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真傳,此劍題陷於我難勝我之困,我聽聞,‘遁一之劍’可脫無隙之牢。如今我等面對‘全然之我’,與之弈劍正如居無門無窗之牢籠,密不透風,無從破劍。”鹿尾道,“鶴真傳既然懂得遁一之劍,說不定正是此題之鑰。即便不對,想來也可觸類旁通。”
鹿尾的笑語中帶着些喜意,彷彿發現條頗對的思路,於是園中議論紛紛的聲音也低下來了,衆人都有些期待地看着女子。
“……哦。”鶴杳杳應了一聲。
然後她從案前站起來。
往前走了兩步,又回身從案上拿上了自己的劍。
裴液遠遠看着她凝固的面容。
“哦。”她重複道,擡起手來朝着鹿尾及四方一禮,“謝君高看。續道山鶴杳杳,向鹿真傳及諸位英傑見禮。”
“敝派確實有‘遁一之劍’的講法,但這種劍卻並非是敝派獨傳……它只是一種名稱。”鶴杳杳低頭望着空處,她聲音柔婉好聽,一講起話來園子中彷彿徹底安靜了,“我想,這個劍題也許並非‘遁一之劍’可以解決。”
說到這裡她忽然擡眸,遙遙看了一眼裴液,裴液兩眉緩緩聚攏,升起些不好的預感。
鹿尾好奇:“鶴真傳因何說遁一之劍不能解決?”
“‘遁一’是‘我’相對於外界的籠罩而言的,我想也許它並不能用來超越自我。”鶴杳杳道,“當然,也許是可以試一試的……不過關鍵是此劍我也不大會用,因此難以說準。”
“唔。”鹿尾微怔,他只聽說過這種提法,但確實也沒有見過此劍,“那,鶴真傳要下池試試麼?”
鶴杳杳微微一笑,清聲道:“我既然不會,下池未免擾亂水波,我倒知曉在場另有一人,他的遁一之劍用得比我好多了,上回我們談論劍理,他見解也十分高妙……總之、總之他高我多矣,我請他上來爲之一試好了。”
“……”
“……”
鹿尾微微茫然,整個園子也一時寂靜。
鶴杳杳轉過頭,如鶴回眸,遙遙望向另一端修劍院的隊伍。
裴液深吸口氣,背過頭去。
園子衆人安靜、好奇且茫然地看着鶴杳杳,女子露出個歉意的笑,然後帶着全場的目光,低着頭一步一步走到了修劍院的隊伍之前。
劍生們坐得有些緊,她小聲說着“煩請讓讓”一步步邁了進去,來到了裴液身前。
裴液擡頭震驚地看着她。
“裴液少俠,請你、請你幫個忙吧……”她俯下身,小聲道,手先緊緊抓住了少年的袖子。
“你這是‘請’麼!”裴液瞪眼,張口無聲。
“我也……我也沒有辦法……”鶴杳杳急得要哭,懇求,“請你看在咱們客棧同宿一夜的情誼上……”
“你別胡說啊!!”裴液兩眼瞪大如鈴,旁邊劍生們本來正紛紛看來,這時候全都肅然起敬地轉回了腦袋。許多還頗有素質地封住了雙耳。
“求你了……”
“好了好了行行行,你別再胡言亂語了。”裴液只曾被女人搞得面酣耳熱,倒第一回被搞得抓耳撓腮,他道,“都是小事,我隨你去就是了。”
“謝謝你!裴液少俠!”
“你等一下,我拿劍。”裴液把玉虎提起,往背後塞了塞,轉了轉角度,但鶴杳杳已等不及了,將他一牽從案前提了起來。
……
園中衆人瞧着這位女子言罷,轉頭走向西邊,她身姿挺拔纖美,哪怕不知爲何微微低着頭,也像只優雅的鶴。
露臺上的少女們望着她,少隴玉劍會望着她,崆峒、雲山,整個園子全都安靜好奇地望着她。
只見她一步步走過了半個小園,最終停在了修劍院的席位旁,然後走了進去,俯下身和其中一人不知交談着什麼。
兩人似乎有些談笑,女子還牽住了他的袖子,然後這位尚在整理袖口的少年就含笑被牽着站了起來。
對大多人來說這道身影很年輕很陌生,他生得挺拔高大,穿着修劍服,肩膀上趴着只黑貓,鶴杳杳牽着他的袖子走回了池旁。 “這位是我的朋友,他真正會用遁一之劍,是很厲害的劍者,請他爲諸君一試好了。”鶴杳杳優雅一禮,然後就束手立在一旁,彷彿與己無關了。
園中一時安靜,這少年並無什麼卓異的氣質,但確實沒瞧出什麼怯場來。
這道劍題已經在場上存在了有一會兒,而這是第一位走進六人之中的劍者。他不像商雲凝或者陳泉這樣的人一樣一瞧就很會用劍,上場之後先擡手一禮,向幾位真傳問了聲好。
“我其實還沒大準備好。”他笑道,“本來是打算琢磨明白了再講話的——不料被鶴真傳忽然提起。”
鹿尾回禮,含笑打量一番:“原來是裴少俠,鶴真傳說閣下會用遁一之劍。不知有什麼見解麼?”
“那是她提的名目,我其實懷疑。她也沒見過我出劍。”少年笑着把小貓從肩上抱下來,看向這片池水,“不過我是有些想法,鹿真傳,你剛剛下池,無論如何也破不了自己的劍麼?”
鹿尾奇道:“我若能破自己的劍,那我該知曉如何更好地出劍,那麼這個更好的我纔是現下真正的我了。”
少年點頭:“我想也是。那你說,若下池之後再行突破呢?”
“下池之後再行……”鹿尾怔。
“不錯。因爲我剛剛在下面瞧諸位把它當做道題來解,彷彿想找到什麼隙漏鑽過去。但這鏡子不本來是寧同修的劍道關隘麼?”少年道,“既然是瓶頸、是關隘,那麼當然唯一的法子就是‘突破’。我覺着這個也沒什麼巧路捷徑,就是得走下池子,當着它的面超越全然之我才行。”
“……”鹿尾啞然。
很多劍者都無時無刻不在進步。
但進步是進步,突破是突破;進步一點是進步一點,高出一層是高出一層。
即便臨陣突破,或許能開悟某個片面之我,又豈能完全超越全然之我呢。
羣非輕叩劍鞘:“裴少俠話雖如此,可這聽來有些天方夜譚。”
少年朝她一笑:“天山是仙家之地,合該信些天方夜譚纔是。”
羣非一雙俊眼眯起,似乎含笑瞧着他。
少年低頭看了下懷裡小貓的意願,把它遞給了身旁的鶴杳杳,朝衆人笑道:“總之多謝青睞,那我也下去試試好了。若事有不成,還望別太嘲笑。”
鶴杳杳接過小貓,在一旁滿臉欽佩地看着他。
少年收斂了面容,低着頭走下池塘。
好像每走一步,他整個人都更靜一些,一步一步走到池塘邊時,彷彿已靜如木石,鳥蝶都會在他身上駐留。
然後他的靴底踏上水面,擡頭,靜靜地立在了水上。
對面升起了他的倒影。
這個時候,人們才頭回見到那熾烈的、銳利的、肆意飛揚的劍意。
從衣裝和軀體做成的殼裡掙扎出來、迸發出來,如同仙人的長帶,一瞬間攫獲了整片心劍之境。
如果鹿尾是一座深山、商雲凝是一片雪野,那麼少年就真如劍仙臨地。
但不是來自靜靜立於池上的少年,而是來自他對面,那個緩緩升起來的身影。
它竟然先擡起手,扯去了自己束髮的帶子,然後長髮與袖口、衣襬一起熾烈地飄舞起來,宛如一團灰色的、燃燒的火。
少年本人倒是一直很安靜,他認真地瞧着它,腰後一柄長劍無風自浮,倒真像個御劍的天上少年。
園子中人們紛紛怔然,這個時候議論才重又漸漸浮起。
“這人是誰啊?”一些隱約低聲的相互打問。
“……裴液。”另一些人怔怔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