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年一月十一日,星期六,晚十九點半。
每天固定十九點鐘開播的《紅星晚間新聞》剛剛結束。紅星廣播電臺信號操作員熟練地將播音線路切換到了只有每週六纔會有播音的《紅星訪談》節目播音室。
隨着一段電子管風琴版《東方紅》漸弱,混入鋼廠鍛軋的聲效。
紅星鋼鐵集團在京城、津門、鋼城、營城、奉城等地的廣播電臺分站實時轉播總檯的核心節目。
職工數量超過100人的地區都能享受到總檯廣播節目覆蓋待遇。紅星鋼鐵集團希望集團職工能關心集團的成長,共享發展成果機遇。
只要家裡有收音機的集團職工,基本上都會準時收聽聯合工業廣播電臺的廣播節目。是關心集團的發展,也是積極參與發展建設。
每週六晚七點半播音的《紅星訪談》更是很多廠職工不可落下的核心節目。而每週訪談節目都會在廠職工羣體中製造出熱點話題。
從上到下,從集體到個人,這個節目已經成爲了紅星鋼鐵集團和職工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也是紅星鋼鐵集團飛速發展的見證者和參與者。
不用刻意擡起頭去看牆上的時間,更不用撂下手裡的碗筷。今天是這一週工作日的最後一天,晚間新聞音樂結束後必然是大家熟悉且期待的《紅星訪談》節目聲效。
錄播的開場白是大家早就聽慣了的,千家萬戶正是晚飯時間。同往常相比,今天他們更有所期待。
集團聯合工業報已經刊登了今天訪談節目邀請到了集團秘書長李學武做客播音室的新聞。不感受萬衆矚目,可也能說一句衆所期待。
男女播音員激昂地合聲演講:“齒輪緊咬着齒輪!爐火映燃了紅旗!這裡是紅星廣播電臺,用聲波傳遞星火,用鋼鐵鍛造時代!”
男播音員渾厚的嗓音:“聽衆同志們,當集團冶金廠的鋼花濺亮晨光,當聯合能源總公司的礦龍喚醒凍土,革命路上捷報頻傳——”
女播音員嗓音清亮地講道:“軋鋼工人用算盤算出世界級軋鋼參數!電子女工靠一把卡尺攻克進口機牀故障!我們什麼都不怕!”
廣播中隨之而來的便是算盤珠脆響混入機牀轟鳴聲效。
男播音員語速加快:“《紅星訪談》今日走進‘三年計劃、五年規劃’締造者李學武!青年幹部紅旗手,生產和技術革命奠基人!”
慷慨激昂過後是男女播音員斬釘截鐵的合聲:“抓革命促生產!越是艱險越向前!讓我們在聲波里見證——工人階級怎樣把帝修反甩進歷史垃圾堆!”
播音室,耳機裡的音樂驟強:《咱們工人有力量》前奏銅管樂噴薄而出,彷彿給精神注入了能量。
音效過後,於海棠撥動開關,開始了今天的訪談節目。
“《紅星訪談》節目的聽衆晚上好,我是主持人於海棠。”
她聲音足夠清脆悅耳,又因常年高聲調廣播造成嗓音中又帶有一點點沙沙聲,很是有力量和磁性。
“今天我們有幸邀請到了紅星鋼鐵集團秘書長李學武同志來到我們的直播間做客,秘書長您好。”
“主持人您好,聽衆同志們晚上好,我是集團管委會李學武。”
站在廣播室外隔着厚重隔音玻璃看着裡面播音情景的王露微微挑眉,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趙雅軍。
趙雅軍已經讀懂了她目光裡的意味,不由得微微一笑。相信守候在收音機旁準時收聽該節目的聽衆同他們此時的想法一樣:竟然真的是集團秘書長李學武接受採訪了。
並不是說李學武有多麼的難請,或者工作有多麼的繁忙。而是很多人都知道秘書長很低調。
尤其是前段時間集團機關裡影影綽綽地傳出李主任對秘書長的工作有些不滿,正要調整他的工作。
這個時候李學武高調出現在了訪談節目中,沒有心裡準備的很多聽衆都不由得一愣,停下了手裡的動作,不肯放過廣播中任何內容。
王露也是在給李學武當秘書以後才瞭解了他的這種性格。再加上對於海棠“賊心不死”的熟識,有這樣玩味的表情也就很正常了。
就連廣播室外的工作人員都忍不住莞爾一笑,終於請到了他啊!
袁華是下了班以後,見秘書長的汽車到了廣播電臺樓前,匯同了於海棠一起下了樓迎接他的。
從六點四十五分左右接到李學武,他便一直陪在了這邊。
同樣還有很多明明已經下班,卻早知道秘書長要來訪談節目做客,大家都捨不得走了,紛紛來到廣播室隔着大玻璃看裡面的熱鬧。
今天的開場白可謂是別開生面,是昨天夜裡錄製好的內容,今天聽起來依舊讓人熱血沸騰。
尤其是有關於對秘書長工作成績的註釋,看着秘書長年輕的面孔更是讓人有一種恍如隔夢的感覺。
再聽秘書長低沉而又飽滿的招呼聲,一開口便是“行走的低音炮”、“飄蕩的荷爾蒙”,試問誰能抵禦這性感又迷人的成熟魅力。
坐在李學武斜對面的於海棠臉色微微紅潤,似是激動。但她那聲音都有些忍不住的飄忽,更無法掩飾強忍着的被直擊靈魂的顫慄感。
平日裡雖然總覺得他的嗓音好聽,可他在開會或者日常辦公、生活中經常扮演着組織者的角色,大家還沒有特別注意這一點。
但今天坐在了廣播室,他的聲音經過專業級的話筒採集、轉播,再反饋到各人的聽覺中,這種磁性和誘惑力便被無限地放大了。
有些人天生就是好嗓音,是演唱和演播的聖體。
但有些人聲音洪亮具有磁性,性格沉穩過後也有會這種特性。
當然了,就算有了這種嗓音,也得看個人魅力。
還記得魯迅先生說過的那句話嗎?女人只喜歡壞壞的男人,而不是喜歡壞了的男人。說自己不是視覺動物的女人有幾個不是顏狗?
你就算有天籟之音,若是長成賈隊長那般也是帶着天然的猥瑣。
這聲音反饋到聽衆耳朵裡,便成了今天節目的另一種享受。
***
“秘書長,剛剛節目開始前我聽你講到了昨天、今天和明天。”
於海棠不着痕跡地將手放下使勁捏了捏自己的大腿,剛剛那一聲招呼徹底讓她奔流不息了。
衆目睽睽之下她哪裡敢扭動身體調整坐姿,只能強忍着剋制了。
她用一種帶着絲絲顫音的魅惑向李學武提問:“您能跟我們分享一下您的昨天、今天和明天嗎?”
“昨天接到的採訪通知,今天來到直播間,明天休息一天。”
李學武用一句玩笑開始了今天的訪談,也用這種淺顯曲解的趣味給這次訪談定下了輕鬆的基調。
直播間裡雖然沒有人笑出聲,不過各人的臉上依舊有了笑意。
廣播是冰冷的電流,但聲音是帶有溫度的文藝,訪談更是語言藝術和個人文化的交融和碰撞。
於海棠和李學武無法讓聽衆看到他們臉上的表情,但能通過廣播信號讓所有人感受到他們的情緒。
“如果我們把過去比作昨天,把現在比作今天,把未來比作明天呢?”於海棠語氣中帶了輕鬆和笑意,問道:“您是怎麼理解的?”
“其實我還沒有足夠的經歷和資格來回望我的過去。”李學武表情認真了幾分,講道:“從十六歲參軍算起,我才只有七年的工齡。”
“如果你讓我在這個時候回望過去,以我現在的經驗和能力,或許會有失偏頗,不夠成熟和實際。”
“會不會有一點沾沾自喜?”
於海棠聲音很輕柔,表情微笑地問道:“您是我心目中最優秀的青年幹部,我相信在很多聽衆的心中對您也有如我這一般的評價。”
“謝謝你的讚許和認同,不勝感激,但我還有很多不足之處。”
李學武同樣微笑着講道:“就像你剛剛說的那樣,如果讓我現在回望過去,難免會有一點沾沾自喜。”
兩個沾沾自喜,於海棠用半是玩笑的語氣講出來並不包含貶義,只是映襯和引出了李學武的心意。
而李學武的回覆中這句沾沾自喜則有了一些自我調侃的意味。
不能完全理解成貶義,就是李學武也沒有完全否定自己的成績。
於海棠當然也不會如此,她很是仰慕地看着他講道:“如果您對自己的過去有一些驕傲,我想這也很容易能得到大家的理解,畢竟這是您來時的路。”
“過去您所創造的成績和經驗,已經在今天得到了驗證,這是我們集團的驕傲。”
“謝謝,事實上我還要坦白地講一句,在過去我所取得的所有榮耀都屬於集體。”他點點頭,繼續講道:“而我所謂的成績都應該歸功於集團全體同志的理解和支持。”
“這不是謙遜之詞,而是事實如此。”李學武再次強調道:“這是集體的力量。”
“也是團結的力量。”於海棠微微挑眉很是理解地點點頭,應道:“您總是能及時地自省和思考。當年您高中畢業後選擇去參軍也是出於這種自省和思考後的結果嗎?”
“嗯,應該可以這麼理解。”
李學武微微皺眉,略作思索過後點頭回答道:“當年的我正如今天響應時代號召,正奔赴向青春戰場的革命青年一樣,對青春的定義、對未來的理解也有同樣的迷茫。”
“當時我還不是很理解我父親勸我去當兵的意見。後來當我在部隊上讀書時學到了一句話,是這樣說的,”他敘述道:“人之所以會陷入迷茫,無非是想得太多,做得太少。”
“當然了,這句話說的非常淺白。”李學武又強調道:“如果站在心理學的角度上來解釋,人之所以迷茫的核心原因在於過度思考與行動匱乏的惡性循環。”
“我們知道您寫過一本書,是有關於心理學的,名字叫《犯罪心理學》。”於海棠看着他提問道:“您剛剛提到的理論是您自己總結出來的嗎?也會從更多的角度來反思自己、總結自己,或者探究思想精神嗎?”
“嗯,其實還談不到反思。”
李學武微微點頭,講道:“誰的青春不迷茫,這一結論也並不是我總結出來的。”
他很坦然地講道:“這是一種心理現象,有多位心理學和多位權威人士在論述中得到印證,是揭示了思維內耗對行動力的壓制,以及行動缺失對認知深化的阻礙。”
李學武從心理學理論的角度對這一心理狀態稍稍做了一些解讀,點到爲止。
在給於海棠示意這個話題可以結束後,他又繼續講道:“如果讓我回望過去,在部隊的那段時間應該是我最充實的經歷。”
“我聽您說過,是看了很多書是嗎?”
於海棠微微點頭,想要通過談話來探究他的過去,走進他的內心深處。
在言語間,她已經忍不住失去了主動,語氣中多了幾分急切和渴望。當然,這種心理狀態悄然契合了聽衆此次的心態,所以她的感情變化表現在外人看來並不違和。
李學武注意到了,但並未在意,他把於海棠的這種表現理解成了即興發揮。訪談節目本身就只有大綱而已,深淺還在發揮。
這會兒見他轉過話題,於海棠也順勢而爲,繼續引導着他問道:“您的文筆我相信很多同志都知道,寫作能力也是那個時候鍛煉出來的嗎?”
“嗯,革命的大熔爐。”李學武認同地點點頭講道:“我在部隊不僅僅接受了戰鬥技能的訓練,也有機會學習到各種知識。”
“我在閱讀的同時也在印證自己對青春的理解和思考,有時候也會把感悟付諸筆端。”他語氣稍稍輕快,微笑着講道:“其中有幾篇文章幸運地被《鍕報》採用。也是從那個時候起,我喜歡上了思考和寫作。”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於海棠眼睛亮了亮,講道:“我們今天羨慕和感慨您的敏銳和文筆,全來自於您過去的積累。”
她擡起手示意了一下,提問道:“您覺得在部隊上的學習和積累,以及在戰場上的成功對您來到紅星廠工作有什麼幫助嗎?”
“我想這些寶貴的經歷對我來到紅星廠工作,乃至是今天和未來都很有幫助。”
李學武看到了她的提醒,過去這一話題結束,順利過渡到現在這個主題。
他微微點頭表示理解,順着她的問題繼續講道:“我始終相信企業和集體代表了我們廣大職工的根本利益,我們是紅星廠的主人,也是紅星廠建設發展的一份子。”
“紅星廠在發展壯大的過程中,身爲企業一份子的我們也在學習和進步。”
李學武巧妙地套換了概念,把個人的成績寄託於企業的成功。也就是說,現在紅星鋼鐵集團是成功的,這成績也有他一份。
當然了,他並沒有這麼明說,而是把集團的成績和成功分成了若干份。
包括坐在收音機前的聽衆,所有集團職工這個時候都是自豪的。就像李學武一樣,他們也是紅星廠的一份子,也有這份功勞。
所以沒有人會對他的話產生質疑,質疑李學武的這句話就等於質疑了他們自己。
李學武從入職保衛科開始講起,帶着聽衆們回憶了他參加工作以後的一些經歷。
只要是紅星廠的老人,聽到他提及的一些工作情況,一些政策上的變化,都會有所感觸,畢竟這也是他們的親身經歷。
《紅星訪談》節目之所以如此成功,就是緊緊地抓住了走進聽衆心裡的核心意義。
李學武現在的講話也是一樣,他在介紹和宣傳自己的同時,也把自己當做是紅星廠十萬名職工中的普通一員,也在學習成長。
感同身受之下,聽衆所認知到的李學武不再是高高而上的秘書長,而是有血有肉有經歷的,同他們一樣共同奮鬥成長的同志。
回望過去看今天,李學武所講的內容都是正面的,是能引起聽衆自豪感的話語。
這些內容也是紅星廠從一個市管鋼鐵廠走向多方向發展的集團型企業的寫照。
正印證了他剛剛說的那句話,企業在成長,職工也在進步。所有人都爲企業的成長做了貢獻,在貢獻中所有人也學到了經驗。
當他的敘述講到今天,講到紅星鋼鐵集團大局發展的時候,所有人包括於海棠在內都豎起耳朵傾聽。這可能是集團領導能把當前集團發展大局講的最清楚的一次機會了。
李學武的講解非常的接地氣,沒有一點彎彎繞,更沒有誇大自己的作用貶低別人。
很坦然也很直白,將時下集團在工程建設、工業發展、經濟建設等方面用所有人能聽懂的話語概述了出來,相當的不容易。
他也掰着手指頭細數了集團在過去建設的幾個項目所產生的成果,這些成果恰恰就是集團能走到今天的重要支柱產業。
這也側面地證明了當初《三年計劃,五年規劃》的正確性。巧妙地迴應了節目開始錄播的那段介紹詞中對於他的褒獎之詞。
“現如今我們有了自己的較爲全面的教育培訓體系,我們也有了技術先進的醫療休養體系。”
李學武聲音不疾不徐地講道:“我們在遼東建立了工業生產經濟走廊,在津門建立了對標國際貿易的商業區,在京城建立了全方位一體化的技術生產孵化中心。”
“如果說過去有什麼值得驕傲,那我更希望把這份驕傲分享給爲集團今天的輝煌付出辛苦努力和做出卓越貢獻的全體職工。”
此時此刻,廣播室內外一片安靜,於海棠都不忍打破這氛圍。
古麗艾莎站在播音室外的人羣中,從角落裡深深地望着玻璃窗內的那個男人。
他是那麼的深邃,那麼的讓人沉醉。就像大海一樣有遼闊的心胸和勇氣,更擁有同大海一樣廣闊如滿天繁星般的志向和才能。
當聽到李學武講述集團在幾個城市的佈局,以及站在集團的角度看待未來發展方向,各分公司的發展機遇,這好像很複雜。
但當他講道遼東工業發展,工業經濟走廊的建設時綻放出的那種希望和自信的光芒徹底讓她陷入了無盡的深淵,再沒有出路。
古麗艾莎是紅星廣播電臺重點培養的播音員,從其他節目一步步成長到如今,已經是黃金時間新聞廣播的主持人了。
錄播的那段開場白中女聲就是她的,也是當得知要爲李學武來參加訪談特別做的錄播時,她真忍不住產生了一些非分之想。
可她去過秘書長的家,能感受到那個家的溫暖和溫馨。小李姝的機靈,小李寧的聰明,以及她可以叫小寧姐的端莊大氣。
她知道自己不合適,她只能像現在這樣站在角落裡凝望着他,仰慕着他。
不過一想到他今天來的目的,以及在展望集團的未來,遼東的未來時那種自信,她難免有些驚訝和失落。
她聽說了,秘書長就要去鋼城工作了,去遼東主持工業發展工作。
古麗艾莎並不是希望他一直留在京城,失去更好的發展機遇,她只是聽身邊的人講了一些猜測,沒想到他這麼快就要走了。
同在一個區域工作,她都很少能見到他,如果他去了遼東,兩人何時能再見。
她也知道這樣想是不對的,貪婪和愧疚一直折磨着她的內心,就連接下來秘書長關於集團未來和個人未來的講話都沒聽進去。
不知不覺間,時間飛快地流逝,等她清醒過來,發現人羣開始鼓掌的時候,這才發現廣播室裡的秘書長和於臺長已經各自摘下耳機站了起來,正微笑着握了手。
是的,訪談結束了,看現場的掌聲就知道這次的節目非常非常的成功。
她是欣喜的,爲他高興。只是這個時候她更應該默默地轉身,隱藏在人羣裡。
如果,如果能再看他一眼……
——
“謝謝秘書長,我十分堅定,今天一定是《紅星訪談》節目開播以來最成功的一次。”
於海棠有些不捨地鬆開了李學武的手,嘴裡更是不住地說着溢美之詞。
李學武微笑着講道:“我不敢驕傲於過去,請你也不要驕傲於今天的過去。”
他意味深長地講道:“《紅星訪談》節目最成功的一次應該永遠都是下一次。”
“秘書長——”於海棠被他的話深深地動容,神情激動地講道:“謝謝您。”
“今天辛苦大家了,很晚了。”
李學武微笑着點點頭,擡起手看了看手上的時間,對於海棠以及打開播音室門走進來的袁華等人說道:“我給大家加個餐。”
“秘書長——”剛剛推開門走進來的袁華剛想向他表示祝賀,卻聽見了這麼一句。
李學武沒在意他的驚訝,擡起手指了指玻璃窗外,而後招了招手。
衆人回頭,卻見是秘書長的司機以及保衛科的幹部推着兩個大鋼桶站在了走廊裡。
“今晚大家都辛苦了,謝謝大家。”
李學武走出播音室,微笑着看向衆人講道:“我也不知道今晚有多少人還在值班,讓招待所準備了兩個菜,大家講究一下。”
“謝謝秘書長,我可是餓了。”
隨着李學武走出來的於海棠看了衆人一眼,主動用玩笑接了下茬。衆人這才反應過來,也放下了心,秘書長請客是真心的。
“去找飯盒吧,別餓着。”
這句話看似是李學武對於海棠說的,其實也是對那些抹不開面子,不好意思開口的廣播電臺在現場的職工說的。
他擺了擺手,笑着說道:“人人有份啊,請於喆同志和趙雅軍同志辛苦一下。”
站在走廊裡守着兩個大餐桶的就是於喆和趙雅軍兩個,是被李學武拉的壯丁。
被拉壯丁的還有王露,她要負責給這些人分發饅頭或者米飯。
“是豬肉燉土豆!還有白菜燉豆腐!”
有人第一個取回了自己的飯盒,當餐桶打開以後,於喆和趙雅軍幫他們打了飯菜後,便有人笑着將兩個菜的菜名報了出來。
豬肉燉土豆,別說豬肉有多少,僅僅放了豬肉就是葷菜,這年月可是很難得的。
另一個白菜燉豆腐也不是小菜,豆製品也不多見,誰家要是招待客人興許會買豆腐,平日裡很少會吃到。
今天秘書長請客,一葷一素兩個硬菜,可是把現場衆人“饞哭”了。
雖然不能敞開肚皮吃,可這會兒時間已經到了晚上八點半,就要到九點了,誰又能使勁往肚子裡塞飯,吃的就是這個熱鬧。
“秘書長,這是給您的。”
王露在將飯盒遞到李學武手裡的時候還故意帶了一點小情緒。
能沒有情緒嘛,明明說好的去城裡飯店吃的,他非要安排在招待所。
如果真去招待所吃烤魚也就罷了,到頭來她還是被算計了,只能在這吃飯盒。
雖然豬肉燉土豆也很好吃,白菜燉豆腐更香,但這跟說好的請客有什麼關係嗎?
現在看不僅她自己被算計了,連愛人趙雅軍也被二哥算計了,這不正打菜呢嘛。
以前都說秘書長心眼子多,一般人不是對手,今天她可算嚐到厲害了。
李學武笑着接過餐盒,目光掃向了人羣,見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在往樓梯方向走,看着不像是要吃飯的樣子。
他也沒有聲張,而是同王露使了個眼色,便轉身同於海棠和袁華等幾個廣播電臺的負責人坐在了辦公桌旁,一起開飯。
既然是衆樂樂,那就得捨得下身段。他是來宣傳自己的,這九十九擺都擺了,還能差最後一擺?
千萬不要小看了同吃大鍋飯的作用,今天他來廣播電臺參加訪談節目,也許會在各個方面引起討論。廣播電臺這邊的影響更直接,畢竟近水樓臺先得月嘛。
而他請衆人吃飯的舉動也算是收買人心,將他個人形象樹立的更真實一些。
可如果飯都請了,自己卻下樓離開,勞煩這些餓着肚子等吃飯的人跟着一起去送他。再看着他乘坐小汽車走人,那種心情不用想也知道,這請客的作用會大打折扣。
所以他不打算走的,即便他養生,晚飯時間過了就不會吃東西,可還是要擺出樣子來,同大家一起吃頓飯。
這頓飯可能算下來要他大半個月的工資,但在這些職工的眼中卻意義不同。
他們何曾見過有如此接地氣的領導,再結合今天秘書長的談話,以及過去他的那些事蹟,大家對他的瞭解更加深刻了。
都是做宣傳工作的老油條了,只要心中有所感悟,落在筆端的就是情真意切。
再寫秘書長的文章一定有血有肉,不顯空洞。因爲秘書長的坦然就擺在他們的眼前,看得到還能寫不出來了?
當然了,不能寫今天秘書長請客,但可以把這份感悟寫在其他的事蹟上嘛。
頭腦靈活的已經看出來了,既然今天秘書長已經來了,就說明他並不避諱這種宣傳工作。
想想也是很正常的,哪個領導職務變動不是要求宣傳部門跟上,把自己過去的成績和作爲大誇特誇。
這位秘書長他們倒是真心實意地想要誇一誇,因爲他的優秀事蹟實在是太多了。
反而真正大篇幅報道的很少,因爲秘書長對關於他的宣傳有過指示,應該把目光更多地放在基層,他也是一直這麼做的。
好不容易有了這次機會,大家端着飯盒看了一眼辦公室裡的秘書長,有機會的過去打個招呼,沒機會的就回了自己辦公室。
宣傳陣地向來是單打獨鬥,文章很少假借人手,更崇尚一筆寫就。
所以吃着燉肉,一些人已經開始琢磨起了錦繡文章,應該從哪個方面立意開題。
相信今晚過夠,宣傳機器開動,不少人一定揪着秘書長表面上的成績大寫特寫。
一篇兩篇還行,如果真的一窩蜂,一定過不了,所以得另闢蹊徑。
這些人爲了答謝秘書長的這頓飯可謂是絞盡腦汁,恨不得下半夜都不睡了。
頗有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爲君死的意氣,李學武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說不得是惱還是笑了。
——
“領導,我給她送了一份。”
上車后王露怕他惦記着,主動彙報了一句。不過這一句話沒頭沒尾的,車裡其他幾人沒猜到她這是什麼意思。
李學武是等大家都吃完了飯,尤其是王露等人吃好了,收拾乾淨了,這纔出來的。
於海棠和袁華等人將他送到了廣播電臺的門口,看着他上車後依舊沒有回去。
車開出好遠了,依稀還能從後窗看到廣播電臺大樓前的虛無身影。
車上有四個人,開車的是於喆,副駕駛坐着的是王露,李學武同趙雅軍坐在後座。
王露的回答他知道,點點頭沒有說什麼,而是叮囑於喆先送他們兩個回家。
王露同趙雅軍是由她父母安排在城裡申請到的房產,所以來回的有些遠了。
今天用了兩口子,他不能不表示一下。
趙雅軍還想客氣來着,只是王露率先開口說起了玩笑。她倒是能坦然接受。
在吃貨的眼裡,這頓飯不斷地降級已經是不對了,又累着她一起幹活。現在享受享受有什麼錯嗎?
“領導,我知道您大氣。”
她笑嘻嘻地回過頭說道:“今天這頓可不算請我吃飯,您一定還要再安排對吧。”
“什麼請你吃飯?”李學武裝糊塗,道:“我怎麼不記得要請你吃飯?”
“哼——”私下裡王露可就不抻着了。
尤其是這會兒還當着趙雅軍的面,她是李學武的秘書,可也是他的姻親妹子。
這一聲驕哼讓趙雅軍也忍不住笑了出來,李學武更是笑出了聲。
他轉頭看了看趙雅軍,講道:“我們回來的那天去大院嫂子還提起你滿倆了。”
車裡安靜了幾分,王露也回過頭來看向他,等着他的下文。
李學武臉上認真了幾分,雖然車內昏暗看不出來,但語氣是能表現出來的。
他看着兩人講道:“嫂子說你們兩個是白眼狼,結了婚以後就見不着人了。”
見他這麼說,王露並沒有立即開口辯解,而是看了眼趙雅軍,默默地轉了回去。
趙雅軍臉色也變了變,吭哧癟肚地講道:“二哥,不是……”
“不是什麼啊?”
李學武伸手拍了拍他的膝蓋,並沒有嚴厲地批評他。畢竟這不是工作,趙雅軍也不是小孩子了,都結婚快半年了。
“那是你親姐姐,你要是疏遠了,她該多傷心。”
趙雅軍低着頭默默不語,好一會兒才點點頭說道:“我是怕她太辛苦了。”
他結婚後的這半年時間裡,家裡很怕他過不好日子,幾次叮囑大姐照顧他。
其實大姐的日子也不輕鬆,雖然不用爲生活煩惱,可工作和孩子就多大的壓力。
他大姐夫那人說好聽的叫性情寬和,說實在一點就是萬事不管,全都指望他大姐。
大姐本來就很辛苦了,要是再爲了他的生活來回奔波辛苦,他就真難過了。
再一個,家裡父母太過於急切了,雖然王露的家庭條件更好,可兩人也算真心相愛,並不需要太刻意地強調公平。
想一想,兩個人的成長環境對比,本來就是不公平的,婚姻哪裡能強調公平啊。
他大姐來家裡幾次幫忙收拾屋子也好,歸置傢俱擺設也罷,不說有多辛苦,只是小兩口又是內疚,又是難過的。
其實日子都是自己過的,就算大姐不來收拾,他們自己也會收拾的。
這麼下來好像是他懶了,如果說他懶了還行,要是王露以及王露家裡人多心呢?
大姐趙雅芳如此積極,是不是嫌棄王露不會生活,沒有生活能力,懶惰了。
人心都是複雜的,大姐趙雅芳受父母催促和指使來家裡幫忙照顧沒有錯。趙雅軍和王露都知道,這不一定是大姐的本意。
要說經常來看望他們還有可能,真動手收拾屋子,絕對不能這麼堅持下來。
所以有一次趙雅軍也是忍不住開了口,委婉地拒絕了大姐的幫忙。
只那一次,大姐趙雅芳便沒有再去家裡,他也不好意思去看望大姐了。
矛盾就是這麼一點點,可橫亙在姐弟之間好像大山一般沉重,難以跨越。
這件事你說是誰的錯?
趙雅軍能承認自己不該拒絕姐姐的幫助,可對於自己的獨立生活於事無補。
他更不會喪良心地講是大姐錯了,只能說過日子這件事終究是複雜的。
王露其實很好,生活也很勤奮,甚至在這件事上還主動開導他,要求他主動去跟大姐道個歉,說點軟乎話。
可趙雅軍遲遲沒有動靜,她勸了兩次也就放棄了。畢竟是新婚小兩口,沒有因爲大姑姐而吵架的。
尤其是站在王露的角度考慮,她其實很希望生活上有人幫助和指導,但不希望是大姑姐來家裡辛苦幫忙,這太不自在了。
這件事還得由姐弟兩個之間解決,她當弟妹的說多一句,說少一句都有可能產生誤會。姐弟兩個有誤會解決簡單,時間就能沖淡一切,可要是弟妹和大姑姐之間有了隔閡和誤會,也許一輩子都解釋不開了。
而解開這個結的人可以是二哥李學武,他是大姐的小叔子,說什麼都是應該的。
再一個,他也是兩個人的領導,教育趙雅軍他就得聽着,就得硬着頭皮去做。
所以二哥開口以後王露很懂事地轉過身去,不給趙雅軍壓力,保留他的面子。
趙雅軍其實早就想通了,無非是大姐難過,他也沒有錯,但得主動給個臺階。
再僵持下去,即便是他沒有錯,可疏遠了姐弟關係的他也錯了。
人跟人就是這樣,更何況是一起長大的親姐弟兩個呢。
李學武並沒有聽到大嫂的抱怨,可就是看也能看得出來了。
這會兒敲了敲趙雅軍的膝蓋,沒再勸他,而是用稍稍強烈的要求語氣講道:“週末吧,帶着王露去家裡吃飯,好吧?”
“嗯,我知道了二哥。”趙雅軍回答的很是痛快,沒有什麼遲疑。
李學武又看向了駕駛位上的於喆,捏着眉心問道:“於喆,你的案子怎麼樣了?”
這小子野的很,在給他開車之前身上還揹着一個疑似耍流氓的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