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院中的三株梅花全開時,四兒又被點召。
金鑲珠指環、累絲蘭花簪、魚銜荷葉佩……還有一副她很喜歡的仿明景泰藍琺琅蝶形耳墜子,尤其底下有着十分討喜的三色流蘇。不過最惹眼的還是件洋畫師所繪、織造處所繡的豔色坎肩,花樣兒聽說叫大麗花,有各種顏色,甚至還是雙色的花朵。令人吃驚的是這坎肩用一排蝶戀花的銀釦子在腰間扣起,而扣縫則是線條花色合得分毫不差的一大朵金黃。拿在手上不覺着,一穿上身,就發覺這錦緞料子緊緊包住纖細的腰部。怎麼有些像畫中、漢人古早時的深衣?她生孩子後至今沒發胖,但今天穿了這件別緻的衣服,整個人不由自主地收腹挺胸,居然覺得……很嫵媚?
然後她看向宮女手中的夾棉披風,下意識地一把搶過。呃,不知怎麼,她很不樂意讓任何人看到現在的自己。只是,皇上既然賞了這些東西,她就必須穿戴齊全地去見他!
又一回踏入西朵殿的時辰,還是跟上回一樣。只是沒那麼冰寒,屋裡也就寥寥幾個火盆子。只是等待在這裡人兒,多了幾分氣定神閒。
宮女們重新拾掇停當不久,就有人來通報,皇上到了——其實過來也沒幾步路。
她行禮如儀後,不着痕跡偷瞥一眼,很清楚地見到他眼中的欣賞。
這頓飯倒是別緻,居然有一半是極之考究的上等釋菜,而其中最有特色的就是兩道菜用曬乾的菊花、梅花、百合花瓣烹調的菜餚,另有一道玫瑰蒸糕——清爽、鮮豔……垂涎欲滴啊!
四兒努力不發出讓人側目的吞口水之聲,但在謝過恩之後,片刻之間就將一半的花跟蒸糕入了肚。她是挑食、吃得太快,很不符皇家風範。但那又如何?
她原本就不是這頂尖兒富貴羣裡的一員……在發覺自己竟又在走神時,四兒趕緊將注意力放在爺的身上。無他,因爲每當她用心伺候爺的時候,從來就不會犯發呆走神上老半天而不自覺的毛病。爺是她平靜富足生活的唯一倚靠,想必這次點召之後,她那個“清”、“靜”的宮裡會熱鬧上一陣子吧!
“吃飽了?”她一向胃口極佳,今天怎麼比平日裡吃得少?
“是,有了七分就打住。謝爺、呃,皇上的關切。”
“朕還有些摺子要批……不過也不多了。還是你來伺候筆墨吧。” 她有些陌生。不過皇帝並不會花精力去揣摩身邊某一位女子的心理。前朝奏摺不多,很多下情得通過層層轉報才能呈到御前,這就給了權臣把持朝綱、翻雲弄雨的機會。而他,決不會捧起一茬又不得不親自打壓一茬,因此定了這足以累死自己的規矩,爲的就是廣聽、博聞,把前朝好些年間積欠的弊端全部整治一番……
想着,皇帝對着一桌子的美食沒了胃口。今天的事情不多,他才召她來,總不能再將她晾在寢室外一晚上吧?那恐怕連母后都會以爲出了什麼差子……
晚來看書——不,批折——紅袖添香。
四兒沒再讓宮女們在身上弄一大堆的香花香草,搞得連自己也聞着彆扭。她只在頸間、腕上這些露出的細小地方輕擦了些自制的梅花香露。雖然那套花了她大把“積蓄”才弄到手的青銅甄使用不便、耗時過長,但蒸製出來的香露似花非花、似露非露,嗅着有香氣,但有覺得沒有味道。
她不是沒想過,是不是上回太不像自己了,反讓爺對自己沒了興趣……她是介意上回沒錯!
御案上說是不多,但也有十幾份。太監們大多不識字,而她識,卻從不看,也所以爺會讓她伺候筆墨,一來純熟仔細、二來不會泄密。
可這回……明明臣下只寫了幾個字,而塗塗改改、洋洋灑灑的硃批卻比那些多上好些倍!這是啥玩意兒?
“看什麼呢?”
“啊——”四兒嚇得臉都變青,膝蓋一軟就跪下了。不知不覺中自己竟然在窺測!這可是殺頭之罪啊!“這……紅的比黑的字兒還多……奴才……愣、愣神了……”
“呵呵,起來,四兒,不怪你。這份摺子本就是個大笑話!”皇帝將薄本狠狠往地上一扔。“這什麼東西!!”
全殿裡的太監都矮了大半截。
四兒趕忙跪行着,將奏摺上的一點點灰塵小心吹掉,輕輕又放回御案上。他再氣,也會忍下,然後重新坐下看——她太清楚了!
一陣沉默後,四兒聽到門外隱約有腳步,忙向張公公投去詢問的眼神。
原來是蓮子羹到了。可滿屋子人沒一個敢在皇上盛怒的時候呈上來。四兒也不敢,但架不住張公公哀求的目光:這事她幹多了,被遷怒的機會倒不是很多。好吧,就她自個來吧。
“爺要用些甜點心嗎?”她努力擠出淡淡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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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內的薰香換了種清爽甜潤的,似是幾種西洋進的香料配成,時間長了頭腦反會清醒。這是首領太監高公公的做派,不動聲色、暗轉乾坤。估計是張公公頂不住了去搬的救兵。
爺的心情早已平靜,憤怒成了嗤笑。估計是手中奏摺裡的字醜得很有特色、內容也好笑得緊——實在是因爲前朝只有少數人有權直上奏摺,大批臣子跟他們的師爺從沒寫過直接面呈皇上的奏章,不免惶恐中又帶有不知分寸的得意……似乎滿朝都成了皇上的親信一般,每天都堆了那麼多的本子跟公文,輕重不分又不能找人代看,只得由一個人全擔下這份辛勞。
“泡杯梅花茶去。”爺突然交代。
四兒向來眼明手快,那手指明明指着自己……她立刻倒退了出去準備,呃,殿裡有乾梅花嗎?實在不行就直接樹上採吧!她可不敢從自己那兒拿,這要是皇帝喝下去有什麼差錯,她就真的完了——要完也是這裡的人先完吧!
保險起見,除了試嘗太監,她也親自品嚐調配了再呈上去,省得太甜太苦太淡太……
“皇上在看最後一份摺子,主子不用進去了。”
高公公迎上來,端端正正行個禮後才道。
“多謝高公公提醒。”
四兒點頭微笑。這是先帝帶出來的老人,在皇城中威望極高,做事不偏不倚、滴水不漏。最值得一提的是,見到誰都謹慎、有禮,即使碰上個品級最低的答應、也是恭恭敬敬當成主子來侍奉——只是有腦袋的絕不會刻意在他面前擺出主子的架子。
“您先去西朵殿燕禧堂裡歇息?”
“好!”
以對方的品行跟地位,應該不會害了自己。何況她真的累了、怕了。這御前伺候的差事還真不是好乾的!
許是平日不大注意打扮、能簡則簡的關係,她覺得臉上的粉稍厚了些,頭上的零零碎碎也太重了些——那些金銀珍珠和寶石也不見得就怎麼好看,更不能當錢使。
對着雕工精美,但也就那麼一塊能照人的鏡子左右晃晃腦袋,三色的流蘇就會相互輕輕碰撞,發出細不可聞的清脆嘩嘩聲。沉沉的耳墜子漂亮是漂亮,戴久了還是會生疼。雙手想摘下,又有些不捨得。
“那耳墜子委實做得不錯。”
一聽見這聲音,四兒忙不迭地回過身來就直接行禮。
爺擡手虛扶她起身。他換了藏色便服,神氣清爽,看不出不悅的心情來。
四兒習慣性地接手伺候他就寢,惹來幾聲低笑。
“你先去把頭髮放下。”頂着尺高的髮髻和驚人繁複的裝飾,又站了近兩個時辰,她不覺得累,他還覺得煩呢。
“是——”爺真是體貼啊!四兒感激不盡地三兩下就卸下大把的簪子夾子梳子辮子。她不太會自己打理複雜的髮型頭飾,卻對卸除這些東西非常在行,這讓想上前伺候的小太監尷尬無比。
“四兒,過來。”
四兒見爺衝她招手,立即撇下想繼續拍點馬屁的小太監。
爺已經洗漱完了,不用她插手。如今寬敞的寢室裡只有兩個人,靜得可以聽見心跳的聲音。四兒僵了片刻,見他只望着自己。唉……從未這樣盛裝地伺候他過。
“喜歡這衣服的樣式嗎?”爺饒有興趣地看她與腰間一排的銀扣奮戰。“這洋人的花兒叫什麼來着?”
“說是叫大麗花。”好了,記得下回穿這件馬甲的時候,一定要保證身邊有人伺候。
“確實豔而不俗。”讓她多了份少見的富貴氣。不過,今後她確實是富貴人兒罷了。
“謝皇上的賞賜。”
她在爺伸手撫上她的耳垂時,呼吸窒了窒。不過等坎肩從肩上落下以後,動作就順暢多了。多少年的“夫妾”了?她能這樣被他記得這麼長時間,已屬大幸。
“這琺琅釉的色彩不錯。”爺還是好整以暇地玩弄着他賞賜的幾樣頗別緻的首飾,然後看她猶豫了會終於還是解開了褻衣的繫帶,讓昏暗的燈光在她身周染上一層粉色如珍珠般的光暈來。
翠玉鐲、金指環、銀簪子、瑪瑙梳、琺琅墜……這些珠光寶氣的東西都卸下之後,她也就是個赤條條地妄想討夫君歡心的普通女子。
四兒生生嚥下不自然,按着他的暗示替他褪去外衣、中衣,解開長褲繫帶,然後,吻他。
菜餚中的花香早沒了半絲,但似乎不久前喝的梅花茶、以及她身上的梅花香露混在一起,分不清是遠處院中飄入的淡香,還是舌間流轉的輕吟……總之,讓人昏沉。
她盡責地撫擁、吻觸,直到被興起的他接過了君臨天下的大權……不過,有那麼一瞬間,她覺着:這“大權”曾經在她的掌心間、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