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蘭雅室,嬌娥依牀。
廂房很別緻,白色的牆上掛着名家的山水畫,一扇紅木雕窗的圓形月洞屏風將廂房隔爲兩小間,外面的小屋擺有桌椅和香爐;裡面的小屋則是梳妝檯和牀榻。
一位約莫十七八歲、身穿粉紅色羅裳的女子正坐在牀邊打着瞌睡。她將手肘放在膝蓋上,雙手捧着下巴將頭點得像小雞啄米。
而牀上躺着的青年雖然還閉着眼睛,但他的眼珠已經在眼皮子下面轉了。
“水!”冉阿玉喊了一聲。
打瞌睡的女子將頭點一半被他的喊聲給驚醒,於是立即起身去外面,從桌上的茶壺中倒了杯茶端到了牀邊。
“公子水來了。”她將茶杯遞向了他的嘴脣邊。
“若雪是你嗎?”
冉阿玉一把抓住了女子的手腕,她緊張的將手往回一縮,這樣茶杯就被打翻茶水淋了冉阿玉一臉,青年終於醒來了。
這姑娘叫顧婉兒,身負血海深仇,因爲某種特別的原因需要她出現在這裡,要捆住牀榻上的陌生公子,這是她的任務。
冉阿這纔看清楚,坐在自己牀邊的不過是一個低眉順目、膚色白皙、身材嬌柔的女子。
“啊!對不住!”兩人同時開口。
冉阿玉人坐了起來,而顧婉兒則是一臉緋紅的將他被褥上的茶杯拿開。
“公子贖罪!我去拿毛巾。”顧婉兒起身道。
“不勞煩姑娘,實在下失禮了。”冉阿玉一邊說一邊起身,他發現自己的胸口不再那麼痛,力氣也恢復了很多。
顧婉兒還是將毛巾遞給了冉阿玉,並用有點害羞和好奇的眼神看着他。
“姑娘是一直在這裡守着我嗎?”冉阿玉一邊擦着臉一邊問,“真是辛苦你了——敢問姑娘芳名?”
“小女子姓顧名婉兒,”顧婉兒施了個萬福禮,“姑姑說段大哥府裡的丫鬟婆子們粗手粗腳的怕照顧不好公子,因此才讓我來這裡服侍柳公子的。”
“誰是姑姑?”冉阿玉十分迷茫,“他們幹嘛要如此待我?而且我姓冉不是什麼柳公子。”青年想。
“柳公子醒了嗎?”外面富有磁性的成熟女人聲響起,緊接着一個頭戴珠釵、挽着流雲髻、身穿硃紅色錦袍的女人走進房間。這女人其實已經是不惑之年,只不過她柳眉杏目、玉面朱脣保養極好,看起來卻只有三十來歲有一種端莊典雅的富貴相。
屋子裡很香,但女人又帶來一股好似玫瑰的香味將檀香味壓了下去。
“姑姑!”顧婉兒低頭喊了一聲。
“先下去吧!我和柳公子單獨說說話。”女人道。
“是!”顧婉兒再次施了個萬福禮離開了房間。
“柳公子這一路來到柳州不容易啊!”女人率先開口。
廂房裡只剩下女人和自己的時候冉阿玉說:“我見過你,在顧家莊石屋的時候。請問你把我帶來這裡所謂何事?還有我姓冉並不姓柳。”
他們來到桌子旁邊,她笑了笑邀他坐下。
“你一路來到這裡不就是想了解自己的身世麼?”女人給冉阿玉倒了杯茶後一臉柔和的盯着青年道:“時光荏苒歲月催人,想不到當初京城一別便是永別,更想不到你的孩子如今也已這般大,長得和你一模一樣.......”
她就那樣看着他有點愣神,眼睛裡漸漸發出閃光的東西,彷彿至親終於等到了多年才歸家的孩子。
“我們很熟悉嗎?”冉阿玉自然沒有女人那般感覺,但青年看得出她眼中流露出來的東西。“還有我是誰的孩子?”
他這才把她從好遠的回憶中拉回了現實,女人感覺到自己似乎有點失態於是正了正身子。
“我姓風別人叫我風娘,我和你母親是金蘭姐妹,按輩分你是應該叫我一聲‘姨’的。想當初我還抱過只有巴掌大小的你呢?”風娘笑了笑,這笑容下面隱藏着的是悲苦,“而你的母親姓柳名茵茵,曾是名動京城的花魁,她是豔芳閣的頭牌,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不通。若不是京城的一場大火,我想就算是現在的敘柳二州加上京城的青樓女子也沒有一個記得上她。”
說到這裡這位身穿硃紅錦袍的典雅女人滿臉自豪,與此同時冉阿玉心中一痛。
“不!”冉阿玉反駁道:“我的孃親只是一位農婦,她住在海角村,會種田、會織布、會結網、也會捕魚,在別人的眼中她普通得很,但在我冉阿玉的心中她就是最漂亮的女人,沒有人及得上她——生我那位也不行。”
風娘看着這個面容和自己姐姐幾乎一模一樣的孩子(在她眼中冉阿玉當然是孩子。)他的體型卻像極了他的父親,女人放在桌上鬆弛的手掌慢慢的變成了拳頭。
“你怎麼可以這樣?”她想,“難道你這張如玉的臉龐下藏着的是那個姓薛的王八蛋的歹毒心腸麼?”
不過風娘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她能夠理解一個從未見過自己母親;也從未得到過親身母親的愛的孩子的感受,女人長長的嘆口氣。
“你叫冉阿玉是吧?”她喃喃道:“真是個好名字,我想這個名字包含了你爹孃對你的愛,他們也希望你成爲玉一樣的人......能與我講講你的父母和你的過去嗎?”
冉阿玉躊躇了一下,因爲他的童年故事實在沒什麼好說的,這種在別人聽起來會有點無聊的話題,可能在他進起來就是在揭自己心上的傷疤。因爲冉阿玉的養父養母早已不在人間,不管是曾經的快樂還是痛苦,用現在的嘴巴講出來,可能對自己就是一種折磨——至少一種憂傷——但不知怎地,青年覺得面前的這個女人是可以分享自己的童年故事的,因爲她眼裡有那道光,就像當初的程瘸子那樣。
如果有人能夠感同身受,你就不要害怕說出自己的悲傷惹她笑話,因爲她也會流淚,然後你們應該彼此抱抱,將兩顆心挨近點成爲這個世間最親的人。
冉阿玉講了很久,從最開始的童年趣事講到了出海打漁從此未歸的父親;從小時候同夥伴去海邊拾貝再到母親的去世;從偏西陽光射入雕窗到風孃的第一顆眼淚滑落臉龐。
“後來你就離開家去了青牛鎮了嗎?”風娘掏出手絹輕試了下臉上的淚水順便平復下情緒,“你那塊玉呢?給我瞧瞧。”
他這下沒有猶豫,取下了腰間那個黑色的布袋,冉阿玉將玉佩拿出把上面沾的泥土小心翼翼的刮回布袋,然後纔將晶瑩剔透的玉佩交給風娘。對於他來說,布袋裡的泥巴比玉佩貴重多了。
由於在白馬寺水潭那裡布袋被打溼,裡面的泥巴跑掉了些許讓冉阿玉好生心疼,因爲這是他娘墳上的泥巴,他曾經在她的墳頭對她說‘希望孃親有永遠陪在我身邊。’
女人將玉佩提在手中觀摩,橢圓形的玉佩如同一張人臉,透明而略帶乳白色的質地好像是一個人的肌膚。不!這絕對不是她的肌膚,這是那個人的,突然間有種憤恨感爬上風孃的心頭,她怕自己再看下去會噁心想吐;會忍不住將它摔個稀巴爛。
“收好它,”風娘將玉佩還給了冉阿玉,“對於我——有一天對於你——來說它不是件令人愉快的東西,但你必須要保管好它,因爲只有它能讓你接近他。”
“我娘在將玉佩交給我的時候說它在我的襁褓中,”冉阿玉皺着眉頭將玉佩揣進布袋裡,“當初程大叔在看到這塊玉佩憂心忡忡叫我不要弄丟了,這塊玉佩是......她給我留的嗎?”
“應該是你孃親留給你的,”風娘道:“同時它也是你的仇人送給你孃親的。”
“仇人?”冉阿玉不解。
“不錯、他是你的父親但更是你的仇人,”風娘幾乎在咬着牙齒說,“記住了這人姓薛,要不是她你母親不會死;要不是他你不會從小就失去母愛,要知道如果你的母親還活着,她一定是這個世界最疼你的人——沒有之一。”
她頓了頓觀察着冉阿玉的表情,說實在的青年的臉上並沒有露出多少風娘想看到的東西。
“我能理解你對自己的生母沒有多少感情,”風娘繼續說:“因爲你沒有感受到她的愛,所以不管你姓冉還是姓柳;或者叫不叫她娘;叫我不叫我姨都隨你,但你的命是你娘給的,爲此她丟了命,所謂殺母之仇不共戴天,所以我希望有一天你能手刃仇人。”
冉阿玉拿起茶杯輕輕的喝了一口茶水,青年並沒有做出任何承諾。如果有人殺了他的養父養母,那冉阿玉必定會和那人不共戴天,但風娘說自己的生父殺了自己的生母,現在又要自己去殺自己的生父爲生母報仇,坦白說面對如此悲哀的事情冉阿玉心裡沒什麼感覺,‘如果他是個十惡不赦的人的話,我不介意取他性命。’這就冉阿玉此刻內心的真實想法。
“我在青牛山遇險被一名老人所救,他要我前往這裡來了解自己的身世,是風姨你安排的麼?”頓了頓冉阿玉繼續問:“還是說這些年我從小到大的所有的動向都在你的掌控之中呢?”
她聽他叫自己風姨很是高興,但更多的是驚悚,因爲雖然風娘心中有一團復仇的火焰但她沒有這份能耐,如果按照冉阿玉說的那樣的話,那人就太可怕了,他好像知道當初的整個事件,而且還在暗中佈局?
“那是一位蒙着面的瘦小老人?”她問。
“不錯,滿頭白髮聲音沙啞。”冉阿玉回答。
“大概在兩個月前的某一天,就是這個蒙着面的老人來到繡莊丟給我一幅畫——畫像就是你——並留下話說,不久你便會來到柳州城,還說我們要辦的事必須要有你參與不然不可能實現。我當時並不十分信他,不過後來自從在顧家莊看到你後我信了.......嘶!”說到這裡風娘深吸了一口氣,“他好像什麼都知道,這人究竟是誰?”
冉阿玉也很想知道,因爲被人牽着鼻子走是件十分難受和危險的事情。
雙方都在思考陷入了沉默,過了好長一會兒。
“而我的事情其實說給你聽也無妨,這麼多年我一直在做一件事,那便是想盡辦法爲我姐姐報仇。只是我面對的敵人太強了,所以阿玉,姨希望你能幫我——當然也是幫你自己,爲母報仇天經地義——你......會和我們一起並肩戰鬥麼?”
“如果那人的確十惡不赦殺了生我的人,”冉阿玉捏緊了拳頭,“我必定會手刃他的,但現在我需要變得強大,我也需要了解更多真實的情況,這樣纔不至於落入別人的圈套。”
說到這裡,冉阿玉想起了那個救過自己的神秘老人。
“這是對的阿玉,”風娘將手放在冉阿玉的手背上拍了拍,“你需要了解自己的孃親,也需要了解你那個仇人父親,這樣你纔有足夠的感情愛你的孃親和恨你的父親,咱們不急、咱們需要積蓄力量,否則就無法擊敗他。”
“我的爹爹在海上,”冉阿玉拒不承認那人是自己的父親,“至於生我的人,如果有一天我瞭解了她,也愛上了她,我會叫她一聲孃的。那麼現在給我說說這個仇人究竟是誰?”
“他姓薛名祖寧,住在皇宮,他有很多的兵馬。”風娘苦笑道。
聽到這個青年張大了嘴巴,他能想到自己的身世並不簡單,因爲如果一個身世簡單的人,身上怎麼會帶着一塊人人都叫自己要保管好的玉佩?而且、一個身世簡單的人,怎麼會被蒙面人暗中盯着並被救下?但冉阿玉想不到自己的身世會這麼離奇。
“他媽的!”他在心裡罵了句粗口,“敢情老子身上還流着皇家的血液,老子的生父、老子的殺母仇人,居然是那坐在龍椅上的明宗皇帝。”
“所以你會怕嗎?”女人用她那雙深邃的杏目盯着冉阿玉。
“至少我現在可以肯定一件事,”冉阿玉抿了抿嘴脣,“他不是一個好皇帝,大概有天我會走到他的身邊和一國之君講講道理。”
“只是講講道理?”風娘表示不解。
“對於那種不聽道理的,我就先打到他肯聽爲止,如果他做了該死的事我就殺了他。”他頓了頓又道:“不過在這之前我需要力量,若雪說過:‘如果你要和別人講道理,你首先得有讓別人聽你講道理的本事’”
“介於你提起這個姑娘,”風娘開始緩緩起身,“我可以明確的告訴你她目前沒有危險。看在你喊我一聲姨份上,我也可以保證她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內也都沒有危險——
——她在哪裡?”冉阿玉立馬站了起來着急的問道。
“但我不希望你見到她和想她——至少現在。”她轉過頭來衝自己侄兒甜甜一笑,“ 你有太多的事需要了解了,比如你母親、你的仇人;比如還在暗中盯着我們的人;比如這敘柳二州的大小幫派三教九流;阿玉你沒有那麼多時間兒女情長,現在的你先好好養傷享受婉兒的照顧,然後還有好多事在等着你。”
言罷、她不再給冉阿玉問話的機會,獨自一人走出了廂房。
“你這算是讓我聽話的條件麼?”冉阿玉看着門外風娘離開的背影,“或許你能通過手段阻止我見到她,但你無法阻止我想她,正如你們窺探我、監視我、需要我如同一顆棋子那樣在你們的棋盤上按照既定既定計劃走——但我想你們錯了,我冉阿玉是個人,我要走的路就是我心裡的那條路,即便我和這個世界是隻不過是白紙上的文字......”青年擡頭看向了那高遠的蒼穹面露鄙夷,“自以爲是的作者啊!難道你以爲一個精彩的故事,就非要給筆下的人物添加點悲苦的句子,否則就不能催人淚下麼?”
白天寫完了它的瀟灑,換作黑夜前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