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深夜時分，村莊木屋。
似乎是感受到了什麼，牀榻上熟睡少女的睫毛微微顫動，露出一雙翡翠般明亮的眼眸。
她神情凝重地望向窗外，儘管只能看到一片白茫茫的雪花，可感知的本能還是告訴她，在數百米開外的某個位置上，正爆發着一股無比龐大的魔力洪流。
縱然是位於新月階位巔峰的她，在這股如江河般澎湃的魔力面前也顯得如孩童般脆弱渺小。
而這股魔力的主人，毫無疑問正是與她同行的蒼白魔女。
“難道是有人觸怒了她嗎？”
聯想起先前聽到的腳步聲與敲門聲，朵洛薇的俏臉上閃過一絲不安。
猶豫片刻後，她還是拿起獅心劍，輕輕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她不希望這些好不容易纔從饑荒中得救的村民們，因爲被她帶來的魔女遷怒而陷入滅頂之災。
無論如何，她也一定要在魔女的怒火下守護好這座村莊。
村口的空地。
雪月下，魔女凌空懸浮，長髮飄揚。
嘩嘩譁。
如江河般澎湃的蒼白色魔力從她身上爆發出來，一縷縷的宛若白色絲帶般美麗。
其所引發的魔力洪流，更是如光柱般直衝天際，彷彿要撕破漆黑的無星夜空。
而在她的身前，整座村莊的村民們都排成長隊跪伏在地上。
此刻隊伍最靠前的是一個骨瘦如柴的年輕男人，魔女伸出纖纖玉指在他的額頭上輕輕一點。
下一刻，無比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霜花從男人的瞳孔開始蔓延，像無數細小的銀蛇鑽進皮膚。
他的頭顱，軀幹，手腳都漸漸被霜花淹沒，全身皮膚都覆蓋上一層剔透的薄冰，整個人淪爲了一具栩栩如生的冰雕。
然而這恐怖的一幕並沒有使得隊伍後面的村民們感到任何驚慌，反倒令他們的神色裡流露出一抹羨慕與期待。
彷彿被凍成冰雕，對他們來說是幸事一樣。
沙沙沙。
“冰雕”的眼睛突然綻放出了淡藍色的幽光，隨後他竟然從地上站了起來，欣喜若狂地摸索着自己的新身體。
直到旁邊靜候着的另一個“冰雕”神色不滿地乾咳兩聲後，他纔回過神來，神色虔誠地對着半空中的魔女跪拜一次後，恭敬地退到了一旁。
從他們的表現來看，與其說是冰雕，倒不如稱之爲活着的“冰人”更爲合適。
緊接着，魔女又將手指點在隊伍裡最靠前的人額頭上，看着她從瞳孔開始一點點染上霜花，就這樣不斷重複着將活人變成冰人的儀式。
“這這是？”
躲藏在村門後的朵洛薇神色驚駭，這詭異的一幕令她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一個個村民，居然正在被蒼白魔女轉化成被冰霜覆蓋軀體的人形怪物。
而最詭異的是，其餘村民們竟然並不對此感到恐懼或落荒而逃，而是像信徒接受神甫的洗禮般神色虔誠地排成長隊。
這是何等褻瀆，何等扭曲的事情啊！
朵洛薇的第一反應便是，蒼白魔女操控了這些無辜的村民們來進行某種魔法實驗或者製造奴僕。
畢竟對於輝月階位的魔女來說，操控一些凡人階位的村民意志，無疑是輕而易舉。
“我到底都做了些什麼啊！”
得出這個結論的剎那，朵洛薇的手掌緊攥成拳，神色痛苦地在心中質問自己道。
都是她將蒼白魔女引進了村莊，才害得他們被變成這樣詭異的怪物，淪落到生不如死的境地。
這一切都是她犯下的錯！
哪怕她是出於善意，也無法否認這一殘酷事實。
“我所犯下的錯誤，就讓我用生命來彌補吧。”
眼看隊伍最前方一個剛出生甚至還未睜開眼睛的嬰兒被婦人雙手舉到蒼白魔女身前，馬上要被她轉化爲怪物後，朵洛薇心中殺意沸騰。
她雙手緊握劍柄，不顧一切地拼命榨乾體內的魔力，身旁的木門都在魔力的激盪下嗡嗡震顫。
少女高舉長劍的剎那，翠綠的魔力洪流猶如咆哮的獅子般自劍身噴薄而出，直貫蒼穹。
氣流被撕裂，劍刃在轉瞬間延伸至數十米長，化爲一柄璀璨的魔力大劍。
她的髮絲如燃燒的冰焰般飛揚，腳下土地像是承受不住這一劍的重量般紛紛龜裂。
毫無疑問，在必死的決心與洗刷自身罪惡的愧疚下，朵洛薇斬出了有史以來最強的一劍。
“以此劍——審判魔女！”
她揮臂斬下，大劍撕裂空氣，拖曳着彗尾般的魔力殘光朝着半空中的蒼白魔女轟然劈落。
“真是一個可愛的孩子。”
多蘿西打量着下方婦人懷中那縮在襁褓裡，皮膚稚嫩到尚還流露着粉紅色光澤的嬰兒，原本面無表情的俏臉上竟閃過一絲淡淡的母性關懷。
這個嬰兒令她想起了她的女兒，剛出生時她也是這般可愛的樣子不對，我的女兒比這個孩子更加可愛。
“這麼小的嬰兒，真的要將她轉化爲永生只能承受着寒冷的冰鬼嗎？”
縱然是一向鐵石心腸的魔女，在面對剛出生的嬰兒之時，她也感到了些許不忍。
不過注視着下方嬰兒母親臉龐上那充滿祈求與因爲遲遲不進行儀式，而開始驚慌的神色，多蘿西還是迅速將這無謂的同情壓了下來。
畢竟，在這個饑荒統治一切的國家裡，被她轉化爲不需要食物的冰鬼，對一個嬰兒來說也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說不定因爲剛出生就被轉化爲冰鬼的緣故，她便不會將寒冷視作一種痛覺了。
轟！
就在多蘿西伸出手想要輕輕點在嬰兒的額頭之時，本能的危險感提示卻令她扭頭看向了身後。
一柄足有數十米長的翠綠巨劍矗立於天地之間，而握着劍柄的騎士少女，正用充滿憤怒與殺意的目光死死盯着她，並猛地揮下巨劍。
翠綠大劍攜帶着破空之勢呼嘯而來，誓要將前方的魔女斬成兩半。
嘖，還挺嚇人的。
多蘿西撇了撇嘴，幾乎在一瞬間便猜到了原因。
畢竟，這種情況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她無心也懶得解釋。
因爲凡是對她出手之人，不論是何種緣故，失意也好，誤會也罷，都要受到她全力以赴的報復。
這是她身爲魔女的原則。
不過看在她還挺喜歡這個臉長得可愛，又正直的女騎士份上，就只弄斷她一條手臂或者挖出一顆眼睛作爲懲罰吧
多蘿西暗暗想道，她伸出一根手指，巨量的蒼白色魔力在指尖匯聚，壓縮，並轉化爲一顆綻放着璀璨光芒的白色光球。
這是她的隨手一擊，卻是連弦月階位的強者全力都未必能抵擋住的一擊。
只要擊中，那個可愛的女騎士必然會受到重傷乃至死亡。
“住手！”
就在巨劍即將落下的剎那，一個冰人突然張開雙臂攔在巨劍落下的軌跡上，高聲喊道。
即使對方全身已經被冰霜覆蓋，即使他的眼睛變成了沒有瞳孔的淡藍色，但朵洛薇還是從其滄桑的面容上認出了其身份——村莊的老村長馬修！
縱然老村長已經淪爲了怪物，但不想染上無辜生靈之血的朵洛薇還是立刻扭轉劍柄。
轟轟轟！
伴隨着震耳欲聾的斬擊聲，巨劍落在雪地上，頃刻間便劈出一道數十米長的狹長裂縫。
而與此同時，一條冰霜組成的手臂也被斬斷，掉進了裂縫裡。
“村長！”
眼見老村長被斬斷手臂，那些已經變成冰人的村民，以及還未變成冰人的村民們都紛紛圍了過來。
更有甚者，甚至用帶有恨意的目光狠狠瞪向匆忙趕過來的朵洛薇。
啪！
只剩一條手臂的老村長默默給了那人一記耳光。
“我們怎能用怨恨的目光去看待一位幫助過我們的善者？”馬修淡淡地訓斥道。
隨後他轉過身，望着面前神色愧疚的騎士少女，緩緩屈膝朝着她單膝跪地。
“尊敬的騎士大人，再次感謝您的善意，我雖年老眼花，卻仍能判斷得出來，您是抱着解救我們的善意纔會揮下那一劍。”馬修神色誠懇地致謝道。
即使剛剛被斬斷了手臂，但這位老人的臉龐上，竟看不出絲毫慍怒，只有真誠與感激。
朵洛薇：“.”
“但是還請您能得知，我們並非是被蒼白魔女大人蠱惑，而是出於自願纔會全村人一起去祈求魔女大人賜予我們“救贖”。”
“救贖！？”少女整個人都驚呆了。
“你確定，要把被變成這種怪物，稱之爲救贖嗎？”
“是，或許對於高貴的您來說這是無法想象的災難，可對卑微的我們來說，這無疑是真正的救贖。”老人苦笑道。
“現在的我們，雖然再也無法體會到溫暖的感覺，雖然會被所有人視作怪物，雖然只能像是老鼠般東躲西藏.可是！”
馬修的聲音原本充滿傷感，可在最後一刻卻突然話鋒一轉變得高昂起來。
他猛然從地上抓起一把雪，塞進了嘴裡細細咀嚼起來。
“從此以後，我們可以吃雪活下來。”他一邊嚼着雪，一邊回答道。
他那滄桑的臉龐上，綻放出了前所未有的燦爛笑容，兩行如雪化開般的晶瑩淚水從他的眼眶裡緩緩流下。
“您知道嗎？雪其實很好吃。”
“而這麼好吃的東西，我們可以天天吃到飽。”老人滿臉幸福的回答道。
而在村長的引領下，那些已經化爲冰人的村民，以及還未被轉化的村民，紛紛爭着搶着吃起了地上的雪。
“好吃。”
“太好吃了，我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這就是吃飽的感覺嗎？謝謝魔女大人的恩賜！”
朵洛薇愣愣地看着這荒謬的一幕，她甚至懷疑是不是還停留在昨晚的一場噩夢裡。
否則，現實裡怎麼會出現這比地獄裡還要扭曲的一幕？
他們是人啊！
人怎麼可能吃雪？
人怎麼可以爲了吃飽，就不惜淪爲怪物啊！
曾迎着風雪日夜不息練劍十年，已經將劍當作身體一部分的騎士，此刻雙手卻像是風中殘燭般顫抖不停。
砰的一聲她那視與生命等重的獅心劍掉進了地上的裂縫之中。
這時少女只覺得心臟彷彿被成百上千柄刀劍刺穿，變得千瘡百孔支離破碎。
因爲她已經意識到北境太大了，餓的人太多了，她不可能提供足夠所有人吃飽的糧食，殿下也不可能，誰都不可能。
也許，北境的平民被變成能靠吃雪活下來的冰人，還真的算是一種救贖.
少女的腦袋暈暈沉沉的，連半空中的蒼白魔女緩緩漂到她身前都未能注意到。
魔女隨手一指，掉在裂縫裡的獅心劍與馬修的那條冰晶手臂便在蒼白色魔力的包裹下慢慢漂浮到了地上。
那條手臂重新連接在了馬修空蕩蕩的肩膀上。
老村長滿臉感激地躬身感謝，並在魔女的眼神示意下，帶着所有村民們默默退下，將空間只留給兩人。
“你的劍掉了。”多蘿西淡淡道。
“我曾經的丈夫說過，對於騎士來說，丟劍是與背後受傷同等的恥辱。”
“你是一位優秀的騎士，別玷污了你的榮譽。”魔女意味深長道。
朵洛薇沉默不語地接過空中的獅心劍，隨後.
“我，朵洛薇·梅森，梅森家族最後的血脈，獅王的幼女，流亡者，向您——一位仁慈的魔女，致以最誠摯的歉意與尊敬。”
她朝着半空中的魔女，深深彎腰躬身致歉道。
她不清楚緣由便貿然向魔女發動攻擊，這無疑是她的過錯。
雖然也有可能先前馬修與村民們的一切行爲都是魔女操控他們做的，可若真做到如此真實，如此震撼人心，那哪怕是欺騙她也認栽了。
梅森在聽到這個姓氏時，縱然是蒼白魔女也不由得神色一怔。
畢竟，在她剛剛離開城堡踏上苦痛之路時，那位率先向暴食之王掀起反抗大旗的獅王聲名可正是如雷貫耳的時候。
而在聽到朵洛薇主動告知身份與致歉之後，她望向對方的目光裡不由柔和了許多。
若是她的女兒也能成長爲這麼可愛的孩子就好了。
不過有着異瞳的她，大概還像去年那樣封閉着內心，一個人藏在圖書館裡看書吧。
唉，等忙完這段時間再去偷偷看看她吧。
可惜，因爲與吾神的交易，除非涉及生死，否則我不能出現在她的一切生活裡。
噠噠。
多蘿西用手指輕輕敲了下自己光潔的額頭，暫時將紛亂的情緒壓了下去，轉而用溫和的目光注視着面前的騎士。
“朵洛薇，你爲了陷入饑荒的冰原領領民而斬殺盧卡斯的偉業我很欣賞，我希望你能繼續締造你的偉業。”她誇讚道。
把給她提供苦痛之力的人民賣到老蝙蝠奴隸之都的領主，一個有一個都該被千刀萬剮！
只是先前被瘋狼與老蝙蝠雙人毆打後，她不便於明面出手，但眼前的騎士無疑是一把很好用的刀。
“跟你旅行的時間雖然短暫，但很愉快，這是我贈予你的禮物。”
一朵晶瑩剔透的雪花輕輕落在朵洛薇的掌心裡。
“當你遇到危險時，捏碎它，我會化作風雪來到你的身邊爲你出手一次。”
“正直的騎士，我很期待你接下來在北境的偉業。”
話音落下的剎那，魔女微微一笑，便化作漫天雪花消失不見，只留下朵洛薇沉默地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