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年前的羽鱗試,是魏輕裾看過的最後一屆,她青眼相待的那名劍客最終也沒有上場,後來在她死後,他以僅入玄門三年的修爲奪下了鶴榜第二十三,如果那時候子樑還活着,應當會想起這年春光明媚的小園。
“在他們將這道【汞華浮槎】之身推演完成之前,魏輕裾先死去了,她留下的一切遺產遭到分食,這付蛟金之骨最終就落到了魚嗣誠手裡。”裴液兩手拄着玉虎,“我本來也在想,這件事也許不得不尋求仙人臺或者養意樓的幫助,只憑你我和手中之劍,確實難以穿破這道鐵壁。”
“許綽能認識養意樓的人嗎。”
“總之,問問她。”裴液自語道,“而且,如果當年他們已沒有時間完成這副紫金身骨,那麼魚嗣誠是如何把它穿入體內呢?”
他想着那狐臉太監左頰那片圓潤的紫金。
“昨夜我們問詢郭侑的時候,你忘了嗎,他不停喊‘魚嗣誠,放開我’。”
“你是說,他落入魚嗣誠手裡……交出的不只是《洛川尋渡》?”
“不論如何,大明宮中除了魚嗣誠外,應不會再有一個人比他更瞭解這副【汞華浮槎】之骨了。”
裴液緩緩點頭。
確實,無論猜測如何,也無論如今身體多少傷損,要想繼續向下推進,他總得再一次直面這副仙鬼之骨。
在上一次交手中,對方已經無限瞭解他的手段,他卻還未見到摧毀對方的希望。
若還有下一次搏殺,確實就如魚嗣誠所說,他會殺了他。
在取得勝機之前,他不能再和其人正面交手了,而勝機,確實得自己去找。
——剛剛那位有些靦腆,家養溫雅的男子,身材頎長、雙肩平窄,當然就是郭侑。
裴液從春色小園中走出來,重新回到水畔,身上溼跡還未曬乾。
他在水邊石上坐下,春色如夢,彷彿幾刻鐘前那些陰暗水域裡的廝殺都是昨日,但他低下頭,卻見一朵採摘下來的洛神木桃正靜靜地放在旁邊,東風輕輕推動着它的花瓣。
“……”裴液微怔一下,這次很禮貌地拿起來擱在手腕傷口上,由它自己化入了進去。
鱗花再次在手腕上浮現,裴液擡起頭來,那道淡影再次從他視界中顯現出來,正雙臂趴在水上仰頭看着他,彷彿整片池面都是她的案桌。
裴液怔怔看了她一會兒,已覺出些她和剛剛那道女子身影的神似之處,但他沒有提及,只好奇道:“原來你能摘下這些花嗎?那我豈不是能碰到你?”
淡影含笑搖搖頭:“我請別人幫忙摘的。”
“嗯?”
淡影把目光投向他身邊湖沙,那裡正有個半身大的物什緩緩拱了起來,露出了半張令人骨寒生惡的面目。
或者也很難將之稱爲“面目”,那不過是一團集合了各種功用的肉瘤——上端裂開的十字口中藏着一顆陰灰獨目,兩邊各開三鰓,嗅官大概就是那兩個小孔,口器緊緊閉合着,像朵扁平的皺菊。
裴液下意識先握緊了劍,與此同時這東西也受驚般向後一縮,頭大半埋回了水下,把兩隻泛着幽綠的銳爪擋在了前面。這時裴液瞧見些它甲殼的邊緣,猜測那沙下形貌應像只梭形的鱉。
“蜮。”黑貓低聲道。
裴液一下想起了幼時所看的那些怪力亂神的話本圖集,微微恍然。
傳說這種伏在水裡的妖怪形如三足之鱉,口含橫肉如弓弦,能含沙以射。人行在水畔,倒影若被它射住,則發急症而死,古今異談中又稱爲“水狐”或“短狐”,他還會背《詩·小雅》裡的一句“爲鬼爲蜮,則不可得”……
“你們剛剛碰面時好像有些衝突,現下我已告訴它,不會再射你了。”淡影兩手支頷在水面上,“我請它銜了朵花來,不然你一下水又成了瞎子,也看不見我了。”
“多謝。”裴液瞧了一眼,那團拱起的沙子已全然消落下去了,被水波一推,再也瞧不見痕跡,顯然對這陰森的水怪而言,多拋頭露面一息都太過折磨。
“原來它這般聽你的話嗎……它能瞧見你?”
“當然了。”淡影微笑,“只有你不能瞧見我而已。”
“我也可以一直瞧見你啊——如果一刻後你肯再給我吃朵花的話。”
“不行,下朵要付錢了。”
她笑起來確實清脆如鈴,又清清緲緲地很好聽,令裴液心情也莫名輕鬆些,笑道:“洛微憂,你引我到這裡來,那你知道園中那三人在說什麼嗎?”
“不是在說那具鐵骨頭的事嗎?”
“更深的呢?”
淡影搖頭。
“你纔是岸上來的人,反倒問我。”
“你好像對這裡什麼都知道的樣子,我才問你的。”裴液道,“還以爲你引我來有什麼深意。”
“沒有什麼深意啊,我不是一開始就和你說了,我是不喜歡那些人進來這裡嗎?”她微微偏頭地看着岸上的少年,聲音寧靜又悅耳。
裴液忽然莫名覺得,若這張臉能夠清晰起來,一定會有雙極美麗的眼睛。
“你要不要……和我去看看?”淡影想了想,朝他道。
“嗯?”
“洛神舊殿,那些人一直想進入的地方。”
“……”
“不過你也進不去,只能和那人一樣在外面看看。”
“好。”
“那來吧。”
淡影輕輕向後一仰,就如一尾游魚般沒入了水裡,裴液提劍起身,也一頭紮了進去。
這次不必再闔上雙眼了,像之前尋找洛神木桃時一樣,淡影遊曳在前方指引着他,偶爾回顧一眼他有沒有跟上。
裴液不知她帶他走的是哪條路,也有攀升的逆流,也有柔軟的草谷,但卻沒再見到魚嗣誠的身影了。
魚嗣誠曾堅決地把他攔在這裡,後面於他而言全是幽暗的未知,但現在輕靈的淡影將他帶了進來。也沒有什麼特殊,越過了草谷,又是另一座高山……伊闕轘轅,通谷景山,裴液並不知道自己行經了哪裡,又深入了多久。
直到他見到了彷彿九天垂下的水幕。
這大概確實是一切的盡頭了,流淌遙遠的十二道逆流正是從這裡起源,回頭向它們延伸的方向望去,在黑暗的水域中蜿蜒飄曳,確實如同絲帶一般;而在這起始的中心,這些逆流互相匯合圍攏了起來,如同輕柔團起的絲帶,如果十二條逆流的蜿蜒環繞是一朵美麗的花,那麼他們就來到了它的花蕊。
裴液立在安靜而黑暗的水底,安靜地仰着頭,這些寬達近百丈的水綃帶圍攏出的奇景,如同層層綻放的淡菊,朦朧的水簾阻隔了一切向深處望去的視線,也阻隔了一切試圖繼續向前的腳步。
淡影就停在這裡,倚着輕柔垂下的水簾,裴液瞧了她一眼,自己試着繼續往裡游去,這垂下的綃流竟然並沒有攔住他,他揮臂一遊,穿過了它……然後便怔怔地看見了倚在水簾旁邊的淡影。
姿勢絲毫未變,只是一切都似乎調轉了個方向。
這裡依然是他剛剛靜立仰觀的地方。
淡影伸指點着下巴,偏頭笑道:“咦?你怎麼腳在後剛游進去,就頭在前遊了出來。”
“……”
“這裡其實並非就是洛神的舊殿。”淡影道。
裴液看向她。
“傳說洛神居住在誰也找不到的地方,若非她敞開門徑,沒有人能夠進入。”淡影同樣仰着頭,“即便這裡忽然來了只巨獸,一下子把這些水全都喝乾,裡面也不會露出什麼宮殿來的,所以你也不必嘗試穿過它了。”
“洛神的居處,是在另一個誰也無法觸及的世界,這裡一定要說的話,只是它的門牆而已。”
“門牆?”
“嗯,你吃了我的洛神木桃,可以閉上眼瞧瞧啊。”
裴液微怔,在這條綃流前閉上了眼睛……然後微微仰起了頭,定在了原地。
確實那宏大靜美的綃流之花不見了,連聲音也消失在了耳畔,整個世界似乎只剩下了他自己。
他踏在地上,擡起頭瞧見了自己的前方,竟然確實是面淡紅微舊的院牆,靜靜立在微雨的春日裡,牆角下生着幾朵搖曳的冷藍之花,綃帶微微飄擺着。
裴液下意識向前走去,然而只走了幾步,他就發現自己好像靠近不了它。
他睜開眼,又回到了水境之中。
“你現在所臨,就是洛神的階前。”淡影道,曼聲道,“若有拜謁之心,須等洛神殿下傳喚才行。”
這語氣將裴液從怔神中拉了出來,他笑了下:“洛微憂,你不是洛神嗎?”
“……”
“我也不知道啊。”洛微憂一躍上了石頭,搖着腿道,“有時候我覺得我可能就是……唉呀,你怎麼把我心裡的偷想說出來了,真討厭。”
裴液笑:“你那自豪勁兒誰也瞧得出來吧。”
“……”淡影扭了下身子看向別處,似乎有些害羞了。
在她目光挪過去後,裴液收斂了笑容,有些安靜地看着她,其實他知曉人死不能復生,無論幻影還是夢境,都只會是片刻的綺麗,但他還是忍不住想,這神奇的地方也許確實有什麼神奇的仙術,能令一道死去的魂靈再度復甦,哪怕失去了所有的記憶……
很多活着或者已經死去的、自己認識或者不認識的人,都會因此而慰暖的。
他也很願意和她交朋友。
石上身影只不好意思了一下,就挪回了目光,落落大方地承認了:“好吧,其實我就是那麼想的,在這裡我總是自由自在,每個生靈都聽我的話,我也知道這裡的許多事情……你們兩個來到我的地盤,我難道把你們招待得不好嗎?”
“蠻好。”
“是吧。只是我不喜歡去岸上,也不喜歡岸上的陌生人下來。”她聲音又有些寧靜,再次望向了他們所來的遠方,“除了……”
她沒再說下去,不知是不是自己也想不起來了。
裴液也倚在石下,兩人一貓靜坐了有一小會兒,裴液忽然擡頭小聲道:“洛微憂。”
“嗯?”
“那個,咱們算朋友嗎?”
“……”石上淡影挪了挪身子,“你好唐突,咱們才認識多久……暫且,暫且算半個朋友吧。”
“那,我一會兒就走了,你是不是於我有些饋贈?”
“什麼?”
“你的那個洛神木桃,”裴液道,“我瞧好像也不是很少,能讓我多吃幾朵嗎?”
黑貓這時也輕聲道:“你剛剛說招待我們倆,其實只照顧他了,談不上招待我,就把我那份算給他吧。”
“……”淡影有些想不明白,“我的花味道很好嗎?”
“不是,因爲我正身懷你說的那個‘丹田種仙之法’。”裴液道,“你這個對我算是大補。”
“……”
“……”
“那,給你五朵吧。”
“二十朵行不行?”
“最多十朵!”
“十二朵吧,和綃流數量一樣,是個好數,也顯洛神大氣。”
“……”
“行不行?”
“好吧,我叫小魚們去採。”
“多謝洛神美意!”
“哼。你還能在這裡待多久?”淡影問道。
“大約三刻鐘吧。”
“哦。”
過了片時,一些半掌大的魚就紛紛銜着一朵朵玉光般的熒藍遊了過來,這些大概就是這裡個頭最大的了,淡影一一輕撫它們的額頂,讓它們將花放在了裴液麪前。
“現在咱們只算小半個朋友了。”淡影道。
裴液抓起一把塞進了嘴裡,嚼了兩下嚥掉,然後再一把抓起剩下的,一口全吃了個乾淨。
淡影沉默看着。
“我不白吃你的。”裴液將十二朵花嚥下肚,扶着石頭提劍站了起來。
“大約還有兩個刻鐘。”他低頭拭劍道,“第二個刻鐘我要趕到離開蜃境的地方,而第一個刻鐘,我幫你殺了外面所有想進來的人。”
“包括那個魚什麼?”
“……躲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