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文館裡夜色很清晰,但直到回到人聲迴盪的大街上,踏出館門的門檻,裴液才深深吸了口氣,彷彿前一個時辰裡呼吸的都並非能夠供給生命的氣體。
李縹青立在一旁含笑看着他:“你自己硬要進去的。”
裴液沒講話,瞧她一眼,往前邁步了,李縹青在旁邊跟上他。
兩個人走在修文館的院牆下,這個時節牆根的青草冒出了小芽,承着銀澄澄的月光。
“你們真沒吵架啊。”裴液低着頭,小聲道。
李縹青笑:“我們有什麼好吵——因爲你啊?”
“……”裴液看着她。
“……好吧,是有一點小小的鬥嘴。”李縹青轉過頭,看向前方,笑道,“不過也都沒有什麼啦,殿下雖然刺我幾句,我也都還給她了——我來的時候都沒想到,你知曉這位殿下最在意的是什麼嗎?”
“什麼?”
“是明劍主。”李縹青笑道,“她當時一說起這個,我都覺得她可愛了。”
少女揹着手踱着步子,笑容仰向夜空:“因爲此前她給我發信,都是很智珠在握的樣子。那時候我是有些擔心的——你知曉我爲什麼想來見見她嗎,就是因爲我想人家那樣一個大公主,看上你小地方來的小子,指不定有什麼別的圖謀……而且我還覺得你說不定受她欺騙和欺負。”
她講完這句話有些不好意思,笑笑:“不過現下我瞧,她還是很在乎你的。”
李縹青一笑起來,眼睛彎如月牙,眸子裡又像綴滿星星,裴液怔怔瞧着她,低頭小聲道:“那個……李西洲跟你講話有過分的地方……她人就那樣,對不住,你別往心裡去。”
“……”李縹青怔了一下,笑容從臉上消失,嘴角下抿成一個很硬的形狀,“你跟我說一下,我就不生別人氣……你,你不用代她跟我道歉啊。”
她清亮的眼睛看着他,聲音很輕。
“……哦。”裴液呆呆應了一聲。不是因爲沒聽懂而呆呆的,而是因爲聽懂了所以只能呆呆的。
李縹青抿了抿脣,把頭偏了過去。
“你、你別哭。”裴液急道。
李縹青“噗嗤”一下又被氣笑,回過頭來瞪他兩眼:“誰哭啊。”
“……”
修文館的院牆被拋在後面,這條長街沒有商鋪集市,並不繁華,一入夜大多是回館或離館的士子,挺安靜。
“神京真大啊。”李縹青道。
“是。”
“你記不記得咱們在雁塢見面的時候?”她偏頭
“……我實在沒想到你會在那裡。”裴液怔了怔,想起她“小七”的裝扮,在水幫之間那樣自如,一度他以爲她就是在那裡長大。
“我有‘傳心燭’,想讓人家以爲我是個什麼樣的人還是很簡單的。”李縹青笑,“那時候我在那裡等了好些天,最後他們說會來個刺客,我也不知道是誰。結果那小船一開過來,我一眼就瞧出你來了。”
“我也是易了容的啊。”
“你那易容只能令沒見過的人認不出你,卻不能騙過熟悉你的人。”
“仙人臺的人給我畫的,還說是精通易容之術。”
“不是人家畫的人的問題。”
“那是誰的問題。”
“你的問題。”
“……我在他畫的時候可沒亂動。”
李縹青擡手打了他一下。
“不是易容時的問題,是易容後的問題。”李縹青漫着步子,聲音也輕飄似夢,“你記得在博望時,我第一回教你畫妝麼?”
“……記得。在長道武館的時候。”
“對呀,那時候我教你畫這個眼妝,結果你笨手笨腳的。”李縹青道,“那時候我就跟你說了,易容要根據不同的情況來僞裝,不能死板,結果你說……”
“我說我行事光明敞亮,用不上這種手段。”
“不錯。”
兩人都笑起來。
“最後我也還是學會了嘛。”裴液頓了一會兒,抿了抿脣,“我沒忘記這個妝,我記得怎麼畫的。”
“哼,剛剛卻不敢說。”李縹青輕笑。
“……”
李縹青似乎也頗懷念那段小城秋日,雖然各懷沉重的恩仇,但兩人都還沒遇見更大的世界,見過的、認識的人都還很少。
前有狼,後有虎,但坐在小屋畫眉的那個清晨,少年少女好像都忘記了別的一切。
“總之,易容可以改換你的容貌、體型,乃至瞳形瞳色,但改變不了你的言語、舉止,還有眼神情緒。”李縹青輕聲道,“而後者,是熟悉你的人不會忘記的事情。”
“……”
“所以你以後若要扮成另一個人,要記得,最重要的不是化妝,而是扮演。”李縹青說着,“平日裡就要仔細去觀察,有的人眼神靈動,有的人眼神浮躁,雖然都是瞳孔遊動,卻是不一樣的。還有的沉穩、有的平淡、有的遲鈍……涉及行爲舉止也是同理。面對同一件事,不同的人表現截然不同,你要易容,就得把自己變成一個截然不同的人。”
“而且要徹底、自然。”她補充道。
“……那真是挺難的。”
“當然啊,我早和你說,易容是門功夫極深的學問,雖然不大上得了檯面,但在江湖上也是有師門和秘傳的。”
裴液想了想:“那你這樣功夫做得好,是傳心燭易於觀察他人麼,我當時沒認出你來。”
“……你全是笨!”
“啊?”
“我在你面前又沒掩飾言行,你都認不出我來……還講呢。”
“……”
“大概是我變了挺多吧。”李縹青道,“也不全怪你。”
“……你變得更好了,縹青。”裴液脫口而出。
“嗯?”
“這回見面我是這樣覺得。”裴液道,“你好像什麼事情都會處理了,什麼都懂……一個人操持門派,一定累你良多。”
李縹青笑,臉有點兒微紅:“你別忽然就直愣愣夸人。”
“真的。”
“你也長大很多啊。”李縹青還他一禮,“今日在園子裡應對雲琅,就十分進退有度,不止是熱血直言,而且初具英雄氣概呢。”
“……是麼?”裴液有些不好意思。
“嗯。”李縹青點頭。
裴液笑:“過完年我十八了,咱們都長一歲。”
“你這些天在神京裡都做什麼事啊,我只聽得些傳言。”李縹青漫着步子,兩人走出了修文館這條長街,神京晚間的熱鬧開始迎面而來,遊人紛紛,負劍持扇,燈燭亮成一條長龍。
裴液想了想:“其實也沒做什麼事,十月裡剷除了太平漕幫,十一月進了幻樓、目睹了二天論,十二月打了朱雀門劍賭,然後過了個年,就、就入宮去了。”
“入宮去做什麼啊?”
“……”
“怎麼不講話了?”李縹青笑。
“入宮……幫着殿下誅殺了魚嗣誠,然後就是八水靈境之事,那時候就遇見你了。”裴液道,“你呢縹青,我聽說玉翡山現在欣欣向榮,你後面有什麼打算?”
“你還記不記得那天夜裡在船上,咱們和齊居士、楊少俠他們談彼此志向,我立志要翠羽劍門成爲五州第一。”李縹青笑,“你非要我重說,結果我說了個八州第一,你還不滿意,舉着我胳膊說,翠羽劍門要名揚少隴五十州。
“裴液少俠打小就高瞻遠矚,今年說來,北五州里玉翡應是第一了。”
裴液笑:“定志向就得遠大,完不完成以後再說——那時我就瞧你與別人不同,分明比我還小,身陷絕境,卻總能笑得那樣開朗,我就是因此喜歡——因此、因此相信你的。”
“不要亂說話哦裴少俠,當心殿下問你花心之罪。”李縹青偏了偏頭,微笑,“今年秋前,我要聯合北五州大小門派,統攝江湖、收納人才,作爲下一步發展之基。今次我進京,就是爲了這件事聯絡仙人臺的。”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一定要跟我說,我在神京可以幫你很多事的。”裴液抿了抿脣。
“和你說,不就是和晉陽殿下說嗎。說給裴少俠,裴少俠再去求她啊。”李縹青含笑皺了皺鼻子,“我纔不幹這種事。”
“不是,你跟我說,我讓她去辦。”
“……”
“……”
“裴少俠好霸道哦。”
裴液臉微紅:“反正,我又不是全仰仗她,我們又不是那種關係。我神京也有別的朋友,我自己也是鶴檢……你有難處就跟我說好了。以前在博望的時候,我不也常找你幫忙嗎?”
李縹青做出好奇的樣子:“你說什麼關係?”
裴液深吸口氣,瞪她。
少女笑得十分開心。
在遊人之間穿行,也成爲遊人中的一對,天色雖晚,時辰卻還早,無論有意無意,兩人都並不急着回到別館。
水涼的風迎面拂過,燈影繁華,到了神京城裡最明亮的一片,乃是西池南岸了。
“比捉月湖大多了啊。”李縹青一撲伏在了欄杆上,望着粼粼的水波,“你就是在這這裡,和顏非卿一起當衆殺了那個摶身宗師啊,連金吾軍列陣喝止都沒停手。”
裴液笑:“你怎麼知曉得那樣清楚——其實要往那邊一些,快到湖心的位置。”
“真威風。這裡也真漂亮,樓臺迭錯,楊柳依依。”李縹青輕嘆,但很快話風一轉,“不過神京的糖葫蘆不好吃,這幾天我在不同地方買了三串,各有各的難吃。”
裴液也倚着欄杆:“神京遊人多,不擔心客流,自然做得敷衍。博望沒那麼多客人,能做一二十年的只有兩三家,那麼誰來做這兩三家,就得看功夫了。”
“裴液少俠說的有理。”
“不過我知曉有個好吃的。”裴液笑,“這裡有家烤鴿好吃,你等着,我去給你買來嘗。”
“好啊。”
李縹青瞧着少年的身影沒入人流,含笑安靜了一會兒,擡起手伸了個懶腰,重新望向了河面。
不多時少年回來了,手裡確實是兩串鮮嫩的冒着熱氣的肉,拿油紙包着。
裴液本意是給她兩串,但少女一定要分他一串,於是兩人一起吃着,伏着欄杆吹着河風。小貓臥在兩人中間,李縹青含笑撥着它的耳朵。
“這裡還是很好玩兒的,以後你夜裡想玩兒的話,來這裡就好了。”兩人望着重重交錯的人影,裴液道,“前面有很多好吃的,綠華臺、楓影臺上往往有開放的詩會劍會,坐進去就能一同聊天。神京的人們都很友好,如今有狄九大人做兆尹,律法也很嚴明——走,我帶你去前面逛逛吧。”
沿着河岸而去,確實越往前,越遊人如織、歡聲笑語,裴液來過這裡許多次,向少女指點着熟悉之所見。
不過下一刻正含笑觀覽的兩人同時一怔,卻是見一個醉眼迷離的錦衣公子一個搖晃到了身前,癡癡地盯着少女:“這位姑娘,咱們從前是不是見過的?”
他將手中扇子瀟灑一攔,身後還跟着一個佩劍的江湖人,四五生的樣子。
裴液先是錯愕,又覺荒誕,下一刻才猛然意識到是話本里的橋段出現在眼前。
錦衣公子醉笑:“這位是你哥哥還是情哥哥……且放他一留,咱們上綠華臺上喝一杯如何?”
李縹青抿了笑,只仰頭看着少年,確實彷彿個無措的妹妹或情妹妹。
這種機會簡直比撞破什麼大人物的陰謀更千載難逢,裴液吸口氣,斂了容顏:“你知曉我是誰嗎?”
錦衣公子怔,又上下打量他一眼:“你是誰?”
裴液擡手取出衣下腰牌,垂眸淡聲:“仙人臺鶴檢在此,還敢放肆。”
“……”錦衣公子一愣,然後笑,“誰認識你什麼鶴檢鳥檢,還仙人臺,我還御前侍衛呢!”
他身後的江湖人見這牌子時本來一愣,但下一刻瞧見少年的年輕的面容,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
裴液錯愕,繼而臉色泛紅:“你們鶴檢牌子也不識得,有沒有見識?”
錦衣公子好像也忘了少女,搖頭晃腦:“再給你一回機會,還準備了別的牌子麼?”
裴液怔住,他的身份何其多,每一個都令江湖震動,但這時他最想要的是謝穿堂的那塊捕字牌。
最好是升職之前的。
李縹青“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將頭倚在了他肩上,樂不可支。
“……”
下一刻少女笑容未斂,依然倚在少年肩上看向兩人,隨手掏出一枚玉牌,溫聲道:“天山庭下,你想看這個嗎?”
錦衣公子又愣,但那江湖人臉已一下慘白了,猛地擡手死死抓住了錦衣公子的胳膊,力道之大令其“嗷”的一聲叫了出來。
少女微笑:“你常幫着這人欺男霸女麼?自己打斷拿劍的手,好好反思一番師門教誨,再將這人拿扇的胳膊折了,回去各自躺兩個月吧,不必殘廢。”
言罷她扯着少年繼續向前而去。
少女忍俊不禁地看着裴液,裴液沉默地看着她,最後輕嘆一聲,悻悻地將鶴檢牌子收回了衣內,還往更深處塞了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