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安寧寂靜的水域中,裴液環着有些萎靡的黑貓緩緩降落下來,倚在了一方大石之下。
自從化爲貓形以來,黑螭還從未消耗到如此境地。 wωω• тt kan• ¢ o
裴液輕輕撫了撫它的耳朵,他自己也幾乎油盡燈枯,真氣所剩無幾了。
涼滑的水草拂過臉頰,他扯下一叢擦了擦膚上燒凝的血:“還好嗎?”
“小傷。”黑貓舔着耷拉的爪子,上面血痕殷然。
裴液盤腿坐起,勉強將超出負荷的身體梳理了一番:“你說,這種人在大明宮裡,怎麼會有敵手呢?”
黑貓舐着爪子沒有說話。
魚嗣誠確實像一面鐵壁。
過於突兀且強橫地橫亙在他們的去路上,截斷了一切往深處延伸的線索。
對於這件事,裴液本來是打算快刀斬亂麻的,他沒指望別人不知曉自己的入宮,也不準備和宮牆裡的那些陰影做匿行隱蹤勾心鬥角的遊戲。
有時候孤身潛入確實不得不那樣,但如今他是提了雁檢令明牌來查,持明燭難行暗事,那不如干脆全都明着來。
在這座靈玄真氣禁行的皇宮裡,能攔住他的人與事本就不多,而晉陽殿下要一個真相,也是足夠強大的支撐。
直到他查到魚嗣誠身上。
正如他不怕暴露自己的目的,這位紫衣大監似也不怕被知曉這一切都和他有關,他如此坦然地居住在這座宮中,隨手抹去朝他指來的劍鋒。
文鬥當然鬥不翻他,他又不在朝堂之上,武鬥現下看來,竟然也希望渺茫。
裴液沉默地看着前面,心中不停轉動着念頭,細小的魚羣試探地吞咬着他飄飛的血屑。
這時候身旁傳來了一道溫笑的輕聲:“你再不飲朵花的話,可又要變得又聾又瞎了。”
裴液微訝仰頭,只見那道縹緲的淡影又斜坐在了高處的石上,正雙手拄着石面,垂頭看着他。
依然既無面容,更談不上神情,隱淡得彷彿被風一吹就要散去。
裴液擡手看了看腕子,上面的鱗花果然已極爲淺淡。
“……”裴液扶着石壁站起身來,四周看了看,“哪裡有花?”
“你聞不到嗎?”
裴液擡起鼻頭探了探,皺眉搖了搖頭。
影子好像“噗嗤”一聲被他逗笑,只是這笑聲也很隱淡,像是在另一個世界,她向下一跳飄在水中:“那跟我來吧。”
她遊起來很輕也很靈動,像只優美的水母,裴液拎起小貓跟在她後面,不停地穿草尋路。
“快些跟上。”她在遊動中轉身輕喚,“等你腕上鱗花沒了,到時候可想找也難了,又只能挺着個鼻子一邊聞一邊遊——我們水裡可不養小狗的。”
“……”
又向前過了兩尊高石,這道淡影終於擺着隱約的袖子停在了那裡,向他招了招手。
裴液這時確實開始感到視野越發黑暗狹窄了,耳朵和身體都漸復遲鈍,這道影子也隨之恍惚淡去,她好像在說着什麼,但裴液已聽不真切。
他奮力向前一遊,擡手抓住了石上那朵美麗的洛神木桃,這次他沒再等它有所反應,採下來就喂進了嘴裡。那灰淡的影子彷彿一驚,似乎在朝他擺手。
只兩息之間,視野就轉晦爲明,五感也清晰起來,身體重新親切了這片水域。
眼前淡影重新凝實,顯得清晰了些,隔膜消去,入耳的卻正是半截銀鈴般的驚笑:“哎呀,你怎麼給嚼了!”
“怎麼了?”裴液頓止住嘴裡最後幾瓣,“不是你說飲的嗎?”
“又不是真要你吞進嘴裡,木桃是鱗生水長的靈物,是隨血液入體的。”影子止住了笑,“不過效用反正一樣,倒也沒什麼要緊。”
裴液這才把口裡幾瓣嚼盡嚥下,低頭看了看腕子,那鱗花又重新生長了出來。
“抱歉。”他歉意道,“我是莽撞進來,這裡若有什麼規矩,儘可告知,我會注意的。”
“嗯……其實也沒什麼規矩,只是我的花這麼好看……算啦,你別做壞事就好了。”影子向上一飄,再度坐在了石頂上,兩手拄在身側,小腿並起垂着,望着不知什麼地方。
她好像很喜歡這個動作,幾乎與那繫帶飄曳的洛神木桃全然神似。
“什麼算是做壞事?”
“就像那些人一樣。”
裴液想了一會兒,傷疲的身體令他還是倚坐在石下:“你不喜歡人進來嗎?”
影子擡頭想了一會兒:“有的人可以進來,其他人不可以。”
“我可以進來?”
影子笑:“你也不可以,只是我比較喜歡你。”
“……”
“我瞧你好像打不過那個人。”
“魚嗣誠?”
“是叫這個名字麼,總之,他把你打得好慘。”淡影朝他垂着頭,分明沒有面容,卻彷彿帶着笑意。
確實很慘,現下渾身從內到外都很痛,那都是少年行險嘗試後的代價,裴液仍在一點點矯正着振盪後錯位的筋骨,仰頭道:“我叫裴液,能請問你的姓名嗎?”
“我叫……”淡影仰頭想了一會兒,最終卻偏了偏頭,“我忘了。”
“……”
“姓名是用來人與人相稱呼的吧。”影子也不很在意,“我一個人住在這裡,也用不到名字,若有看見我的人想稱呼我,就隨他們取吧。”
“那,我怎麼稱呼你?”
“我也不知道啊。”淡影好像有些興趣地看着他,“你打算給我取個什麼名字?”
裴液微怔,他沒打算取什麼名字,那多少有些冒昧,他只是詢問而已……想了想道:“名字,得你喜歡纔好,你最喜歡什麼?”
“嗯……我什麼都喜歡。”淡影偏頭道,“你知道嗎,一開始,這裡是什麼都沒有的,又黑又空,只有我和這些花。後來漸漸長出了小草,生出了小魚,還搬來了一些其他東西,往後說不定還有小龜小蟹,看着它們一點點繁衍長大,我就很開心……”
她仰着頭道:“我最喜歡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這裡吧。”
“嗯……”裴液靜思了一會兒,“既然你喜歡和魚蝦爲友,那要不叫你‘愛魚’吧。”
黑貓冷靜打斷:“徜徉湖海,不沾岸塵,可以稱作‘無憂’或者‘不羨’。”
淡影輕輕點着下巴:“可是,我也不是全然沒有憂愁啊,有時候小魚羣會死掉一些,有時候會有些無聊,還有時候,就有那些人闖進來,頗叫人煩。”
裴液立刻道:“那就叫‘微憂’吧,‘洛微憂’怎麼樣?挺好聽的。”
黑貓沉默。
淡影倒偏頭笑了笑:“聽起來不錯,那我就叫這個了,多謝你們兩個給我取名字。”
“你也可以自己取。”裴液擦着小臂上的殘血,笑道,“想取幾個取幾個,然後每天看心情用哪個。”
這說法倒新奇,淡影頗感興趣地想了一會兒,然後鄭重地點了點頭。
然後她沒有說話了,安靜了一會兒,低下頭看着各自舔舐傷痕的貓和少年,微笑道:“你們若想打得贏他,得往東走呢。”
“嗯?”
“靈境裡有些地方,是會長出小島的。”
“小島?”裴液頓住了動作。
“水之圍者爲島啊。”淡影道,“在外面,土升起來是島,在這裡則會反過來,有些地方的水乾涸了,就會留下一座小島。”
“……”
“只不過,你得再踏入一次伊闕轘轅之谷。剛剛你踏上的是霧綃的正面,現在從背面過去,那人就看不到你了。”淡影道,“你已服過了洛神木桃,只要順着閉上眼睛後所見的光點,向前溯游就是了。”
這句話有太多詞語裴液沒聽明白,他微怔看着石上斜坐的清影:“你慢些說,什麼是‘霧綃’,什麼是‘伊闕轘轅’……能請問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嗎?”
“嗯?你原來不知道嗎?”淡影仰着頭,“背伊闕,越轘轅,經通谷,陵景山,再往前去,就是洛川了啊。十二條綃帶飄曳成十二條清流,像朵花一樣圍攏着中心,未得許可之生靈,皆不得進入……這是水靈敬避的地方,也是通往洛神舊殿的門徑。”
“洛神舊殿……”裴液喃喃兩聲,他這時想起來瘋瘋癲癲的郭侑,也想起他口中的《洛川尋渡》。
淡影回頭笑看他一眼:“好了,再和你說話,你的新木桃又要凋謝了,你快先去吧。”
未等裴液答話,她再次一躍消散在了水中,連一抹光影也找不到了。
裴液試着按她的說法閉上了眼睛,果然片刻之後,一種陌生的脈動從血液裡生了出來,黑暗的視界裡竟然真的浮現出一些隱約的淡藍光點,迷幻而美麗地牽引着他。彷彿閉上眼睛,就真進入了夢境。
這是很新奇的體驗,那顯然不是視覺,也不來自於嗅聽,更像因爲都身處水中,所以由水遞來的消息。
腦海中的方向感似乎再次開始顛倒,他朝着光點的方向遊着,碰不到纏身的水草,也撞不到嶙峋的高石。
漸漸他再次感到了攀升和下降,心中難免開始擔憂會忽然迎來魚嗣誠的重槍,如今他們的狀態已再也難以承受任何一合交手了。
但這擔憂始終沒有成真,他安靜地遊着,整個世界似乎只有他和這條夢幻般的幽曲路徑,路上那些明亮的光暈總是代表着一朵新的洛神木桃,他在它們那裡補充着腕上鱗花,不知過了多久,當他再次向上揮出手時,竟是忽然猛地一空。
探出去的小臂沉重得陌生,那本應是很熟悉的感受,但這時卻令裴液重重一怔。
空氣。
在剛剛墜入到這裡時,在被鮫人追捕時,他和黑貓幾次嘗試尋找的東西,他們嘗試向上遊,試圖回到那不遠的水面,但永遠只是無盡的水境;他們試着朝一個方向而去,但也沒能見到邊界。
他們曾以爲這裡只有無盡的水。
裴液浮上水面來,透光眼皮的光芒令他睜開了眼睛,小貓就在他的肩上,他們完全怔住了。
明媚的、清亮的春光裡,煦風輕輕拂動着額頰,眼前的池面上飄着淡白的輕雲,絨鴨擾着水波,再往前看,是一片小林芳亭,桃花倒映在水中,開得像一幅畫。
令裴液彷彿夢迴那夜的巽芳園,他擡手拈起一枚水面的粉瓣,看着溼潤的感覺浸染在掌心,芳香飄進了鼻腔。
花朵般輕淡的聲音又響在了耳畔,裴液回過頭,那縹緲的淡影正雙臂趴在水面上,也同他一樣露出半個身體。
“除了我以外,你是第一個來到這裡的人。”她道。
“這是什麼地方?”
“我也不知道。”淡影輕輕搖頭。
“……”
“你若想勝過那人,就上岸去聽聽吧。”她偏頭看向少年,託着腮笑道,“裴液,很高興認識你,祝你順遂。”
裴液沒有言語,她就在眼前消散不見了,他擡起手來看了看,腕上鱗花果然已經整個消失。
裴液拖着沉重的身體走上岸去,果然是一派明媚的春色,他再度體會到了那夜進入幻樓的感覺,這是一片不算太大的園林,夾道含苞,鳥雀呼晴,佈局大氣精整……他低頭瞧了瞧腳下的路,是一片規整乾淨的白,皆是切割整齊的大理之石鋪墊而成。
這風格很熟悉也很獨一,他也只在這幾日才熟悉——這是大明宮牆內的風格。
只是這裡的魚鳥花木都很自由地生長着,桃枝延伸出來,花條蔓延綻放,不似外面被修剪成很規整的樣子。
這片小林並不甚大,裴液只走了百多步,就頓住了步子。
他立在林蔭之下,望着前面春光柔暖的草地,一道輕衫長裙的華貴身影正席地坐在案前,上衣淡青,細金線勾着鳥銜珠之紋,下裙𫄸金,漸次染爲檀色。
她支頷翻着案上一本圖冊,手指間勾搖着三枚本該系在腰間的鏤空金香球,像三隻圓滾滾的小蜂。
她案前恭謹跪坐着兩人,稍後一人腰背直挺,稍前一人則微微向前探身,似與女子交談着什麼。
他們的身影都很隱淡,遠遠比不上幻樓所見之人,只比剛剛消散的女子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