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初看着那隻手,看着那隻比正常人還要更白一些的手,聽着手的主人的聲音,擡頭,目光定定看着來人,“一朝而死?”雲初頭微揚,“你嚇我?你覺得我雲初是這般不禁嚇的,還是說我雲初會善良的顧忌着每一個人的性命?”語聲奪奪,沒有絲毫客氣。
清麗柔弱的身姿渾身散發着讓人不可向前的迫力。
雲初對面,來人衣袍飄飄,仙逸道骨,整張面上,五官神色一如昨夜所見,淡得幾乎沒有表情,聲音涼淡如梨花清香在空氣中氤氳,卻不能叫人忽視,此時看着雲初,也很直白,“你看上去,倒真不像是善良的人。”
“謝謝。”雲初上下看一眼來人,又掃了眼院子四周的府衛,最後目光落在來人身上,“不是說,謝絕任何人?那閣下又是……”
“突然趕到,和雲初小姐一樣,正打算進去。”來人道。
雲初眉心輕微一蹙,“神棍說話果然不一樣。”
“普天之下,除了剛出生時,還沒有人這般稱呼我,你是第一個。”來人道,正是昨夜裡景元桀帶着她在廢棄蕭落的安王府涼亭所見的那位只是一個背影便清輝了滿庭月色的男子。
男子此時一襲白袍,寬衣寬袖,頭髮披散,隨風飄蕩,五官線條柔和又云端莫測。
如果,以前她覺得景元桀就是高山雪裡禁慾倨傲的皚皚雪冰,那面前這個,雖說長相算不上絕美,可就似是高山深處不染纖塵的畫中仙,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焉,仙風道骨彷彿自眉間而生,一顰一動都帶着脫離世俗的味道,與傲冷好似站在高山頂端的景元桀全然就是兩個天地間的人。
而云初眸光只是在院子裡粗粗一瞟,卻發現,院子裡所有府衛,包括路十一看着來人的目光都含着前所未有的尊敬,那是一種,遠超過佩服近乎超過世欲的凡塵的崇仰。
雲初眸光閃了閃,想到之前暗衛所查的消息,又看了看男子雪白掌心中的那片落葉,觸到男子淡似無光的眼神,然後,輕微一笑,“普天之下,除了景元桀,迄今爲止,也沒人讓我改變過主意。”聲間含笑,可也同樣滿含警告。
意思很明顯,不管面前現在站的是何人,她都會闖進去。
“你確定要進去?”男子修長的手指拈着那片嫩綠的樹葉,然後,手往空中一擲,樹葉又繼續輕輕晃着,聲音在空氣中悠悠緩緩的飄散。
雲初沒有答話,而是已經邁開了腳步,徑直錯過那男子,“如果想攔……”雲初笑意不退,“我也想要試試,出生就帶着佛法光環的大皇子到底有何方聖法來阻。”
“雲初小姐好慧眼。”男子神色絲毫不動,顯然不意外雲初猜到他的身份。
雲初偏頭看着男子,微笑,“過獎,只是碰巧猜到。”
是啊,猜到,大晉國傳言有語,史載有云,當今皇后先後生兩子,長子出生之日即說佛光普照,白雲圍繞,第二日一切與之有關的消息盡皆封鎖,久而久之,便人盡淡忘,又或許是無人敢提,再然後,三年之後,皇后再得一子,便是如今的太子,景元桀。
然後,世傳有云,神山有人,普造衆生,卻不理凡塵,世人稱,空無,空無空無,一切皆無,甚爲空。
書所載不過幾語,卻足夠雲初揣摩她想知道的,隨即,話一落,便足尖一點,直接躍向太子府邸深處。
男子沒動,面色神色不變,依然是那般淡如水的模樣,而在他身後,路十一沒動,那些府衛腳步動了動,卻在接受到男子目光時,當即低下了頭。
“不過……神棍?”而這時那男子卻輕聲道,話落,又呢喃一語,“有意思,有些意思,有點意思……”話落,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只留空氣中淡白梨花香,待府衛與路十一再一定神時,原地早已不見了空無身影。
“誒,原本還以爲會激動萬分的打一場,以緩解我老頭兒的枯悶情緒,沒曾想,這個大皇子一句話,便一切落石如水,卻是不起波瀾。”這時遠遠的一飛檐處傳來中氣十足卻又滿含戲味的聲音。
“翁老頭兒,你這樣想,不怕雲初拔光你的鬍子。”而在一旁響起另一道年輕卻縱恣的聲音。
翁老這才偏頭看向一旁的三皇子景元洗,“我們二人被攔在這裡,都不得進入,裡面到底如何,誰也不知道,你倒也真是放心。”
景元浩聞言,眉梢微微暗了暗,一貫帶着笑意的面上閃過什麼,然後卻是看向方纔空無消失的地方,道,“他都如此放心走了,我自然是信他的。”
“唉。”翁老突然一拍膝蓋,當即站起身,“讓太子自個折騰去,老頭兒我不管了。”話落,身影消失在空氣中,化一落輕煙遠去。
景元浩也沒阻止,而是對着翁老消失的方向撇了撇嘴,“口是心非,真不管,會坐到現在才離開……”然後,目光又轉而看向太子府邸深處,面色緊了緊,當即一個飄揚落在院落裡。
院子裡,方纔的數十府衛和路十一都還站在那裡。
“是空無放的人進去,你們苦着一張臉做什麼。”景元浩一浮袖子,不陰不陽的說完一句話,便也大步跨出院落,朝府外而去。
然而,院落裡,所有人,卻是依然愣着。
……
雲初此時站在太子府邸最大的院子外,四周靜寂,只有風聲。
太子府邸有女婢,可是所居院落裡,竟無一個女子打點,不僅如此,空氣中都無一絲屬於女子的香味,四目所望,素色一線。
雲初自空中降落,然後,徑直走了進去。
主屋靜靜,除了及地的重青色簾幕隨窗外的風輕動,就好似死一般的寂靜。
雲初抿了抿脣,輕淺的腳步直接走向最深處,然後,目光站定。
屋內,雖無聲音,卻有淡淡水汽自內室而出。
靠,景元桀不會玩自殺吧。
雲初當即更加快了腳步,三兩步便奔到了內室,可是內室裡空無一人,而牀榻旁邊卻有一面牆被拔拉開。
很明顯的,暗道。
雲初自然想都不用想,便奔躍了進去。
暗道不長,夜明珠照得通亮,不過數十步,便見到另一片光景,然後,雲初愣在那裡,渾身都是一顫。
這一瞬,看着前方溫熱水汽氤氳霧繞的偌大水池裡,正中央坐着自水面只露出半個背的人,雲初面色死沉,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汩汩的水流動得幽深而空洞。
“這,就是你謝絕見我的理由。”雲初開口,清麗而微沉的聲音迴盪在偌大的溫泉池上空。
然而,背對着雲初的背影沒有反應。
雲初上前走了幾步,目光卻一瞬不瞬的看着池中央景元桀健碩流暢,無一絲多餘贅肉的背,與其說那是一片背,倒不如中說是一片血色模糊,一片縱橫交錯。
昨日是裡還光滑緊實的肌肉,如今,全是傷,整個背上,除了脖勁處,露出來的胳膊上,同樣滿是細細深深的傷口。
“是……如何……受傷?”雲初的腳步終是邁不動了,停在那裡,聲音都輕得有些哽咽,她突然心疼,心緊緊的一抽,這一瞬,好似整顆心都空了,空得人身體都微微輕顫。
“太子皇兄對自己的嚴苛,任何人都難以想像,他經歷過無數,自來潔癖甚重,生人勿近,並不只是傳言,此生,自五歲後,除了我,你是第一個近他身的人,他救了宋玉,又是那樣的傷,那樣的地方,以你對太子皇兄的瞭解,你覺得,他會如何做。”
這時,雲初的腦中突然傳來景元浩的聲音,一退往日裡的輕揚灑落,滿是沉重和嚴肅。
“他如今,是暈睡過去?”雲初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他救了宋玉,自我摧殘之後,又恰巧毒發,眼下應當是進了閉息之境,外邊一切都不會知道。”
雲初這一瞬,突然恍然明瞭,依他對景元桀的瞭解,別說真是救了宋玉受了重傷,又或者呈毒發之態,應當都會親自送自己回府的,可是之前在自己暈過去那一刻,是路十一接住她,不是他不想接住她,而是,他自認爲碰觸過宋玉的手,的身體,很髒,很髒,所以……
當時在宋玉屋子裡的情動,他又是需要多大的隱忍,又或者說,是對她多大的剋制不住……
“那你們這般多人都是死的,都不阻止的嗎?”雲初突然惱怒,也不知是惱怒誰。
腦中沒傳來聲音,只是傳來景元浩一聲輕嘆。
少頃,雲初也釋然,景元桀要做的事情,誰又能阻止得了,雲初突然就這樣坐在了地上。
“我等他醒來。”
“隨便你。”
“景元浩。”雲初突然道,“五歲前的景元桀到底經歷過什麼事?”
聞言,腦中半響沒有聲音傳來,空氣似乎都更靜了些,而此時的景元浩正站在太子府邸外面,擡頭,不具刺目的看着天際處那太過明媚的陽光,面色卻霜冷一片,好久,這才道,“這世間上最殘忍的,衆叛親離的,你可能想都想不到的事情,太子皇兄都經歷過。”而我,也一起經歷過。
最後一句話,景元浩沒說,只是面上露出苦笑。
而溫泉池內,雲初坐在一旁,聽着景元浩的話,面色凝了凝,是如何的事情,能讓一個人心性變成這般。
自殘,潔癖至此?
一個人的情緒,神色,情緒又怎麼可以冷成這般。
雲初突然想起曾經自己對太子的形容——怪物,那時她只是從傳言中便得出這樣的結論。
景元桀那種自骨子裡發出的冷而不容人置駁的氣勢,非天縱奇才,足智多謀,決算千里,運籌帷幄就可以讓人生懼,生敬。
五歲?
雲初突然想到了她的五歲。
她記得,她五歲時還做了一個夢,一個至今永遠想不起來,卻輪廓深刻的夢。
而又是要多狠心母親,才能讓自己的兒子離開自己的羽翼,經歷這些。
雲初這一瞬面色沉如墨,眼底光色閃動,不知在想些什麼。
“你如今看到太子皇兄這一面,會……從新選擇嗎?”這時,腦中卻突然又傳來景元浩的聲音,竟難得的帶着一絲不確定的極想知道答案的情緒。
是啊,一個自小經歷如此之深,心理幾竟偏激,會不近生人到如此自我摧殘傷害的人,她需要重新選擇嗎。
如此是昨晚之前,如果是昨晚昨晚昨晚之前,她會如何選擇,她會毫不猶豫的轉身,離開。
自私自利,她不是聖人,爲什麼要去做這個大聖人,就因爲太子對她的這個例外。
可是,她現在,在方纔那一瞬,在走進來看到景元桀背上那些模糊翻起的血肉之時,看着他健壯精瘦的胳膊上那些條條橫橫時,她的心,痛,痛至無法呼吸。
這是前世裡韓東尚從未帶給她的感覺。
所以,她會重新選擇嗎?
呵呵……
“你說,這世上,還有比太子更風華千千的男子嗎?”雲初道。
“……呵呵。”景元浩也笑,然後站在太子府邸前的身影這才大步朝前方走去。
就等着他醒來吧。
雲初於是就這般坐着,一直坐着,看着景元桀的身體由白到黑,再由黑到紅,再由紅到白。
顯然,最重的毒發黑醜模樣已經過了,如今正是在閉息。
他,看似在幫良辰郡主,幫北皇,救了宋玉,可實際上,最根本的,是幫誰,在幫她,皇后對她的成見已經不可消弭,景元桀不可能滅了皇后,可是不消停的皇后必定會以宋玉受傷之事,鑽洞進隙的找她那麻煩,只要宋玉好了,那,她也奈不了何,更有忠勇侯,如今多少記了她的恩情,又要操心兒子,更不會整出一些有的沒的。
其實……
雲初這時候突然擡起手腕,那裡,掩在衣袖下的胳膊上,厚厚的紗布下,傷口還發着痛。
皇后……
景元桀,景元桀,景元桀……
“雲初小姐,方纔你府裡的暗衛傳來消息,讓你快速回雲王府。”
雲初正輕聲呢喃着,卻突然聽到暗道外傳來方纔那領先的府衛的聲音,當下眸光閃了閃,發生了什麼事,她的暗衛當然知道她來了哪裡,卻讓她快束回雲王府?當下又看了眼景元桀,這才移開目光,朝外走去。
、“景元桀,不管你聽不聽得到,我等着你來找我。”雲初走了幾步又停下,轉身看着池中央的景元桀,“所以,一定,要好好的。”話落,當下腳步一縱,便出了暗道,這才發現,屋子外,方纔那些圍阻她的府衛全部齊齊跪了一地。
很明顯,靜等太子懲罰。
“如果太子懲罰你們,我會和他友盡。”雲初只說了這般一句,便足尖一點直接出了太子府。
只留下跪了一地,此時有些反應不過來的府衛。
半柱香時間後,雲初剛走到雲王府門口中,便見知香在那裡等着,小臉上全是焦急之色,“小姐你可回來了,香姨娘肚子裡的孩子……”
“孩子怎麼了?”雲初眸光一沉。
“我也不太清楚,大概半個時辰前,秀側妃和三小姐說是回到了府,去看看香姨娘,沒出一會兒,香姨娘就說肚子疼,如今大夫進進出出,說是診出有身孕,可是孩子可能保不住,一直出血,然後……”知香快速說着,“我無法,方纔便讓暗衛給你傳了消息,本來也試着叫翁老,可是如今香姨娘的院子裡來來出出,他根本進不去。”
“你說,秀側妃和雲花月去了香姨娘的院子,香姨娘就突然肚子痛了?”雲初抓住關鍵語。
知香點頭,“你走沒多久,秀側妃和三小姐就回了府,當時,老爺見你不在,面上還不太好看,不過,香姨娘突然肚子疼,會不會是秀側妃和三小姐……”
雲初眸光深了深,卻是搖頭,“香姨娘有孕的消息,藏得如此深,她們別說消息來源,就算是想下手,也不會蠢笨得將自己牽連進去,但是……”如果不是她二人出手,現在還有誰會如此做?
雲初細思間,已經和知香直接朝香姨娘的院子而去。
“你說,方纔王爺見我不在,面上情緒不太好?”雲初走了幾步又問道。
知香點頭,“嗯,然後,我說你是被太子喚去了,王爺這纔沒說什麼。”
雲初點點頭,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當下擡手撫了撫眉心,卻是暗處傳音入秘,“翁老可在。”
“別找我,我現在也沒辦法。”腦中,傳來翁老的聲音。
“照你近日的對香姨娘的診治來看,有沒有毒發的可能性?”雲初直接問重點。
“不可能,在老頭兒我的神手之下,大人和小孩都控制得極好,絕對不會出現如今腹痛的情況。”
“那你分析一下,如今引起香姨娘腹痛的可能有哪些。”
“多不勝數,但是能疼得這般嚴得,甚至出血的,只有一種。”
雲初凝眉,“什麼?”
“毒蠍草。”翁老道。
雲初凝眉,“毒蠍草,難道也出自死人谷?”
“不是,名字是毒了些,可是卻是大補的藥,只要是個會醫的都知道這種藥,不過,如王府這等富貴人家是不會有的,而依香姨娘這般情況,最忌諱的就是這種藥。”
雲初點點頭,收回心思,直朝香姨娘願意走,剛走到院門口,便見着丫鬟婆子端着一盆又一盆的水自主屋裡快速而出。
而院子裡一旁,雲王爺面色沉然的站在那裡,其身旁,一位端雅素淨卻保養得宜的婦人安靜的站在他的身後,面上滿是憂色,而最後,還站着雲花月,雲花月此時見着雲初走來,當下道,“大姐姐回來了。”
雲初這才走了進去,一走進院子以她的耳力自然便聽到屋內香姨娘極度壓抑的呼痛聲。
雲初當即對着屋子外正走出來的香姨娘的貼身丫鬟一個眼神,那丫鬟點點頭,顯然是香姨娘確實腹痛難當。
“回來了?”雲王爺這時看一眼雲初,說是在打招呼,可是,到底面上情緒不算明瞭,似乎對她有些微不滿。
看來,她不過出府而秀側妃與雲花月回府這一段時間,就發生了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
這個秀側妃,雲花月。
可,真是有本事。
那今日之事,到底是……
但,眼下,最要緊的是香姨娘肚子裡的孩子,雲初這才道,“方纔已經聽說了,不知眼下是何情形?”
看情形,顯然在香姨娘喚着肚疼之時,雲王爺並不知道香姨娘懷孕之事,她自然也要裝作不知。
而這時秀側妃纔看着雲初,語氣溫柔又有禮,“大小姐,是香姨娘肚子裡有了身孕,本來我們還不知,可是方纔明明吃着點心,香姨娘突然就叫肚子痛,然後叫來大夫……哎……”秀側妃一嘆,面上滿是擔憂,“香姨娘也是的,肚子裡有了孩子也不知道。”
“近日一直說,香姨娘身子虛,常病,想來是因爲這個吧。”雲初道,伸手不打笑臉人,秀側妃這般和善,她自然要比她更和善。
而這時屋子裡一位老大夫彎着腰走了出來,“回稟王爺,老醫研究半久,終於診出,姨娘應該是誤食了毒蠍草。”
“那孩子呢?”雲王爺當先問。
“老醫正在努力。”那頭髮須白的大無道。
“煩勞大夫了。”
一旁秀側妃眉峰卻是緊了緊,“毒蠍草,這不是郊外尋常百姓家用的大補之藥嗎?”
“這草如何會出現在這裡?”雲花月疑惑道。
老大夫聞言仔細思索半響,這才道,“是啊,老醫也覺得奇怪,這草多生長在城外奄裡,如王府大邸應當是不會採買的。”大夫此言一出,院子裡所有人頓時面色怪異。
雲初心底卻突然笑了,原來,藉着今日這一出,秀側妃和雲花月的目標,竟然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