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伸出手,水簾便即刻分開,已無須李西洲擡手。
沒有鱗妖再撲上來撕咬水幕了。
上下四方傳來的撕咬摩擦也幾乎消失,偶有一兩隻裴液也懶得理會了。
“都殺散了。它們一直這樣啃,會對你有消耗嗎?”
“因爲我得一直補啊。”李西洲臉色依然蒼白,此時她倚坐着,輕輕從身旁的水中採下一片髮絲般的柔軟,然後令它們在掌中交錯匯聚。
採水爲絲,織就鮫綃。
裴液抱着劍在旁邊坐下,瞧着她。
女子鬢髮邊的淡鱗輕薄而敷着微光溢彩,裴液擡起手輕輕摸了摸。觸指滑而韌,像幾片軟玉。
李西洲手上停下,偏頭瞧他。
“沒事兒,我就好奇摸摸。”
李西洲低頭繼續,輕薄的水流從她掌間淌過。
“那天我瞧你長出這個來,還以爲你要整個變成鮫人了。”裴液道。
“整個變成鮫人又怎麼了,總可以變回來。”
“醜啊。”
“我醜跟你有什麼關係啊?”
“……”
裴液倚在石壁上,斜斜睨了她一眼。
李西洲把手腕伸在他面前:“幫我開個口子。”
“嗯?”
“一個小小的血口。”李西洲頓了一下,“別、別咬。”
“……”裴液提起一縷真氣,給她開了一個小而工整的切口,細細的紅從中飄了出來。
李西洲並指一取,這縷鮮血便像線一樣彎繞而來,被置入鮫綃之中,於是成型的綃帶中都摻了一縷隱約的淡紅。
裴液怔一下:“你做什麼?”
“把我自己那份蜃血投進去,一會兒要用的。”
裴液垂眸瞧着,一時沒什麼表情,顯然現在對她傷害自己的行爲有些敏感。
李西洲瞧他一眼,想了一會兒:“你【知意】給我發好多消息,我都沒有收到。我在蜃龍埋骨之地,近乎是另一方天地了。”
裴液注意力轉過來,抿了下脣:“哦,沒事,我也沒給你發幾條。”
“嗯。”
洞內安靜了一會兒。
裴液動了動腿,偏頭不大在意道:“那個,【牽心知意】傳的消息如果當時沒有收到,就會直接消失吧。”
“會補發的。”
“……哦。”
裴液望着水簾,面色如常,但耳尖紅了。
鱗妖們被驅趕走了,四周都很安靜,李西洲也低頭繼續織着鮫綃。
“我想和你說件事情。”裴液自然地轉過話題,“關於稟祿的,我覺得我也許能九生。”
李西洲一頓,倒也沒太驚訝,只道:“外面那些鱗妖不夠你吃麼?”
“不清楚,但現在我一靠近它們就四散逃離,不便追逐,我也不敢離你太遠。”裴液道,“我想,也許吞食了那幾只大些的能有變化。”
李西洲想了想:“好,我記下了。”
時間就這樣一點點過去了,靈境似乎也沒有白天黑夜,裴液給女子又渡了三回真氣,那就是八個時辰了。
李西洲一直低頭倚坐着,並起的腿像鮫人的長尾,她織的綃都隱沒在水中了,裴液也不知曉竟有多長。這時候她站起來,拍了拍閉目琢磨劍籍的少年。
裴液仰起頭。
“交換一下吧。”她伸出手道。
……
……
遠方每一條豎起的山峰,都是蜃龍的肋骨。
從這個角度望去,豎在地上的槍其實比肋峰還高。這槍有些年月了,槍頭下繫條布帶,槍桿粗而糙,全是細小的刻痕,長短不一、粗細不一,深淺也不一,一千條痕跡,也許有八百柄兵器。
剩下九成九的敵手沒有在上面留下痕跡的資格。
但槍刃還是銳如嶄新,能瞧出主人打磨得很勤。
雍戟把槍一戳,豎在這柄槍旁邊,他的槍更新些,沒有太多痕跡,兩杆筆直的槍並立着,就都高過了肋峰。
雍戟在旁邊的石上坐下來。
空間在這裡接近破碎,空中生長着狹長的裂縫,像凝固了的閃電,只顏色是黑色。
彷彿天地是一張薄脆的紙,有什麼太重的東西壓在了上面,因而四周都被扯裂了。
是一尊金身。
和尚結跏趺坐,捏定印,腰懸短刀,在一株百丈之樹下闔眸。
“裴液爲什麼會進來呢。”雍戟望着遠方。
和尚沒有睜眼,也沒有開口。
“蜃境已經封閉四天了,第一天的時候我去西庭心試他,他還全然沒有頭緒。”雍戟似乎也沒預期和尚的搭話,繼續道,“那時候他已見過李緘了。李緘他們也不應有進入蜃境的辦法……但他就是忽然莫名其妙地進來了。”
“又是在莫名其妙的時候碰上莫名其妙的人。”他聲音低冷,“全該碎屍萬段。”
“雍,你總是怒性難抑。”和尚沒有睜眸,低聲道。
“那就說明是我的天性。”雍戟闔了下眸子,他身上的傷沒有癒合,但血全止住了,多處的貫穿與切割似乎毫不影響他的狀態,連血氣都沒有削弱多少。
“多半是晉陽殿下留了門吧,也許她比我們更瞭解蜃境的一切。”和尚道。
雍戟沒有說話,他低頭瞧了眼石上隱約的金線,它依然連通向遠處,指向他剛剛所在的那座山,意味着這位女子還在那裡。
從境況上來說,多了一個八生的裴液並不會產生什麼影響。如果李西洲可以隨意帶一個人進來,那個人應當是李賀或者李緘纔對。
裴液進來,更像是“只有裴液能進來”。
雌鳥將被兩條蟒蛇咬死在巢中,雄鳥這時飛撲下來,拯救不了什麼,只是再添一餐而已。
在靈境之中,他完全不是【白水】的對手,四合之下那式心劍就已經逼出來了。剛剛若非失了先手,自己連這點傷都不會受。
雍戟並不低估少年的實力,很可能他是世上最清楚他真實實力的人之一,他也願意承認在技藝搏殺上自己輸他一籌。但在靈境之中,面對【白水】仙權,面對天下最不容易殺死的北疆修者,他已幾乎沒有勝算。
戰勝自己已是解不開的難題,何況還有和尚呢。
一個八生,一個重傷,能翻起什麼風浪。
但李西洲確實已經帶給他太多意外了。
所以今天沒能在預計內殺死她令他怒火升騰。這種微弱的不安感縈繞着他的心臟。
從一開始,雍戟就沒想到她會出現在蜃境之中。
因爲那時候蜃境已接近納入掌控了,七日饗宴之下,順從的鱗妖越來越多,水流一般匯聚起來,兩條樹棲的水主也被引走,並且接近納入掌控。
雍戟已仗此尋得【白水】了。
算起來他們靈境內外已有兩位天樓,隨時可以進出,兩條水主也可堪一用。
他們幾乎已經準備好迎接對方天樓的強行入境,屆時取得【白水】,靈境封閉,在主場之中,這是燕王府並不害怕的一戰。
北疆死得起兩個天樓,李西洲、李緘,你們死得起嗎?他們又真的是爲你們賣命的下屬嗎?
但並沒有人進來。
那個時候雍戟是認爲仙人臺略過這一局了——我要水下,你要水上,七日之後再重新擺陣相對。
所以趙靈均留在上面拖延了,水下禪將軍已足夠坐鎮。
但這時候發生了兩件微妙的事情。
其一,蜃城拖延得比想象中更短,幾日之內就被一掃而清了。趙靈均的狀態被大大消耗,同時他對裴液刺殺嘗試也沒有成功,他不是燕王麾下,到了這種程度就退去了,只留下千萬受掌控的鱗妖。
於是他們只好觸碰了【白水】,水君承位之儀開啓,封閉了蜃境。
如果更久一些,他們對蜃境的掌控會更徹底。
其二,李西洲竟然不知何時已在這座封閉的蜃境之中。
雍戟知曉張夢秋的刺殺沒有成功,但他確實是在見到李西洲之後,才意識到她已進入了洛神宮,又來到了蜃境之中。
對蜃境之內一無所知,她竟敢孤身躍入。
而由於魚嗣誠的失敗,他們對洛神宮內的東西幾無瞭解。
她在這裡顯然比他們更如魚得水。
她忽然之間取走了蜃龍真血。
到此爲止,雍戟已失去了對李西洲意圖的預測,他猜不到她想做什麼。
蜃龍真血是繼承【白水】的階梯,正因他不能滿足繼承的條件,所以無法引真血入體,於是用蠻力直接將【白水】提取了出來。
李西洲滿足繼承的條件,所以她取走了蜃龍真血……可其中的【白水】已經沒了,她取走它又還有什麼用處呢?
雍戟從未想要執掌這方蜃境。
他只是要【白水】本身,將其帶回北方,此後任李西洲在這座崩潰死去的蜃境裡呼風喚雨,都與他無關了。但如今他們仍在這方蜃境之中,【白水】本質上還沒有脫離蜃龍的身體。
所以雍戟隱隱感知到一種有些被他忽略的對抗——他以爲自己已經掌控蜃境了,他一直以來假想的對手是對方的天樓,他其實還很想見一見傳說中【命犬】的新面孔。
但另一種無法忽視的龐大力量來自於蜃境本身。
在大多數時間裡它是死的,但李西洲撬動了它。
當見到那種無法突破的鮫綃時,雍戟產生了這種感覺。
正是這種的不安令他急於殺死李西洲,令他前往西庭心試探裴液。
因爲一切的問題,都可以用殺來粗暴地解決。他很巧地帶着一份麟血,也藉此逼住了李西洲。
但又是一個微妙的意外——她又給裴液留了個小小的門。
她顯然不能隨意帶人進來,不然她可以放進來兩個或者三個天樓,在趙靈均缺席的情況下,足夠橫掃一切。
但就算只能帶一個人,這個人又爲什麼會是裴液呢?
她提前就做好了這個抉擇,現在她會爲這個選擇後悔嗎?
加一個乳臭未乾的裴液,就能對抗這兩杆北疆的槍嗎?
在剛剛離開時他和和尚發生了一些分歧,他認爲應該留守,幾個時辰之後鱗妖齧破鮫綃,屆時裡面無論是一人還是兩人,都殺掉就好了。
但和尚認爲應當回來掌控天地,蜃境還在封閉,兩人無論如何逃不掉,掌控這方天地是立於不敗之地的本錢。
他槍大,雍戟聽從了他。
和尚把一隻泛着金光的手遞過來,雍戟搭了一下,唸了段佛經,把心裡燥性沉下去了。
他輕嘆一聲。
一些無端微緒,兩隻待宰羔羊。
但這時和尚忽然睜開了眼。
一朵輕盈搖曳的花在他二人之間的地面上生長了出來。
“我已苟延殘喘了,世子因何嘆氣呢。”
雍戟猛地回頭,女子立在數丈之外,她臉色還是蒼白,頭髮鬆散,衣上是一大片顯眼舊紅。
雍戟低頭,石上的麟血之線分明依然遙在遠處。
雍戟眯眼瞧着她:“自來送死麼?還是要玩處空城計?”
八丈的距離只要一步。
雍戟擰身,提槍,踏地,一掠而出,長槍一霎貫入女子的身影……但什麼都沒觸到,他忽然發現自己再度和她遙隔八丈了。
和尚站了起來。
“你在鮫館之內,我在鮫館之外,空負熱情了,雍。”李西洲擡起手,輕柔的水流從手上淌過。
無數輕薄美麗的鮫綃流淌在這方空間之中,數十丈,上百丈,它們流淌而過,許多夢幻般輕盈的花朵就從淡紅細線中生長出來,綃帶系在它的莖上,轉瞬之間,遍地已是一片安靜的瑰藍。
和尚握住石下的槍,四周的黑色閃電蛛網一般急速攀爬,不堪重負的呻吟從天地間響起,但一層一層的、修長的鮫綃已舒展開來。
十二條綃帶飄曳成十二條清流,彷彿從天幕垂下,像朵花一樣圍攏着中心,又牽繫住四方的天地。
片刻之間,鮫綃之內的雍戟已不可觸見了。
和尚沉默地看向女子,李西洲臉色蒼白地低着頭,腕上還留着一縫殷紅,擡眸對他露出個平靜的淡笑。
——織成一座洛神舊館。
魏輕裾留下來的,生長了六十年的蜃血。在世之時,魏輕裾對它的使用和了解令人超出想象。
李西洲沒有繼承很多,她也沒太多時間學習。
但織造鮫館,是每個鮫人自然而然會做的事,並不比編花環困難太多。
魏輕裾給她留下了成熟的技藝和豐厚的磚石。
雍戟孤身靜立在這方鮫綃圍造的境界之中,手裡緊緊握着槍。
這裡靜謐而平闊,無有任何隱藏之地,也沒有任何東西對他造成傷害。他追殺了李西洲幾天,倒是第一次進入這鮫綃水簾的內部,確實將外界的一切都阻隔起來。
雍戟沒有捕捉到女子這一行爲的目的,他仰了仰頭,再有幾個時辰和尚就能真正掌控蜃境內的天地,若想拖延,也該把和尚困進來纔是,把自己關在這裡,有什麼意義呢?
然後他忽然側過頭,微微眯眼。
衣衫襤褸的少年低着頭,提着劍,從另一端緩緩走了出來。
他散着頭髮、打着赤腳,還有幾十丈遠,已擡眸盯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