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中旬,月亮升起的時辰越來越晚,後半夜的月色比上半夜要明亮得多。冷月清輝透過層層疊疊的樹影,在林間灑下疏淡月影,不用火把,也能勉強看得清山路。
方霏從未走過夜路,壓根兒就不知道走夜路的七字要訣:黑泥白石反光水,她非但完全避開了那些黑乎乎的地方,還刻意反光的地方踩,深一腳淺一窪的,沒走出多遠就打溼了鞋子,每一步都走得很是艱難。
陳譽那貨倒是知道,可他就是不說。
何況,他提出連夜趕路,本意就是爲整蠱方霏。
纔剛,方霏燒燬了他的披風,雖是無心之失,但錯就是錯,沒有任何情面可講。
雖說大半夜趕路着實荒唐了些,但方霏即便不相信陳譽的話,也相信了偶爾傳來的一兩聲狼嚎,一路上嚇得提心吊膽的,壓根兒就沒往別的方向想。
陳譽心情很是不錯,四平八穩地騎在騾子背上,優哉遊哉,時不時還伸出手去,逗弄密林中低飛的螢火蟲。
完全沒留意到,方霏正把兩人往死衚衕裡引……
等到連方霏這種野外生存九級殘障人士都發現不對勁時,兩人一騾已經走入了狼窩……
那是一片小山坳,四周樹木稀疏,大片大片的月光灑進林子中,照得周圍一片亮堂堂,幾隻剛學會走路的小狼從洞口探出頭來,瞪着圓圓的大眼睛,衝入侵者嗷嗚嗚地叫喚,還呲着雪白尖銳的小牙。
方霏從未見過野狼,覺得那只是幾隻狗崽子。
剛出生的狼崽確實與狗崽子無多大差異,除了眼睛的顏色不一樣外,並無太大的區別,方霏伸出手去,拎起其中一隻狼崽,放在手心裡逗弄。
這一舉動,惹得其它的幾隻狼崽害怕起來,紛紛仰着短小的脖子,‘嗚嗚嗚’地嘶吼起來。
騾子上閉目養神的陳譽兀然睜開眼,略一沉吟,問道:“你在做什麼?”
方霏捧着狼崽一轉身,還來不及回答,陳譽便俊臉一沉,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道:“放回去!”
方霏怔了怔,悻悻地將狼崽放回了原處。
小東西瞪了她一眼,笨拙地轉過身,小屁股一扭一扭的,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小東西一走,周圍也響起窸窸窣窣的,鞋子碾過枯葉般的聲音,在這深山老林的深夜中,那聲音聽起來令人毛骨悚然。
方霏頭皮直髮麻,扯了扯騾子的繮繩,想立即離開此地,騾子卻不聽話,四條腿抖得厲害,呼呼的大聲喘氣。
四周奇怪的聲音越來越接近,處處透着詭異,方霏慌了神兒,使勁的拽着繩子,騾子卻跟四隻蹄子生了根發了芽,長在地上似的,再也不肯挪動半步,急得方霏滿頭大汗。
“別動,閉上眼。”
低沉略帶薄怒的警告聲自頭頂響起,一隻臂膀從腰後穿過,圈在她纖細的腰間,大力一摟,方霏整個人就跌進了一個偉岸的胸膛。
方霏窒了窒,腦子裡一片空白,只聽到自己響如擂鼓的心跳聲,乖乖地閉上眼,如墜雲霧。
呼呼風聲擦着耳廓一掠而過,方霏覺得自己像是一隻風箏,迎着微微的風飛上了天去。
少頃,兩人才降落在路旁老樹的橫枝上。
陳譽立時鬆了手,讓方霏自己抱住樹幹,不動聲色地挪開兩人緊緊貼在一起的身子。
此刻萬籟俱靜,寂夜無聲,月色皎潔,繁星璀璨,方霏吸了吸鼻子,口腔鼻翼間,充斥着滿滿的清冷梅香。
閉上眼,可想象的是那一年隆冬,方家後宅圍牆外的紅梅盛放,騎着棗紅馬兒的少年踏雪而來,雪風揚起他身後的大紅披風,似一朵恣意怒放的紅梅,在寒風中呼嘯而過。
下方不合時宜的響起了騾子的嘶鳴聲,打斷了方霏腦海中的綺思。
方霏悄悄睜開一絲眼縫來,藉着清冷月光,能看見身下幾丈遠的地方,幾十雙綠瑩瑩的眼睛晃來晃去,濃濃的血腥味從下而上騰昇起來,讓人幾欲作嘔。
方霏腦子裡哄的一聲炸開,在那一瞬間,她彷彿回到了曾經她‘死去’的那一晚。
那一晚,她也是從高高的虛空之中俯視着大地,看着那些綠瑩瑩的眼睛晃來晃去,看着那些野狼瓜分了自己的身體……
扣在樹幹上的雙手悄然鬆開,方霏眼神呆滯,就跟瞬間被人抽走了魂魄一樣,身子一軟,便從幾丈高的老樹橫枝上滑落,倒栽蔥似的往下掉。
身旁的陳譽一驚,袖中的長鞭‘唰’地朝下方探出,一圈一圈繞上了方霏腰間,再反手往上一拉,便將半空中的方霏又撈了回來,伸出雙臂去,將她瘦弱的身子攬入懷中。
“一頭騾子而已,值得你連命也不要?”陳譽又驚又怒,沉聲質問。
樹下頭足足幾十匹野狼,方纔若不是他反應迅捷,不消片刻,方霏便會被它們撕裂瓜分!
懷中的方霏緊闔雙眼,抖如篩糠,大串大串滾燙的淚珠從眼角溢出來,打溼了陳譽胸前的衣衫。
她所有的悲傷,所有的委屈,疼痛和不甘,終於在此刻完全迸發出來,一哭起來就不可收拾,勢必要將積攢已久的情緒全部發泄出去。
“一頭騾子而已,回去,我買一百頭陪給你。”陳譽不明所以,只當她是受了驚嚇,又心疼騾子。
處於崩潰邊緣的方霏絲毫不予理會,兀自埋首在他胸膛,無聲地抽泣着,整個身子都在顫抖。
陳譽額角的青筋隱隱跳動,磨了磨牙,威脅道:“你再哭,我就把你扔下去喂狼!”
“…………”
沒有人理會他……
陳譽扶額,重重地呼出口長氣,頓了頓,忽然甩出手中的長鞭,繞上不遠處的老樹橫枝,單手勒緊胸前的方霏,足下一蹬騰身而起,盪鞦韆似的蕩了過去。
如此幾十個來回後,兩人已經走出了很遠很遠,將漫山遍野的狼嚎聲遠遠的拋在了身後頭。
“沒事了,下來歇歇吧。”尋了塊空蕩的地方,陳譽降落在路旁的大青石上,淡淡地道。
卻沒人回答他。
垂眸細看,懷中的方霏已悄然睡去。
陳譽心中一怒,立即便想把她扔在地上,可手上剛一動,懷裡熟睡的人便自發的朝他貼上去,微微顫動的睫毛上,還掛着晶瑩淚珠。
僵持良久,陳譽最終敗下陣來,奔波了大半夜,他也累了,便解下披風鋪在地上,將懷中的人輕輕地放下,靠在路邊的大青石後頭,兩人背靠着背,相依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