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已經完全被暮色掩蓋,一坐微大的宅子立於這皚皚青山之上,屋角懸燈,橙色繪着蝴蝶的燈籠被風吹得動搖西晃還能燃着,宅子的高處正上方掛着一塊青銅匾,赫然寫着三個大字------鎖魂莊。
一處微弱的光線從林中走出來,眼前的女子一襲素白衣裳,頭髮披散,溼漉漉的頭髮上結了些許冰渣,杏眼瑤鼻,粉腮薄脣,她一手提着燈,一手提着自己的裙襬,赤、裸着雙足,露出白玉一般的小腿,慢慢地越過結冰的流水,向這座宅子走去,輕輕叩響了那幢似乎多年未曾開啓過的門。那鈴鐺上的玉也不熱了,若是真是有異,那異的自然也不是這一處。阿傍微微安了心,吱呀一聲推開這座大門。與此同時,宅子旁邊的桃樹下,迅速略過一個身影。
牛頭山上鎖魂莊,相傳便是厲鬼化身之所。檐角懸鈴,女鬼一二,不老不死,青面獠牙,專食女子小兒,吸男子精陽,人面養顏,人骨壯筋。坐下惡鬼數只,山頭一座。常化形爲妙齡女子,以色惑之,以利誘之。罪大惡極,人人得誅。
此時這隻惡鬼現在正靠着窗戶,赤、裸的雙足浸在一盆溫熱的水中,一雙眼睛靜靜地凝視着天上的星子,有一下沒一下地咬着一株狗尾巴草,“塵世真是太無聊……”她突然間很懷念在地府的時光,投身凡胎□□,自然是不能和他們如何見面,她也就只能想着鬼節之時自己是否能在忘川河和凡世的連接處,抓一個小鬼好好地聊上數個時辰。神經大條又健忘的馬眠兒,溫柔可親又美麗的花彼岸,喜歡騙小妖精的拓跋三司,威嚴又仁慈的閻王,喜歡給她吃東西的掃地仙,長相邪魅卻性子木訥的黑無常,還有……一張不食煙火的臉突然出現在腦海裡,阿傍突然一驚,扶額暗暗道了一聲,“還是人間好。”
牆上簡單的掛着蓑衣斗笠和一張弓,向陽的方向有一扇窗戶,木質架子上擺放着一排排青色的陶瓷罐子。阿傍赤足輕聲走了進去,從腰間取出一支白色瓷瓶,倒在手中,中指拇指合起,閉上眼睛。
月光由窗灑進來,慢慢地,好像所有的罐子裡都開始有說話的聲音,女子手心漸漸升起了星星一般的光,幽深的眸子失望地張開,“又不是。”今日尋的那縷魂恨意愛意惡意俱有,但是還是不是她自己的魂,阿傍嘆了一聲,睜開眼。等過了這冬,莊子也應該重新開張了吧,她忖道。
次日的鳳京城內,傳出了兩則不得了的消息,一則是昨日梅林聽書的人當中,有一位官家夫人,一回到家裡,喝了一口茶,便暴斃身亡。二則是秦家大官人不知是中了哪門子邪,先去了宮裡應徵太監,然後回到家一繩子將自己勒死了。這可都是可以寫進話本子裡的材料啊。
消息在城內炸開鍋的時候,阿傍打了個噴嚏,緊了緊身上的兔毛小襖。一開門,前腳還沒邁出去,就見着一張放大了的燦爛笑臉。一個戴着布帽,書童模樣的少年站在她門口,用極大的力氣作了一揖,“可是阿傍姑娘?!”
阿傍不明所以站在門內,望着對面樹上好不容易生出來的一片葉子飄飄搖搖地落在了對方的帽子之上。神情清冷,“你是誰?”
這牛頭山可不是隨隨便便的人都可以上來的地方,但凡能上來,並且沒有受到一絲一毫傷害的,不是身上帶了什麼能夠辟邪的好東西,就是自己本身十分不簡單。可就算是那人如何的不簡單,在她閉門的期間,也沒有人敢輕易地敲鎖魂莊大門。
“奴才?奴才是荀笙,特意隨我家主人來拜訪姑娘。”少年笑得彷彿腮幫子都要笑得裸、露出來。一臉的驚喜之色還沒有散去,他往後一望,“主人!你說的真沒錯,阿傍姑娘長得可真是傾城之色!”
“荀笙,不得無禮。”一個縹緲的男音從帳子裡面傳來,格外悅耳。
阿傍順着聲音的方向上看去,只見一駕馬車停在屋外,梨木爲廓,綾羅爲蓋,“你又是誰?可知這山頭不是你能隨便進來的?”
白紗之後,一隻修長蒼白的手掀起了車簾,淡紫色月錦長袍,墨發及腰,男子旁邊燃着一小壺炭火,男子的面色與手一般蒼白。雖是如此,卻也掩不住對方的絕色和貴氣。琥珀色的眸子裡似乎蘊藏着破碎的光輝,挺直的鼻樑之下是如桃花般薄薄的脣瓣。
好漂亮的男人。
“阿傍姑娘,打擾了。”
阿傍渾身一個機靈,如墮地獄。
“謝……你是誰?”她頓時警惕起來。
這聲音……可不是謝必安的?!再對他的臉仔細端詳了一番,才緩緩放了心,這人雖然好看,可是和謝必安的樣貌還是相差較遠。再說了,人謝必安還在地府裡呆着呢。
可是,阿傍再轉念一想,好歹說自己也是萬餘歲了,若是要找一個人認識她的話估計只能從神州大地上犄角旮旯裡的灰堆裡找。阿傍還是有些愣,並不是因爲男子長得好看,而是因爲心底的那一點點好奇,或許這個人真的和自己的前世有什麼關係也說不定。她的師父徐憂曾經說過,越有本事的人便越怪。這個人就很奇怪,大冬天的山上冷成這樣,他看穿着打扮也着實是一個有背景人家的公子,一身皮裘也捨不得給自己添置,整個人就像是……就像是一隻籠中的孔雀一般。於是她哆嗦地搓着雙手看過去,凍得嘴脣有些發紫,問道,“奴家可認識你?”
阿傍感覺到那抹視線在自己身上停住許久,男子才緩緩道,“自是不認識的。我從浮生城來,特意來拜訪姑娘。”
“浮生城?”阿傍腦筋一轉,這浮生城內自己並沒有什麼熟人,自己做的這樁買賣也不是什麼光明的事,除了那幾只一直對她圖謀不軌的妖怪,還有誰能知道她的名字,索性也不怎麼給面子,“我並不認識你。”
“是啊,那是自然。”
“那你到這兒來,是想認識我?”
火盆裡的炭火嗶嗶啵啵作響,男子一愣,然後笑道,“早就聽說鎖魂莊的女主人不一般,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姑娘說的是,我想認識姑娘,然後順便來問一下姑娘的地賦可能上繳?”
地賦。這兩個字像兩柄飛刀一樣紮在阿傍的聽覺範圍裡。
“什麼?”阿傍聽到聲音之後偏頭過去,“地賦?”
“姑娘你看啊,”對方優雅點頭,拿出一本皺巴巴的冊子,翻給她看,“據縣誌上記載,這座山的所屬人是徐憂,而徐憂死後,這座山便在姑娘的名下了。”
“所以,我要教多少賦稅?”阿傍站住,面容平靜。
“按照一貫錢一畝地,以及姑娘滯納的時間來算,應該是三百兩。”
什麼?!三百兩?阿傍心驚,自己做了幾年買賣纔好不容易把徐憂欠的債給還清了,如今又來一個要債的,還是官家人,這可如何是好?“公子莫欺小女子沒見識,先前家師在的時候怎麼沒見有人來收稅?”
“祖上早把自己一座大宅壓在衙門上,宅子地契沒收,所以稅是不要交的。”
阿傍立刻頭大如鬥,那鬥如此之大,以至於她都沒有聽清楚那個咬字清晰的“祖上”。在她心裡只有一個問題在不停地繞啊繞啊繞,“徐憂那老頭,什麼時候還有房產?!”
如果說這是一座普通的山,那便也是好了,可牛頭山偏偏是一座荒山。要是這是一座普通地荒山也就好了,可是它偏偏是一座邪氣的荒山,因爲鬼怪常年喜居於此,這座山上只有草,其他的種什麼死什麼,養什麼失蹤什麼,要麼就是被妖怪拐去做了姬妾,要麼就是被鬼怪偷了去賣錢。山上遍佈荊棘,唯一有草木的地方,便是她的鎖魂莊,所以要爲這麼一個巨大的貧瘠的山頭交賦稅,委實對她來說是一個巨大的難題。看來不止要找魂了,還要賺錢。
“姑娘可是要下山?”墨陽問道。
“恩。”她正思索着如何賺夠三百兩這個問題,一邊漫不經心道。
“正好,我送姑娘一程吧。”隔着馬車前面金色的穗子,阿傍只看見男子好看的脣角和修長的身形。
“恩。”阿傍意識道自己說了什麼之後,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頭,不過看着前頭白雪皚皚,再看看身邊那一頭健壯的紫燕駒,心一橫,笑道,“那就有勞公子了。”
馬車行過阿傍身邊的時候,阿傍感覺到一陣暖流,這炭火裡似是加了什麼,甚是好聞。真是冷啊,不管了,她抖了抖身子。猶豫了一會兒,牽住那人伸出來的手,進了馬車裡頭。
男子的臉似乎比他的手更白,那是一種長年不見陽光的白皙,與正常人不同,倒是和她十分相似。他身子似乎很虛弱,時不時咳嗽幾聲,車身稍微顛簸一點,他的雙眼就往下拉一分,很疲憊的模樣。
“姑娘在看什麼?”對方問。
“沒看什麼。”意識到自己一直在盯着他看,阿傍有點尷尬地將頭偏了偏。
“阿傍姑娘莫要怕在下,在下並沒有惡意。只因近日新上任這鳳京知府,循例得走一遭。不知姑娘何時來的鳳京城?”
“十六年前。”阿傍正盤算着應該怎麼賺錢,不假思索的答道。
“姑娘看着年紀不大,原來來鳳京城這麼早。”
阿傍後背一涼,才意識到自己如今的身體也就是十五六歲的大小,若是普通人,自然不會這麼回答,按照這個時代女子的標準,應該是微微福身,聲若蚊蠅,“奴家自出生,就在此處。”阿傍打了個哈哈,“是啊,爹孃生得早。”
眼前的人是鳳京城新任知府墨陽。許是因爲他的聲音和謝必安很像,即使是很謙虛的對話,與他同乘一輛車總是讓她不寒而慄,“大人可是身體不適?”
他將腰間一塊令牌取下遞給阿傍,“不打緊,只是最近府衙事情太多,舊疾犯了。如果姑娘不嫌棄,隨時也歡迎姑娘來做客。”
“多謝大人,”她接過,令牌上還帶着男子手指的溫度,上頭梅花滿枝,中間刻了一個墨字。
阿傍捧着令牌思忖良久,似乎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大人可要聽故事?”
阿傍覺得只要把這個來路不明的大人哄得高興了,說不定那賦稅可就免了去。
墨陽似乎有些詫異,“故事?”
“恩。”阿傍點頭,“上到天庭,下到地府,大到皇家秘史,小到脂粉巷段子,我都會!”然後墨陽只見女子露出了一個甚是自信的笑容。
男子微微擡了擡眼簾,“姑娘會的,我也會。”
阿傍怔了一怔,同時一陣戰慄從她的脊椎升起,不會這麼巧吧……
“公子!”外面的荀笙一聲大吼,一勒繮繩。“前面就要進城了!”
說時遲那時快,阿傍被馬車突然停下的力猛地彈了出去。眼前亦是一張詫異的美人,不對,美男臉,眼見就要親了上去。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阿傍右手用力在車頂一拍,在馬車裡飛快地一轉身,砰的一聲膝蓋撞在了馬車壁上,“啊——”
眼見腦門也要撞上的時候,不知怎麼地就撞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挺好聞。溫和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墨陽的手被她結結實實地撞在馬車壁上,卻似乎一點事也沒有,“沒事吧?”他問。
“沒,沒事……對不起……”沒事纔怪,她憋得滿臉通紅,這馬車都是實木做的,磕上去簡直是膝蓋骨都要粉碎了。而且還撞在別人身上,真是……
“姑娘要小心,我也並非洪水猛獸,姑娘不必害怕。”
阿傍實實是萬分尷尬,雖然這個人舉止親和,可是在她看來卻有些百爪撓心之功效,也許是真的不習慣有人頂着謝必安的聲音跟她說話,她清了清嗓子,道,“大人誤會了,不知大人可聽過一種功夫,叫做金鐘罩鐵布衫?”
墨陽想了想,“略有耳聞。”
“我在練……”
“……”
馬車外的荀笙見墨陽不回答,以爲自己沒能引起自家公子的注意,再大聲道,“公子今日看來心情很好啊,許久沒聽過你說這麼多話了,荀笙知道,阿傍姑娘沉魚落雁秀色可餐,冰雪聰明秀外慧中,公子和姑娘會有聊不盡的話題,可是主母吩咐過今日公子不能多說話,公子且忍忍!”
墨陽的面色寒了一寒。
“不過啊公子!今日回去又有你忙的事情了,今日早晨我聽說那河西綢緞莊邢老爺家的二夫人暴斃。哎,要我說,那邢夫人平日裡也不是什麼善茬,暴斃就暴斃了唄,還要累着公子您。哦,對對對,還有一樁,昨日有人見着牛頭山那女妖怪又勾了一個小娘子上山扒皮做衣服啦!”
“噗——”阿傍一口茶盡數吐了出來。
“哦,是了,阿傍姑娘你住在那個地方一定要小心,那個女妖怪就喜歡扒你這樣漂亮小娘子的皮做衣裳。去年那豆腐西施家的二女兒,鐵匠家還沒過門的小妾,學堂裡做繡工的繡娘……”
阿傍身後的寒氣是越來越重了,這麼幾年沒有下山,自己的名聲原來變成了嗜好扒皮的女妖怪。那些姑娘統統是經了她的手沒錯,可是之後都跟着自己的情郎去過上了神仙眷侶般的生活,有什麼不妥的麼?
“公子!你看,阿傍姑娘真會聊天!”
墨陽:“……”
阿傍苦笑,心裡忖道,“我聊了什麼麼……一直不都是你在聊……”
“就這樣最好了,我和阿傍姑娘聊天,公子歇着,別人不知道你有隱疾,需要休息,我荀笙跟您這麼久,能不知道麼?”
阿傍一愣,順着那聲“隱疾”看過去,從男子的玉冠,到英俊微微泛紅的面盤,到胸,到腹,最後落到男子的下半身上,思忖良多。
墨陽面色如常,閉上眼睛。
“荀笙。”馬車裡傳來一個男音,“夫人上月定的一支西海翠玉簪子算算日子應該到了邊境,她老人家等不及了,你待會去給她取回來,子時之前回府。”
馬車前面頓時傳來一聲哀嚎。
那少女腰間的鈴鐺和馬車上的鈴聲,晃晃蕩蕩地合成了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