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懷胎, 唐甜生了個女兒。
出生時哭聲響亮,唐溟喜不自禁,孩子的名字早想好了, 既是女孩, 單字一個“苓”。
唐誠和兩個師叔唐念唐憂率先來看孩子。
唐溟親自抱了出來。
唐誠搶着上前看。
小唐苓裹在貢緞絲絨襁褓裡, 一張紅紅的蜜桃小臉還不及唐誠半個巴掌大, 在爹爹懷裡舒服地咂咂紅豆兒小嘴, 繼續睡。
唐誠對這個小小師妹着實喜歡,軟乎乎不敢抱,便對唐溟特從京城老鋪置辦的搖窩、坐欄看不順眼, 嫌着不夠精緻舒適,自告奮勇要替小師妹重做。
唐憂搖搖手中的玉骨灑金摺扇兒, 笑道:“瞧瞧五哥兒這做師兄的, 可是全才啊!十四師兄, 如今五哥兒處理毒門事務遊刃有餘,還有這等空兒, 果然是英雄少年,我們是望塵莫及,比不了的了,是吧,十三師兄?”
他說得太露骨, 唐念輕手摸摸小侄女的嫩臉蛋, 捻捻疏須, 但笑不語。
唐溟更乾脆, 只當沒聽到, 把女兒交給跟出來的桃枝送進內室,然後拉着自己的得意弟子到一邊研究孩子的臥具去了。
唐憂白白送了三大擡賀禮, 沒得到唐溟一句幫忙的話,招牌式的笑臉也差點垮了。
他被師父師兄加師弟軟硬兼施,接下了掌門之位,大家不必日日對着一張拉長三尺的臉,也不必提心吊膽被找茬痛罵,都感激唐憂捨身之舉。
只有他自己再沒有昔日悠閒自在,苦不堪言。
他便盯上了唐誠。
哪知這回也遇到對手,唐誠笑嘻嘻極好說話的樣兒,一味裝傻充愣,這件事上也沒一絲商量的餘地。
唐憂重重一嘆。
洗三禮。
就連辛良身懷六甲,也不顧勸阻,讓宗嚴陪着來瞧熱鬧。
唐憂送的白玉盆裡藥香四溢,裡面還有大家丟的金錁子銀元寶,玉牌兒,桂元、荔枝、紅棗、花生、栗子之類的喜果。
莫慈抱着沉手的小唐苓放入白玉盆裡,小丫頭裹了個小肚兜,先哭了幾聲,聲音嬌嬌嫩嫩又響亮,應了“響盆”的好兆頭,大家紛紛喝彩。
小唐苓瞧大家都笑呢,立刻不哭了,一雙烏溜溜眼睛兒到處轉,眼珠兒金龍眼般又黑又亮,看着極是愛人,連頗爲嚴肅的莫慈都愛不釋手,抱着親了好幾下。
佔緗直嚷着要和唐甜結兒女親家,被唐諳扯了幾扯——輩分不對嘛。
唐諳笑道:“瞧這小丫頭那眉眼,和十四師叔一個樣,女兒肖爹,是好福氣啊!”
“說的是,不過精神氣樣兒,更像甜兒,那小嘴兒更是一樣!”
大家紛紛說着,都是喜愛。
滿月時,丘長老也來了一趟。
小唐苓臉也長開了,淡淡一點眉,水靈靈的眼,紅嘟嘟的嘴,白白嫩嫩,肉呼呼的小手愛往嘴裡塞,見了長老還“呀呀呀”,憨態可掬。
丘長老對唐溟道:“這孩子是有福氣的樣兒,長得……”她微微一笑,接下去道:“與她祖奶奶有幾分相像。”
唐溟聽到提及自己母親,眼中隱隱一熱,笑着點點頭,默默捋捋女兒柔軟的發。
唐甜也喜歡,卻又有些失落。
若是自己生了兒子,前掌門唐樺總不會像這樣怒氣不息,洗三不來,滿月也不來吧?
她可不是怕了唐樺或者在意他,她是不忍唐溟爲難。
佔緗生了兩個兒子,唐洌做公公對她也不再沒個好臉色。
。
唐溟猜出她不高興的原因,寬慰她,說再過些日子,師父慢慢也消了氣,見了孩子一定喜歡。
她可沒做指望。
沒想到丘長老回去不久,唐樺真的來了。
死沉着臉坐下,活像來討債的。好在跟來的侍妾卻是玲瓏人,上前笑盈盈給唐溟唐甜道了喜,遞上了紅包。唐樺纔開口要看看孩子。
唐甜真不願抱孩子出來,萬一嚇着了怎麼辦?誰知這個人安什麼心啊?
不過這隻能是腹誹。
小唐苓還在睡覺,桃枝抱出來的時候安安靜靜的。
唐甜接過孩子,和唐樺保持一定距離,萬一不對她可以抱着孩子躲開嘛。
誰知一擡頭,卻見那前掌門迫不及待似的走近一步,盯着唐苓的小臉,面色比她還緊張。
唐溟微笑着接過孩子抱到師父面前,出乎唐甜意料,唐樺絲毫沒留意唐溟大男人抱孩子的事,反而湊得更近些,不知怎麼端詳了許久。
忽然擡起了頭,眼淚汪汪。
“十四,這孩子像,真像……你娘……”前掌門聲音似乎有些沙啞,哽咽似的,說了幾個字說不下去,伸了手要抱。
這位掌門罵人砍人是一把好手,抱孩子顯然差勁太多,好在那侍妾扶着,又有唐溟在一邊照應,唐甜只好僵着臉在一旁提心吊膽。
這位掌門來得不情不願,走得也不情不願。
唐溟送了師父回來,天也晚了。唐甜坐在睡得香甜的孩子身邊,小聲問他:“你師父……是怎麼了?”
唐樺掌門看見唐苓,不知受了什麼刺激,又礙於唐甜在,一直語無倫次,欲說還休的。
唐溟知道她是猜得出幾分,也不瞞她。
唐溟的娘名喚作蕊娘,與唐樺青梅竹馬。
唐樺家是唐家一個旁支,田地萬頃,只願自家子孫安分守己守着祖業夠了,偏偏唐樺記住了蕊娘說的那些話:好男兒便要有出息,唐家男子更要做第一。所以堅持上山學武功。
他天賦不及其他師兄弟,也不夠聰穎,勝在勤奮刻苦,漸漸在唐家也有了些許名氣。然而離成爲掌門候選人還有些距離。
而這時候唐溟的娘已經嫁人生子了。
沒過幾年,唐溟的爹早逝,對兒子寄予厚望的蕊娘就把兒子交給自己當做大哥一樣信任的唐樺。
可憐唐樺重新有了生活目標,打起了十二倍精神,卻不知自己是攤上了多大的麻煩。當年的唐溟比起唐甜,惡劣程度絕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爲了這個弟子,唐樺真算得鞠躬盡瘁,氣死累死奔波死而後已。
當初蕊娘病重瞞着消息,唐樺也是最後知道。受的打擊比唐溟還大,一下人老了一截。自此終身未娶。
唐甜聽得驚奇,隱隱有些動容。
想不到這個又倔又硬的臭老頭竟這般癡情不渝。
“我也是很久以後,纔想明白,原來師父他對我娘……”唐溟微微苦笑,那時的他,對這個師父很是瞧不起,加上敵視,百般刁難。
他原先練功學毒,是爲了早點回家;後來則是逞勝好強,要讓唐家人知道他的本事。
然而流浪和做臥底的歲月裡,那個偷偷蹲在娘墳頭痛哭的背影時時躍然眼前,唐溟的心態慢慢有了改變。
如果他早知道這一點,也許,世上會多兩個幸福的人。
“你其實……對你師父有點愧疚?”唐甜抱緊他手臂,仰着臉兒問。所以纔對師父這麼孝順。
唐溟瞧唐甜眼眶隱有些紅,笑了點點頭:“有一點吧。”
不過他也明白,他娘是好強而極重面子的人,即使他不反對,師父也未必能如願。
後來就是父子一般的情意。
他之所以告訴唐甜,也是希望她能放下心結,對着師父不是那麼彆扭。
若他想得沒錯,師父以後會是這裡的常客。
過了幾日,唐樺的侍妾親自來,後面跟着五輛馬車,說是擱久了的布匹和補品,放着也壞了,送過來看他們用不用得上。
擡進來全是新嶄嶄的上等料子,多數適合給孩子做衣裳;那些燕窩、人蔘、當歸之類也是上品。
那侍妾解釋道:“聽說十四夫人親自哺育孩子,也還是要多注意進補。”
唐甜堅持自己奶孩子,請的奶孃則照顧着孩子日常起居,後來照應不過來,又專門買了兩個小丫鬟。
再過了幾天,唐樺來了,繃着臉,侍妾依舊笑盈盈把新打的金鍊子穿的金鎖片、一串金鐲子給唐甜。
那十幾個金鐲子套在小唐苓肥嘟嘟的手上,金燦燦能把整條手臂套滿。
唐甜哭笑不得。
後來,唐樺就自己來了,來了還吹鬍子瞪眼睛:“我來看自己的徒孫,哼,還有誰敢說什麼!”
其實誰也沒說什麼。
唐甜只當沒聽着,讓奶孃把唐苓往唐樺面前一抱,那張苦大仇深的臉立刻笑成了花。
尤其是唐苓醒着的時候,滴溜溜的眼睛,依依呀呀的小嘴,白嫩嫩的小包子臉鼓着;因天氣漸熱,解了襁褓,穿着綿軟的小衣裳,在人懷裡蹦來踢去,張牙舞爪:唐樺那臉上的每條皺紋都綻出了花。
唐甜讓奶孃和桃枝在一邊看顧着,自己迴避了。有時忍不住偷偷從屏風邊上看進去,那位人前趾高氣揚的前任掌門,在徒孫女面前,只差是綵綢娛孫了。
“苓兒和婆婆長得很像麼?”唐甜忍不住問唐溟。
唐溟微微一笑:“……還是人心中有所念吧,三分便成了七分,七分就是十分了。”
小唐苓日日有人寵着,脾氣漸大。
這一日晌午該吃飯了,唐甜剛繞過屏風,就見唐苓小胖手揪着唐樺的鬍子生生一拽,幾縷鬍鬚下來了。
唐甜領教過她揪頭髮的厲害,知道這一下極痛,登時一聲喝。
小唐苓從沒見娘這麼大聲,這般臉色,也有點嚇住了,瞪圓了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嘴也抿得緊緊的。
還不等唐甜教訓,唐樺不高興了:“你是怎麼做孃的?苓兒這麼小,你這麼嚇着她,心思狠毒!”
好嘛,這就是“心思狠毒”了?
唐甜看那唐樺明明疼的眼淚花兒都出來了,還這麼維護,心裡氣道:活該!還是自己女兒好,知道娘一直受這個臭老頭的氣,幫娘報仇呢!揪吧,揪吧,最好連頭髮一起揪,揪成個禿子!
唐樺前掌門幾乎是日日來,可不肯住下,偶爾風雨大了才留下一晚。大概他從沒像現在這樣,覺得自己練的輕功有如此大的用處。每日往返山上山下,樂此不疲。
雖說身子骨強健,唐溟還是有些擔憂。不過他的女兒替他解決了問題。
小唐苓會說話了。
口齒不清喊了聲:“大爹爹!”喜得唐樺老淚縱橫。這一天回去就翻來覆去睡不着。
於是很有幾日沒來。
唐溟擔心,正要派人去問,隔壁平曠之處“乒乒乓乓”響起了聲。
這兒已是唐家地盤,唐溟住在這裡,有什麼人敢問也不問就佔了地方?
唐溟親自去了,沒多久跟着師父一起回來。
唐樺進門還氣咻咻地,不住責備唐憂,說是隻熱衷於開藥鋪做生意,唐家的武藝暗器一門都被冷落了,他着實看不下去。
唐溟在一邊唯唯諾諾。這些他都知道,唐憂都和他商量過。這幾年唐家生意壯大,毒門暗器則專注於精品。
“也罷!我也老了,眼不見爲淨!”唐樺拍案嘆息,唐溟繼續點頭。
於是唐樺就住在了隔壁。
小唐苓有了新去處,樂不思蜀。
後來爲免小唐苓過來過去風吹日曬,兩個唐家院子中間修了廊房通道。
唐溟瞧着不好看,乾脆拆了相對的院牆,直接將兩個園子連在一起,廊房兩邊留了幾處竹林,修了亭子,種了花木,雅緻清靜。
唐苓不僅會說話,會跑會跳了,就越發頑皮。
等唐甜知道的時候,事情就比較嚴重了。
就算孩子不知深淺輕重,小小年紀就欺負人也是不對的,唐甜不好怪唐樺的縱然包庇,總要對唐苓做些懲戒吧?
唐溟也覺得是需要些管教,好好說就是了,覺得唐甜想嚴重了。
“苓兒大了自然懂事了。你小時候,不也是淘氣的?多少人給你欺負得只有躲的份。”唐溟攬着小妻子的肩,勸道。
“誰說的?沒有!”唐甜怒。
就算有,也不記得;就算記得,也不承認!
小唐苓肉肉的小手心腫了三道紅棱,拳都握不住。
聞訊來遲的唐樺又氣又心疼,抱了滿臉是淚的小唐苓到他那邊去:“在我那裡,看你娘還敢打你?也不看看她自己小時候做的什麼事!”
小唐苓抽抽噎噎不敢睡,說娘說了,還要會背三十個藥名,抄十個字才能休息。
唐樺大怒,不過兩三歲的孩子,這般苛刻!
其實唐甜做的不算錯,唐家孩子兩三歲何止會認幾個字,佔緗的兒子三歲時《百草譜》都背了大半了。只是她自己小時候不愛識字,平日也並不嚴格要求,這回也是出於懲戒之意“苛責”了一回罷了。
唐樺火冒三丈,唐溟來了,要接唐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