭修留在一處——

最起碼人身安全暫時還有保證。

爲了養足了精神來對付後面的事,明樂的心境一直都放的很平,彷彿逆來順受一般,一聲不吭。

彭修對她這樣的應對法子也絲毫都不意外,兩個人相對無言,只是各自沉默。

一直到了三更過半,外面巡邏的御林軍匆匆跑過去之後就彷彿突然人間蒸發了一般,再就沒了半點跡象。

整座大殿中寂靜異常,雖然還是盛夏時節,但卻是空寂的叫人心裡發涼。

屋頂的漏洞那裡有零零散散的星光墜落下來,總算是給這死氣沉沉的空曠大殿之中平添了些微的亮色。

不多時,殿外突然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明樂猛地收攝心神,朝大門口看去,卻是挺着大肚子的蕭以薇手裡提這個深色的布包從外面進來。

她進來的第一眼看的是明樂,眼底就跟着閃過一抹譏誚的光芒。

只是光線黯淡,無人得見罷了。

“你們兩個倒是沉得住氣!”蕭以薇道,款步走進來,把手裡的包袱遞到彭修面前,“喏,你要的東西。”

彭修接過包袱,看都沒看就先反手扔到了明樂面前,卻是衝着蕭以薇道:“紀浩禹進宮了?”

蕭以薇訝然,原以爲他是得了消息,但是轉念一想——

他現在人躲在這裡是爲着避災的,哪裡能有什麼渠道得消息,這便只能是他的推論揣測了,對於這個男人掌控全局的判斷力頓時心驚不已。

“是啊,侯爺你高瞻遠矚,你說什麼,自然都是對的。”蕭以薇定了定神,努力壓下心裡的慌亂,笑了笑道:“說是他從步兵衙門出來的時候遇到刺客,還一口咬定了是侯爺所爲,這會兒正跪在皇上寢宮的院子裡要公道呢。”

彭修沒說什麼,卻是下意識的拿眼角的餘光去掃了眼明樂的反應。

蕭以薇不經意的轉動視線,看好是將他的這個小動作看在眼裡,心裡泛起一絲冷笑,就更是有恃無恐道,“說起來侯爺這一次也算是替別人背黑鍋了,這事兒明眼人都知道是肅王使出來的一不做二不休的殺招,最後卻要把這盆髒水潑到你的身上來,真不知道是爲了什麼。”

爲了什麼?不過就是爲了易明樂這個女人罷了!

蕭以薇這話若是拿到別的地方去說,或許只會被認爲是打啞謎,但是落在明樂和彭修這兩個明白人前面,那就是赤果果的諷刺了。

明樂心裡冷笑一聲,並不與這個膚淺的女人一般計較,也不等彭修說什麼,就打開那個包袱,取出裡面御林軍的鎧甲開始穿戴。

之前在劫持她的時候彭修沒有直接就叫她換了御林軍的鎧甲,是爲了不叫紀浩淵洞悉他的意圖,紀浩淵以爲他們是混在那些密衛之中被人救走了,就會全城大肆搜捕,而通常所謂的搜捕,都是最初的幾個時辰嚴密,而現在大半天過去了,外頭負責搜索的人都飢腸轆轆,誰還有心思仔細的找人,這會兒他們再喬裝混在出宮值勤的御林軍隊伍當中,就容易脫身的多。

並且神不知鬼不覺,哪怕是料中了他們應該還藏在宮中的紀浩禹,也不知道他們會在什麼時間已經混出了宮去。

虛虛實實的這麼晃一圈,雖然都是最低等的伎倆,但是用意迷惑大多數人的眼球也都是足夠了的。

明樂換了衣服,彭修也取過另一套穿上。

兩個人倒是十分默契的,都沒有理會蕭以薇。

蕭以薇在旁邊站着,臉上逐漸就現出幾分尷尬之色。

“這裡沒你什麼事了,你可以走了。”彭修道,擡眸掃了她一眼。

蕭以薇定了定神,卻沒有馬上離開,目光在兩人之間轉了轉,突然掩着嘴輕笑出聲道:“橫豎現在也沒人知道你們在這裡,有本宮照應着,其實你們在這裡多留幾日,等風聲過去的了再行離開不是更好。”

她說着,就是眸光流轉,看向彭修,“這個女人現在可是被無數的人虎視眈眈的盯着,侯爺就就不怕夜長夢多?何不在此成其好事,有備無患。”

明樂只當沒聽見她的話,而彭修卻是突然冷笑一聲,甩袖給了她一巴掌。

爲了不在她臉上留下明顯的痕跡,彭修的這一巴掌用力巧勁兒,把掌聲並不清脆,卻是打的蕭以薇半邊牙牀都鬆動,自脣邊滲出一口血來。

“必以爲我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這樣的下把戲,就別拿到我的面前來獻寶了。”彭修冷冷說道,兀自穿戴好,“想好過河拆橋,那也是我的事,我不出爾反爾已經是給足了你的臉面。算計我?你還不夠資格!”

言罷就取了帽子扔給明樂。

明樂一聲不吭的戴了,對於兩人之間狗咬狗的爭端半點興趣也沒有。

蕭以薇被他一巴掌打的半邊臉都麻木了,她捂着臉,對彭修怒目而視。

殿中的光線雖暗,卻不影響彭修分辨她心中情緒。

他拉了明樂的手腕往外走,經過蕭以薇身邊的時候突然又故意的頓住腳步,冷笑道,“之前我幫你囚住宋灝,現在你還我一個人情,從今以後,你我之間就兩不相欠,你自求多福吧!”

明樂原是不曾上心他們兩人之間的爭執,此時聞言腳下步子頓時就如同灌了鉛,不可思議的扭頭朝蕭以薇看去。

蕭以薇的心事被人戳穿,臉色一下子漲的通紅,指着彭修道,“你——”

彭修居然當着易明樂的面抖了她的底出來?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明樂看着她惱羞成怒又心虛的模樣,胸中忽而就有幾分怒意涌動,隱忍片刻還是忍不住的笑了一聲出來道:“原來如此!”

四個字,意味深長。

她的目光冰冷如刀,直看的蕭以薇無所遁定。

就說是蕭以薇對她的恨意來的有些蹊蹺,卻原來是女人心思,說恨她害了她家破人亡是假,真正的原因卻是——

這個女人居然不知天高地厚,覬覦上她的男人?

想到宋灝行蹤不明的那一夜,明樂心裡就有種莫排斥的情緒。

“咱們之間的舊賬,都先記着,來日方長。”明樂道,冷冷的撂下一句話就先了彭修一步跨出門去。

彭修也再沒有看蕭以薇一眼,跟着走了出去。

殿中瞬間又恢復了寂靜,蕭以薇一個人攥着拳頭站在黑暗中,眼中迸射出濃烈的火光。

彭修透了她的底,那麼無論如何,她都不能讓易明樂這小賤人再活着出現了。

彭修和明樂兩個出了三清殿,去的皇宮西門。

那裡的方位最爲偏僻,一般時候宮裡有調配人手出宮,走的都是哪裡。

彼時那裡就有一隊三千餘人的御林軍排列整齊的在候命,兩人無聲無息的混進隊伍當中,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內宮方向便有人騎着高頭大馬一路小跑着過來。

來人——

赫然正是紀浩禹。

他的右側手臂上纏了繃帶,似是處理的十分草率,外面有隱隱的血跡透出來,這會兒行色匆匆的打馬過來,神色之前再沒有了之前一星半點的紈絝模樣。

見他的人完好無損的出現,明樂倒是微微出了口氣,可是氣才吐到一半就覺得喉頭一緊,被旁邊彭修暫時封住了啞穴。

明樂回頭,冷然的勾了勾脣角——

這個時候,她又不傻,怎麼都不可能和紀浩禹相認的,這人還真是有夠謹慎周到的。

紀浩禹從身邊匆匆而過,直奔了隊伍的最前面,吩咐開了城門,帶着一隊御林軍直接出了宮門。

彭修於暗處捉了明樂的手腕,混在隊伍裡,果真是如預料當中的一樣,輕而易舉的混出了宮門。

紀浩禹這一行人走的是內城方向,明樂有些拿捏不準他此行的意圖,不過彭修肯定是不會跟着一直走下去的,只在出了宮門守衛的監測範圍的時候就已經拽着她無聲無息的從隊伍裡移了出來。

“主子!”路邊的灌木後頭,早有他的親信接應。

“嗯!”彭修點頭,腳下步子不停的拽着明樂的手穿梭在草叢裡,“叫你準備的東西都準備妥當了嗎?”

“是!請主子放心。”那人道,說話間旁邊的神草叢中已經陸續又有八名密衛聚攏過來,護衛着兩人前行。

出乎明樂意料之外的是,彭修既沒有備馬也沒有準備馬車,一直拽着她徒步而行,一路往西去。

大興京城的權貴大都集中在城東和城南兩個方向,西側多少民居,環境荒蕪。

彭修在這一點上是極爲謹慎小心的,連民巷都沒走,而是一路跋涉在一條滿是荒草的小徑上。

明樂一聲不吭的跟着,深一腳淺一腳。

估摸着足足走了整一個時辰才抵達京城的邊緣。

這個非常時期,整個京城都被戒嚴,自是不能走城門的,彭修命令直接尋了一處守衛忽略掉的城牆,攜着人翻牆而過。

他的密衛,自是個個身手了得,區區一座城牆完全不在話下。

過了城門,仍是取道荒野小徑徒步而行。

深夜裡,無論是馬車還是馬匹都容易製造出大動靜,反而只有徒步纔是最安全的。

彭修的路線把握的非常準確,足見提前已經做了充分的準備。

出城之後又走了約莫一刻鐘的功夫,最後在一處三岔路口,彭修才暫時止了步子。

明樂甩了頭上帽子,彼時已經汗流浹背。

她笑了笑,深吸一口氣,看向彭修道:“看了爲了今天,你也是煞費苦心,把一切的準備都聚做足了的,你真的有把握,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離開這裡?”

“我知道你不會束手就擒。”彭修道,也是脫了身上厚重的盔甲,脣角揚起的弧度譏誚,“你兵行險招,走的是一條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路,而我與你也不過彼此彼此,最後就只看誰更技高一籌了。你都敢賭,我又有什麼好顧慮的?”

她利用彭修從宮裡脫困,爲的就是逼他出手。

而彭修還給她的,也不過就是將計就計,冒死入局陪她鬥法罷了。

他們兩人之間,這一次出招誰都沒有留有餘地和退路,明樂之前也曾有想過,可是這一刻聽了彭修親口說出來,心裡還是略有幾分驚訝。

她抿抿脣,沒有馬上說話。

彭修的目光從她臉上輕曼的掃過,緊跟着卻是神色一斂,突然扭頭朝他們方纔過來的小徑上看去,揚聲道:“出來吧!”

後面的小路上四野空曠,黎明時分,漆黑一片,只能看到偶爾的樹影晃盪。

彭修的聲音飄出去,很快又隱沒無蹤。

明樂只是冷着臉看着他。

彭修等了片刻,沒有等到預期的人,就再次扭頭看向明樂,道:“既然我驅策不了他們,那就由你親自下命令吧,有什麼事,咱們都今天一併在這裡解決乾淨,我可不想帶着一串尾巴上路。”

彭修亦是有備而來,明樂的心裡突然就有了一瞬間的猶豫。

彭修見她猶豫不決,忽而反手抽出身邊一個密衛腰間的佩劍,劍鋒掃過黎明前最黑暗的光影,明樂只覺得耳邊嗖的劃過一縷風聲,下一刻,後面的小徑上已經有幾條身形迅捷的影子奔了出來。

“放開我家主子!”喊話的人,是尾隨而至的樑旭。

而方纔出手迫開彭修手中劍鋒的人,則是長安。

明樂的目光沉了沉,回頭便對上彭修同樣暗沉陰冷的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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