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沉默片刻，宋飛這才下定決心說道，“劉書記，對內審工作組的到來，我是期待的，也是高興的。”
“工廠裡大部分工人也是高興的，是歡迎的！”
劉懷民點頭，同時也聽出宋飛話裡的重點。
大部分。
也就是說，還有人不喜歡，不想讓工作組來了？
那這些人就得看看是什麼情況了。
不等劉懷民開口，宋飛繼續說道，“我這人不會說話，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就覺得吧，這工廠跟，跟其他工廠有些不一樣。”
“怎麼個不一樣法？”
“就是感覺，整個工廠的革命熱情並不高，我也試圖引導，可剛剛有點溫度吧，後面就沒了，就感覺後勁不足似的。”
“不只是我有這種感受，車間裡不少人都是這般感覺，就是不上不下的，缺點啥！”
宋飛說出內心的困惑，劉懷民輕輕點頭，隨後岔開話題，“這次咱們九部要精簡人員，你對此有什麼想法嗎？”
聽劉懷民如此說，宋飛低下頭沉默不語。
這件事他也聽說過，而且最近也傳的很兇，各種版本都有。
本質上說，這精不精簡的對他們沒啥影響。
人多了他們也是那點工資。
人少了也不會多發錢。
而且大家都是相處好多年了，擡頭不見低頭見的，感情自然是有的。
再說了，誰敢說自己就不是被精簡下去的那部分？
再說那些被精簡下來的人如何安排還沒個定論呢。
他是真不知道咋說。
而且宋飛還有個擔心。
自從當上這個廠長後，爲了應對越來越多的任務，他可是招收了不少工人。
這些人對任務的及時完成做了不少貢獻。
現在若是因爲精簡人員將這些人裁撤下去，他該怎麼面對這些人？
要知道，這些人可是從原廠中走出來的啊，讓他們再回去？
丟臉先不說，就是原廠要不要還不一定呢。
如此沒了工作，一家老小如何生活？
故此，宋飛在這個問題上，猶豫了。
見宋飛這般模樣，劉懷民心裡嘆息。
這會兒也明白了，爲啥剛纔宋飛會說缺點啥。
這缺的，就是當家做主的使命感啊！
其他工廠在面對這個問題上，那不說是熱情似火吧，也是高度積極配合。
甚至有些時候不用他們工作組出面調查，一羣工人就找到他們那，舉報這個，舉報那個的。
而現在，他們工作組到柳州兩天了，竟然沒有一個人上門，這一對比就很奇怪了。
就是宋飛，也是他特意找來的。
如今見宋飛都這副樣子，劉懷民終於明白，到底是哪裡出的原因了。
就出在他這個廠長身上。
見宋飛有些爲難，劉懷民再次岔開話題，“對了，這次擴產，工廠生產還好吧。”
“好，好着呢！”
宋飛連忙擡頭說話，“這次上面加了任務，工人們都在心裡高興一點呢。”
“大家夥兒都說，有了任務就能幹更多的事情，就能更好的爲革命建設做貢獻。”
“嗯，同志們都覺悟很高啊！”
劉懷民面上露出滿意說道，這讓宋飛心裡輕鬆不少，隨即說道，“我們現在已經能夠跟上總部的需求，製作的蒙皮部件比之前還要好些，同志們也是熱情高漲呢…”
等宋飛將車間工作情況說完，劉懷民這纔將對方送出辦公室。
“爲了建設革命同志們都辛苦了，回頭我跟總部提一下，爭取每人發一雙棉鞋。”
劉懷民淡淡的說道，宋飛聽了卻是高興的咧開嘴笑起來。
“那太好了，謝謝書記，謝謝總部了！”
“也請總部放心，我們一定按時，保質保量的完成任務。”
“不用客氣，都是爲了革命建設，只要同志們擁護，只要同志們肯幹，這些都是應該的。”
“是，我們工人一定擁護，一定聽總部的安排。”
宋飛高興的離開，劉懷民卻是皺眉回到辦公室裡。
從剛纔的談話中他發現，機械廠的工人是有高昂的革命熱情的，但都侷限在車間生產上。
用宋飛的話說，就是‘大部分’。
至於其他方面，尤其是在當家做主方面，意識不強。
而這根本原因，應該是出在領導層上，沒有正確的引導。
或者說，宋飛的引導沒有效果。
“事情，難辦了！”
下午，柳州機械廠會議室。
這是此次內審工作組正式召開的首次會議。
會議開始前，整個工廠都知道了工作組的來意。
畢竟，在一個月前工廠就得到了總部的通知，關於內審工作的情況也是實時瞭解。
當然，能夠過了內審這一關的工廠工人都是鬆了一口氣。
而那些還沒過的，仍舊提着心，生怕審出什麼重大的問題，全廠跟着倒黴遭殃！
會議室裡陸續坐滿了人。
劉懷民是帶隊的組長，又是九部的書記，當仁不讓的坐在了首位。
下方左側是內審工作組的人員，爲首的是孫豔。
右側是機械廠的領導，人數不少，爲首的是廠長宋飛，以及各個部門的領導。
至於唐強兩人則是坐在前排的末尾。
劉懷民瞭解過這兩個人。
而越是瞭解，眉頭越是皺起。
這兩人爲何還留在機械廠？
這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嗎？
目光看了眼正襟危坐的宋飛，心裡又是無奈。
這位同志，缺少鬥爭的經驗啊。
此時，一羣人準備開會，屋子裡卻是亂糟糟的。
不少人都在竊竊私語，不時還發出鬨笑聲，看的對面孫豔等人直皺眉頭。
就對方的這種態度，一點沒有審覈的嚴肅感。
或許是有恃無恐，覺得不會審出任何問題。
或許是無知無畏，覺得有問題也沒啥事。
總之，這種氛圍給內審工作組的衆人很不好的感官。
甚至有些覺得，對方在輕視他們。
對方並不尊重他們。
孫豔看向劉懷民，卻發現劉書記只是閉着嘴，沒有任何表示，於是只能忍着心中怒氣，等接下來的審覈時，好好的發泄出來。
宋飛也感覺不妥，可讓他開口呵斥，又有些張不開口。
“同志們！”
劉懷民看着時間差不多了，敲敲桌子突然開口。屋子裡衆人聽到聲音，陸續停下交談，隨後一個個的坐好，只是有幾個人明顯臉上帶着不耐。
劉懷民看了眼身處末尾的唐強跟藍報國，這兩人倒是一直坐的端正，臉上也是嚴肅，可給劉懷民的感覺還不如下面吵吵鬧鬧的人。
“這次我們內審部來到咱們機械廠，例行審覈。”
劉懷民神色嚴肅，目光掃過在場的衆人，語氣嚴肅，“審覈期間希望大家積極配合，多多提供意見，找出工作中的閃光點與不足。”
“好的，我們會進行表彰，獎勵，並且推廣開來。”
“不足的，那就及時改正，避免錯誤繼續下去。”
“當然，我們也希望工人同志們積極參與到內審當中，因爲這是一場對革命建設的去腐存精的過程”
劉懷民說完，隨後看向一旁的孫豔，“下面，請此次內審工作組的副組長孫豔同志，跟大家說一下此次內審的主要流程。”
“大家歡迎。”
啪啪啪
劉懷民落下，宋飛連忙帶頭鼓掌。
屋子裡工作組的人積極響應。
而機械廠響應的人不多，直到過了一會兒響聲才響成一片。
劉懷民眉頭皺了皺，卻是對孫豔點點頭。
孫豔壓下心中的不滿，拿起計劃書，看向衆人。
“機械廠的同志們，大家好。”
“我是此次內審工作組的副組長孫豔。”
“此次內審工作，我們主要進行以下三個方面的審查。”
“第一是工廠各項政策、規章制度的制定、執行情況。”
“第二是工廠的工廠的財務情況，物料平衡情況。”
“第三是工廠人員的問題，是否滿足工作需求，是否存在冗員現象”
孫豔按照流程一條一條的說着，然後說到最後一條的時候，突然會場中有人開口出聲。
“首長，還有這位孫豔同志，我有個問題想要問一下。”
說話的是坐在後排的一名中年人。
劉懷民眉頭皺的更緊。
他沒想到，竟然有人會在這時候打斷會議進程。
孫豔等人也是蹙起眉頭，心中有些不悅。
宋飛立馬站起來，“陸世偉，你幹什麼！”
“這是什麼場合，輪到你說話了？”
中年人卻是不看宋飛一眼，只是輕笑道，“廠長，我就是有個問題想要問一下，怎麼就輪不到我說話了。”
“剛纔劉書記也說了，讓我們工人同志多多提意見，這我們有問題都不懂，怎麼提意見？”
“再說了，我們都是革命工人，你不讓革命工人說話，難不成要搞一言堂啊？”
陸世偉撇過頭去一臉正氣。
宋飛氣的握緊拳頭就要開口，一旁的劉懷民卻是開口道，“宋廠長，既然這位同志有問題，那就讓他說吧。”
宋飛深吸一口氣，緩緩坐下。
臉色難看，心裡更是有些不安。
隱隱覺得這些人不懷好意。
果然宋飛坐下後，身後不少人的臉上露出不屑神情。
劉懷民看到陸世偉的臉色變化，卻是再次開口，“當然，同志們有問題可以提，但也要遵守會場紀律。”
“無組織無紀律這成什麼東西了？”
“這是第一次，念大家不熟悉，再有下次.”
劉懷民目光掃向後排的衆人，“再有下次，就不用在這裡坐了。”
話音落下，坐在末尾的唐強跟藍報國兩人都是心頭一緊，這位劉書記果然不簡單啊。
後排還有些放鬆的人也是身體一顫，一個個連忙坐好。
而站着的陸世偉更是雙腿一抖，迎着劉懷民那冷厲的目光，心裡更是發慌。
“陸世偉同志，你有什麼問題可以說了。”
劉懷民再次開口，陸世偉雖然心裡有些後悔，但想到關乎自身的利益，還有那麼多‘同僚’，這膽氣也上來了。
“劉書記，還有工作組的各位同志。”
“剛纔我聽孫豔同志說，這第三個方面是調查我們工廠的人員問題。”
“我想要問一句，是我們工廠做的不好嗎？還是沒有完成上級的任務？爲什麼會覺得我們人員有問題？”
說帶着，陸世偉環顧左右，然後用高昂的聲音說道，“我記得，現如今我們的任務量是原先的三倍，而且最近還接下了還有更多的任務。”
“即便如此，我們也咬牙完成了任務，也有信心完成任務。”
“可以說我們沒有過錯，我們的工人也沒有錯！”
“既如此，哪來人員問題？哪來的冗員？”
陸世偉說完，目光直直的掃過對面的內審工作組的人。
而此時，在陸世偉說完後，身旁人立馬議論起來。
“對啊，我們工廠這麼多年了，有很多人都是從工廠建立時候就開始工作了，這些年下來，也沒覺得人多餘啊。”
“這些年更是一步一步的跟着工廠走過來，吃過苦，流過汗，更是傾注過心血，這樣子哪來的冗員啊，都是工廠的同志，這樣不好。”
“對啊，這不是吃飽肚子就砸鍋嗎？”
“我看這什麼冗員的就是別人的一句話，搞不好就是排除異己了。”
“別胡說”
議論聲不斷傳來，有人冷笑，有人戲謔，更有人冷眼旁觀看熱鬧。
坐在主位上的劉懷民卻是一臉的淡定。
這一路走下來，被精簡下來的人員不少，也聽過許多牢騷。
但這些精簡下來的人並不是不管了，九部都會安排新的工作。
至於受不了苦，幹部下去，那就只能怪自己了。
工人都能幹活，都能吃苦，憑啥你就不行？
雖然有些不講理，但事實就是如此。
此刻，看到眼前的場景，劉懷民只是將目光看向一旁的宋飛，見對方一臉怒氣卻只能握拳無奈，心中又多了份失望。
再看末尾處的兩人，一副淡定的神色，好似跟自己沒有關係似的。
但劉懷民清楚，今天這齣戲絕對跟這兩人有關。
眼見周圍人議論的差不多了，劉懷民準備扭轉局面的時候，外面突然傳來吵鬧的聲音。
一時間，會議室裡的議論聲突然消失，衆人都看向窗外。
“我們要公平，我們要正義。”
“我們爲工廠流過血汗，我們要公平。”
“我們要公道，我們.”
呼喊的聲音傳來，接着會議室的門被推開，呼啦啦的一羣人衝進來。
剎那間，劉懷民的臉上佈滿了寒霜。
宋飛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整個人暴怒如雄師。
末尾處，唐強跟藍報國對視一眼，兩人眼中都是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