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良低着頭, 看不清她的眼神,卻說出了一串自己不能離開的理由,比如繼母生病, 弟弟還小, 需要她在身邊, 不然外面人對辛家也會多有議論……
她有些瑟縮, 話卻說的流暢。
唐甜覺得不對勁。看看佔緗, 一副不出所料不以爲然的樣子,這麼說之前辛良對着師伯莫慈和佔緗也是這番話。
辛良心善,這些理由也都站得住腳, 她娘臨終也沒讓她回唐家,莫慈師伯一定不願她左右爲難, 所以就讓她留下了。可是唐甜卻不能確定她的心思。她平素膽小, 遇事有點猶疑畏縮, 這次反倒極爲堅決,不是很奇怪嗎?
“良兒, 你留下照顧你繼母也沒錯,那等她好了再回來。”唐甜拉着她的手,又看了看佔緗,遲疑着問道,“不過你爹要給你訂的親, 你願意麼?”
辛良手倏然握緊, 臉色更是蒼白, 沉默了一會低聲道:“這些事, 身爲女兒, 自然遵從父母之命,我……我聽爹的安排。”
佔緗在一邊再忍不住了, 將她一拉:“你到底是怎麼了?上次師伯在我不好問你,你不願意就直說,掩掩藏藏我看着都難受!”
她不說還好,一說這話,辛良忍了又忍,淚水決堤而出,最後抱着唐甜嘶聲痛哭起來,卻還是搖頭。
佔緗和唐甜都有些不知所以。
她倆不知怎麼安慰辛良好,卻聽門外桃枝高聲道:“這位姨娘莫怪,我家六娘與你家小姐久別相見,有許多話想說,讓奴婢在這兒等着。既是夫人來催了,我去叫就是了,不好煩勞姨娘。”
唐甜扶起辛良,替她擦着眼淚:“好啦,別哭啊,我們這不就見面了嗎?你既然服侍你娘脫不開身,我常來看你就是。你娘看你孝順,不會不允許……”
話音未落,門已被推開,那位穿着絳紫褙子的趙姨娘搶在桃枝之前進來四周掃一眼,這才笑着躬身說是夫人要備酒席招待唐甜,問她們可有什麼忌口的沒有。
唐甜沒準備在她家吃飯,臨時卻改了主意。
辛良欲言又止,那神色卻不願她們多留在此。這時那姨娘卻勸她:“夫人說了,大姐兒不必擔心她,幾位姨娘都過去服侍着了,你多陪陪兩……”
“我不是跟你說過,夫人由我服侍麼?她們都來了你怎麼不早告訴我!”辛良猛然站起來,趕忙去那王氏身邊服侍。唐甜和佔緗沒辦法,又跟着她到王氏的房間去。
門外照舊是一堆媳婦婆子,裡面三四個丫鬟在牀側,之前那個穿水色褙子的肖姨娘還在,低頭坐在杌子上。而剛來的三個,一個打扮頗爲嬌豔,在王氏面前笑眉笑眼,說着什麼笑話哄王氏歡心;另兩個站在一邊,一個穿赭色褙子,年紀似乎大些,看了她們一眼,神色木然低下頭;一個穿暗青褙子,雖斜眼偷偷打量着進來的人,卻也是規規矩矩站着。
看來這王氏雖重病,餘威猶在。
辛良見這情形,鬆了口氣。
桃枝也進來了,大家坐了一會。
唐甜說想常來看看辛良,那王氏一點也未刁難,還說趁現在能多走動走動也好,等她定了親,就不好出門了。
辛良聽着這話,臉色蒼白,卻一聲不吭。
辛良先服侍夫人吃飯,再陪着唐甜佔緗吃飯,三人再沒有私下說話的機會。
唐甜等人只好告辭回唐家山。辛良送她們出來,滿眼悲慼,依依不捨,咬了咬脣,卻道:“你們不要再來了,等有了空,我自然會……會來找你們……”
佔緗還想問她,被唐甜拉着上了車。
一路上車裡沉悶壓抑,兩人都不說話。
“她是怎麼了?既是自己要留下,爲什麼當時哭得那麼傷心?我看一定有問題!”佔緗還是忍不住打破沉默,“難道她想討好了繼母,讓她改變主意取消親事?”
唐甜開始也這麼想,可是又好像不是這麼簡單。那王氏連她的丫鬟都換了,她們說幾句話也要找人偷聽,看管得極嚴。而辛良明明不捨得她們,可又不願意她們來……好像在害怕什麼,似乎連她們也要瞞着似的。
難道……她有什麼把柄在王氏手上?
唐甜不禁胡思亂想。
回到山上,佔緗先下車回藥堂。
如今師伯莫慈是藥堂堂主,許多事情落在她身上,今日去看辛良都是忙裡偷閒。
唐甜回到墨竹軒,怏怏下了車,無意間看看也是一直沉默的桃枝,神色有些遲疑,像有什麼話想對她說。
唐甜心裡一動。桃枝自幼在三妻四妾的府里長大,是錢氏的得力助手,興許她有什麼主意,把王氏的小妾或丫鬟拉攏過來,探探緣由。
這麼一想,她打發素兒去廚房替她端酸梅湯,拉着桃枝進了房。
桃枝本來還要說她多管閒事,經不住她央求,嘆了嘆氣,道:“六娘子,奴婢知道,你與辛娘子情同姐妹,看她也是可憐的……”
她這一說,唐甜就知道好辦了,連忙“好姐姐”的叫着,拉她一起坐下。
桃枝猶豫道:“六娘子可注意到那幾個姨娘的神情?”
唐甜想了想,微微搖頭。她當時更在意的是辛良,再就是留意那王氏,試探她對辛良是什麼態度,對於那幾個女人,只是瞥了幾眼而已。
桃枝趁着泡茶的機會,已跟那丫鬟先打聽了半天辛府的事。
於是知道,後進去的三個妾之中,有說有笑的叫楊柳,本來就是王氏的大丫鬟,是王氏生病之後,爲了收着辛員外的心,替辛員外收進房裡的;先前在王氏身邊服侍的肖姨娘和趙姨娘,也是差不多這時候收進門的。而那兩個站在一邊的妾,是王氏嫁過來之前就有的,據說當初辛良的娘就是因爲她們被氣得生病死了,讓王氏得了便宜。
唐甜皺了皺眉,對辛良的爹更加厭惡起來。
那麼,辛良聽到那兩個妾去王氏那裡就慌了,難道是怕她們要害王氏?
雖有這個可能,只是她們未必有這樣的本事和膽量,唐甜回想她們老老實實的樣子。
桃枝又道:“她們自然都怕王氏,可是不會該怕你。所以六娘子兩次進王夫人房間的時候,她們多少會偷眼看着。奴婢覺着其中那個肖姨娘,眼神有些……”
桃枝頓了頓,斟酌着言辭:“……她只是飛快掃過一眼,奴婢也看得不大清楚。只是隱約覺得,她長得嬌柔,可眼神直愣愣的,不像小家兒女或者什麼媳婦婢女的恭順,倒有些像……像我在這山中看到的……江湖女孩兒那般大膽無忌……”
唐甜猜着桃枝大概本想說像她和佔緗的眼神,卻不好出口。這一點她自然沒有桃枝敏銳。
“後來你再進屋時卻一直也沒有擡頭。等你告辭出去,奴婢留意了一眼,她總算是擡頭了,可是那眼神竟含着怨恨似的……”
唐甜一驚,這樣看,這肖姨娘倒值得注意了。
“六娘子,你答應了我,不許獨自行事,這事最好……”桃枝猶豫了一會,還是道,“我看唐家那幾位爺都是有本事的,還是請他們幫着查一查吧。那佔四姐雖是能幹,你們畢竟是女兒家……”
唐甜還在思忖着,聽她這麼說,笑了笑道:“……不,這事兒,只怕還是要借佔四姐幫忙吶!”
不知是夜裡什麼時辰,唐甜醒來,有心事自然睡不着,爬起來斜倚着牀欄,摸出枕下的信。那信只是薄薄一張紙兒,邊角都被她摸出了毛絮,可那淡淡的香味還在,就連屋角插着的梔子花的香也不及它。
屋角的燈火昏暗,透過綃紗帳子照進來,那信上的字模模糊糊,但是唐甜早把那些話記住了。
“又是嘮叨……”她不由嘟囔着,卻又笑了。自己回信寫了十幾張,花了大半夜沒睡才寫好,信封被撐得滿滿的。那唐富接過去都是一愣,十七爺見了肯定要笑她。哼,笑就笑!
她想着,窗外像拂過一陣風,接着窗子被敲響,極有節奏的三聲。她一骨碌坐起來,穿好衣服,聽了聽,又是三聲,她忙去把窗子打開,一個黑影挾着涼氣閃身進來。
那人身穿夜行衣,唐甜退了一步,等他取下面罩,她才鬆了口氣:“大師兄!”
“什麼大師兄,你該叫我將軍,或者是大爺!”唐諳瞪她一眼,自顧坐到桌邊,壓低了聲說。
唐甜笑嘻嘻倒了杯茶雙手捧給他:“是是是,小大爺,你怎麼這個時候就來了,我以爲要等到明天——桃枝就在隔壁呢。”
唐諳嘆口氣:“我若是白日來,那桃枝在一邊盯着,更不好說話。我趁夜去查探了,趁夜給你說了不是正好麼?”說了蹙眉瞥她一眼。
“是是是,那我明日便好去約佔四姐過來玩,到時候一定讓你碰巧遇上!”
“哼!”唐諳聽出她話裡的揶揄,要惱又頓住,輕輕一拍桌子,“說正事!你要我替你試探的人,根本不會武功!這陣子只怕辛家要擔驚受怕,加強護衛了!”
唐甜聽他說了經過,蹙起了細眉。
她拜託唐諳裝成刺客去故意去行刺,結果辛府一片雞飛狗跳,誰知那幾個姨娘都不會武功。
“我專門去查你說的什麼肖姨娘,她手腳軟弱無力,肯定不是習武之人。我看她只是嫉恨王氏,遷怒你們幾個罷了,女人總是這般莫名其妙!”唐諳聽唐甜說緣由時就不以爲然。
唐甜橫他一眼:“你說女人都莫名其妙?那四姐兒……”
唐諳一噎,擺着手道:“我說不過你!既然無事我先回去,天若亮了,被我爹發現就糟了。”
“你不如到五哥兒那裡去把衣服換了,反正他知道這事。這樣就是被看見也不要緊,就說睡不着出來走走。”唐甜提議。
“這倒也是。”唐諳想了想,戲謔笑道,“你方纔嚇了一跳吧?待我再去嚇一嚇他!”說着蒙上臉,還未走到窗前,那關好的窗子忽然打開,一個輕逸的身影躍然進來,見了屋子愕然站着的兩人,目光一寒,手中的劍便刺向唐諳,迅疾如電光火石,殺氣騰騰。
唐諳大驚,竟顧不上解釋,狼狽閃身躲開,才拔出劍抵擋。
就在唐甜愣神的瞬間,兩人已過了幾招。
可唐諳顯然不是對手,只是這幾招,就已被逼到屋角,他只覺得眼前一花,手中劍還沒收回,那蓄着寒氣的劍尖已抵到他頸上。
這時的唐甜總算回過神來,驚得大叫:“三哥,他是大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