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來者不善

風陽府花旗楚家這一日門前來了一輛車,趕車的是一個獨目的漢子,這漢子亂髮不修,身着黑衣,一張尖瘦的臉,頷下滿生鬍鬚。

他不聲不響地把車子一直馳到這鳳陽世家的門前停下,獨目頻眨,冷笑不語!

楚宅門前的四個玉石獅子,映着秋陽,閃閃發光,大理石的方階上,飄滿了落葉,很顯然天還太早,門房裡的小廝還沒有起來呢!

這漢子像是趕了一夜的車,頭髮,衣裳,都爲露水浸得透溼,順着臉向下滴着水珠子。

這個人只是冷笑,他好似內心蘊藏着仇恨,這仇恨已使得他失去了知覺!

楚家側門開了,出來一個青衣小廝,望着車子怔了一下,趕忙跑過來道:“喂,你是幹什麼的?”獨眼漢子仍然是冷笑不語,連看也沒看他一眼。

青衣小廝摸了一下脖子,自語道:“怪事!”

忽然他看見這漢子背後一口金背砍山刀,刀身映着秋陽,泛出一片光芒,頓時嚇得他不敢再吭聲了。獨眼漢子這時忽然開了口道:“師父,今天這口氣也許可以出一出了!”

青衣小廝怔了一下道:“你跟誰說……話?”

他左右前後看了一眼,四面沒有一個人,怪,這傢伙又會跟誰在說話呢?

“小子!沉住氣!”

一個老氣橫秋的聲音,由車篷裡傳出來!

獨眼漢子點點頭道:“是!理會得!”

老氣橫秋聲音又道:“拿蛇拿頭,殺人殺首,不要亂出手!”

獨眼漢子一撩袖,狡黠笑道:“你老這還用關照嗎?”

車內又傳出一聲呵欠,好似有個人剛剛睡醒,在伸懶腰,含糊地道:“到了花旗楚家了嗎?”

獨眼漢子道:“到是到了,不過主人還沒有露臉!”

“扶我老人家下去!”

“不行、不行,你老人家尊貴之體,哪能隨便沾染風塵!”

“嘻,對,我老人家就叫主人接我進去!”

老氣橫秋的聲音冷笑道:“要楚秋陽那小王八擡轎,他妹子扶着,然後要那姓郭的狗才跪下來當臺階,嘻……這樣你老人家喘着他的背,大概可以下車了!”

“對!對!對!”那被稱作老人家的道:“還是你想得周到,就這麼辦,傳過話去!”

老氣橫秋的聲音道:“馬老三,傳句話進去!”

獨眼漢子哼了一聲,這才轉過身來,用那隻獨眼,向着青衣小廝看了一眼,道:

“狗才,你可聽見了?”

青衣小廝早已嚇得面無人色,聞言轉身撒腿就跑,由側門一頭鑽了進去。

獨眼漢子哈哈大笑道:“人道花旗楚家臥龍藏龍,今天我可開了眼了!”

車中老氣橫秋的聲音哼道:“小子別猴急,好戲在後頭呢,留神你那隻獨眼吧!”

馬老三獨眼怒張,牙齒咬得直響,厲聲道:“瓢把子,這頭一陣務必讓給我,我先殺進門去!”

“混蛋!”這聲音,顯然不是那個老氣橫秋的人所發,而是出自方纔那個倍受恭維,被稱作“老人家”的傢伙之口!

馬老三立時噤若寒蟬,口中吶吶道:“是……是……”

那人在蓬車裡繼續罵道:“今天連徐老頭在內,都不準動手,我老人家既然親自來了,你們誰都別動!”

老氣橫秋的聲音道:“可是你老是什麼身份?怎能輕易出手?”

“嘿……”那人一笑道:“不罵人口乾,不殺人手癢,這十來年,我也蹩壞了,早該伸伸手腳啦!今天這個架,從上到下,我包了!”

老氣橫秋的聲音道:“可是……”

那人截口道:“不要多說!”

“是!”老氣橫秋的長嘆了一聲,道:“看來花旗楚家今天是完啦!”

楚家大門,霍地啓了開來!

六條大漢,一涌而出。

以花旗楚家的聲勢,莫說是六個人,就是六十個六百個,也能一呼即出!

六條漢子,神采奕奕,一出門,各自站定,六個人,一十二道目光,一齊向着蓬車集中。

可是車蓬未啓,什麼也看不見。

於是,六人目光,集中到那獨眼漢子身上。

六條大漢,爲首一人,正是楚宅的上賓,“左臂刀”馬思明,黃面無須,氣宇軒昂。

其他五人,一個矮子,此人是“地趟刀”花六,一個瘦子是“旗杆”伍天威,另三個漢子,則是不甚有名的護院師父。

“左臂刀”馬思明一打量獨眼漢子,皺了一下眉,道:“足下貴姓大名,我怎麼……”

獨眼漢子一擡頭,嘻地一笑道:“馬老師別來無恙?”

馬思明一怔道:“噢……你是……”

獨眼漢冷冷一笑:“不才也姓馬,馬人傑,哈!可還記得我這一號麼?”

馬思明面色一變道:“呵……我記起來了,足下就是外號人稱金眼雕的那位?”

“嘿……”

“左臂刀”馬思明腦中立時憶起了昔日“沉魚寺”的一幕,不由大吃一驚。

他強作鎮定,呵呵一笑,抱拳道:“朋友,大清早光臨,有何高教?”

馬人傑正要答話,蓬車內那人已道:“什麼人出來了,馬老三?”

馬人傑忙賠笑道:“雞毛蒜皮,不是正主兒。”

“嗯!”那人咳了一聲:“那就閉上你的鳥嘴,養養精神不好麼?”

獨眼漢答了聲:“是!”

狠狠地看了六人一眼,再不多言。

“左臂刀”馬思明只氣得黃臉上變色,他身邊“地趟刀”花六和“旗杆”伍天威更是怒不可遏。

三個護院師父,早已大喝一聲,一擁而上,三口鋼刀把蓬車團團圍住。

“左臂刀”馬思明慣以左臂出刀,快而準,故此得了這個名號。

這時他左臂一旋,刀花如雪花似地灑出一大片,獨眼漢馬人傑根本就役看清他什麼時候拔的刀,心中不由怔了一下,忖道:“好快的刀!”

當時由不住伸手也去摸刀,忽然想起了車內那位主子的關照,忙把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

馬思明這口刀乃是特殊打製的“兩刃分水刀”,是兩面開口,較一般刀爲窄,是“三尖兩刃”,攻敵時相當的厲害!

隨他之後,“旗杆”伍天威抖出了一串“梭子槍”,十三節槍身,互相磕碰得叮噹作響。

“地趟刀”花六,一雙小綠豆眼,卻在馬肚子底下打着轉兒,好像是在找機會施展地趟刀。

六人一個齊撤了傢伙,氣氛頓時緊張了起來。

可是反過來看看對方,卻止不住爲之氣餒,包括獨眼漢在內,竟然沒有一個人出手,甚至於一點要打架的意思也沒有。

馬思明黃臉氣成了白臉,一手按刀,狂笑了一聲道:“車裡的好朋友,何不現出身來,既來了,藏頭露尾又算是什麼英雄?”

蓬車內,一無迴應。

過了一會兒,竟然傳出了一片鼾聲!

當然不可能是真睡覺,不過這種調調兒,實在太氣人,誰能受得了?

馬思明一聲大喝道:“呸!什麼玩藝兒?還不快出來受死!”

一個武師,終於忍不住,足下一點,已到了車前,右手刀尖一伸,直向蓬車上挑去!

他的刀方遞出一半,只覺得蓬車裡“呼”地飛出一股勁風。

車幔一啓,一閉,那名護院武師,倏地大吼了一聲,丟刀,退身,如同一個肉球也似地飛了出去,足足摔出了八尺以外,“呼”一聲,摔在了大理石階上,頓時人事不知,昏死了過去!

那口飛出去的刀,嗆啷啷,還一個勁地在石頭地上滾動着。

所謂“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蓬車內這人舉掌之間,隔着簾幔,居然有此威風,那麼這個人的本領不言可知。

車外五人,都嚇得打了個抖索!

獨眼漢子嘻嘻一笑,道:“要得!”

這小子是四川人,一口道地的四川話,加上那發啞的嗓子,聽起來可真不是個味。

“左臂刀”馬思明退後一步,嘿嘿一笑,道:“車內朋友好身手,馬某候教多時了!”

車內那人呸了一聲:“你也配!”

馬思明面上一紅,忍着氣道:“花旗楚家五世立杆,盛名四播……”

馬思明哼了一聲,冷笑又道:“在下雖非主人,可是自信與楚大官人交稱莫逆,也能作點主,現在只問,足下來此是什麼意思?”

“地趟刀”花六也啞聲道:“坐在車子裡不出來,光吹牛有什麼用呀!”

車內那個老氣橫秋的聲音咳道:“老前輩,待在下打發他們了吧!”

那人哼了一聲,慢慢地道:“徐子明,你問問他們,這花旗莊裡還有些什麼人,姓郭的在不在?”

“左臂刀”馬思明一聽來客之中竟有“徐子明”在內,不由自主打了個抖索。

更可驚的是,那徐子明已是藝高位尊,位列三湘綠林魁首的人物,居然還稱呼那人爲“老前輩”,如此則另外那人又該是何等角色?

他這麼一想,頓時就呆住了。

這時車門一啓,一個黑衣老者,輕提長衫,徐徐自車中走了下來。

馬思明神色一變,道:“原來是徐老闆,失敬得很!”

徐子明望着他點點頭道:“我老頭子又來了,還是那句老話,是來掙面子的!”

馬思明抱刀施禮道:“徐老當家的,俗謂得放手時且放手,能容人處且容人,當日的事,如今事過境遷,再說我們也沒有落得什麼好處!”

徐子明鼻中哼一聲道:“這話可說得輕鬆!”

一歪頭,吐了一口痰,冷森森地笑道:“姓馬的,這件事,你不配說話,叫你們主子出來!

“左臂刀”馬思明臉上一紅,可是他知道這老兒不好打發,只好吞下這口氣。

當時嘿嘿一笑道:“馬某固是不配,但是吃了人家飯,管人家事,徐老當家的你說是不是?”

徐子明右手一推道:“滾開!”

馬思明萬沒料到,對方竟會有此一手,這一掌正爲其擊中前胸,頓被打得向後翻了個筋斗。

“地趟刀”花六口中一聲怪叫道:“老小子,你敢打人?”

身子驀地由地上一翻,掌中刀由下而上“嗖”一刀直向徐子明面上砍去!

徐子明哼了一聲,雙腕一振,人已騰空而起,花六這一刀砍了個空,他在地上猛一滾,又竄了起來,可是第二刀尚未出手,徐子明已欺到了他身邊。

花六二次翻刀,徐子明一擡腿道:“去你孃的!”

“嗆啷!”花六手中刀被踢上了半空,口中“啊呀呀!”直叫!

如此一來,其他各人俱都嚇破了膽!

可是他們職責所在,又不能退縮,三個護院師父叱了一聲:“上!”

三人猛地向前一欺,徐子明呵呵一笑道:“不要命的就來。”

三個人嚇得頓時又站住了。

“左臂刀”馬思明自一邊跑過來,大聲道:“不要動手!”

三個人巴不得不動手,立即向後退了一步。

馬思明望着徐子明冷冷一笑道:“徐當家的,你也不要過分逞橫,說乾脆一點,你到底是爲什麼來的?”

徐子明哈哈大笑道:“要命來的!”

馬思明冷冷道:“要誰的命?”

徐子明笑聲一斂,冷森森地道:“姓馬的,你是真不知道,還是他媽的跟我裝湖塗?”

馬思明道:“願聞其詳!”

徐子明點點頭道:“好,你快進去把那個姓郭的叫出來!”

“姓郭的?”

馬思明心中一動,徐子明瞪眼道:“郭飛鴻!就是那個多管閒事的小子!”

馬思明點點頭道:“郭大俠並非此間常客,怎會住在此地?當家的看來是撲空了!”

徐子明嘿嘿一笑道:“我不信!”

馬思明哼道:“你不信那就沒有辦法了!”

徐子明甚爲失望地嘆了一聲,忽然面現厲色道:“那麼,你去把楚秋陽那小孽種叫出來!”

馬思明哈哈一笑道:“當家的,你來得太不巧了,我們楚相公恰好也不在家!”

徐子明怔了怔,一笑道:“那也好!”

陡然回身,縱上逢車,對獨眼漢馬人傑道:“主人不在家,我們進去等他!”

馬思明神色一變,打了個眼色,與花六等人在門前“一”字排開。

徐子明正眼也不看他們一眼,叱喝道:“馬老三,咱們進去,既來之,則安之!”

馬人傑嘿嘿一笑道:“老爺子說得不錯,誰不知道小孟嘗楚秋陽是好客成性,我們是遠客,更該好好招待纔對!”

馬思明一揚掌中刀,冷然道:“朋友們要不知自愛,在下等說不得只好開罪了!”

言罷對身側一位護院師父道:“江威,去通知客莊一聲,就說來人欺人太甚,叫他們準備應付!”

江威答應了一聲,轉身就跑。

這時徐子明在車頭座上狂笑了一聲道:“姓馬的,我勸你還是歇歇吧,何必呢,一個人只有一條命呀!”

話聲一頓,凌笑道:“馬老三,闖!”

馬人傑早就巴不得動手了,聞言長鞭一揚,“叭”一聲,蓬車一竄,直向楚家正門猛衝了進去。

馬思明見狀實在忍無可忍,一聲叱道:“上!”

與同伴各自騰身而起,直向車座上撲去!

矮小的花六卻不奔人,而是奔向騾子,他個子小,雙手一伸,已抓住了兩匹騾子的扣環,用力地向下一拉,騾子受驚,揚起前蹄,差一點把車子弄翻過來。

車座上的獨眼漢子一聲吼道:“媽的個巴子!”

“唰!”一鞭子,直向花六頭上抽去。

這時馬思明的“分水刀”,伍天成的“亮銀槍”一左一右,全都向着徐子明身上招呼。

另外兩個武師,一人是一口大環刀,另一人是一雙判官筆,卻是向馬人傑身上下手!

可是,這幾個人,卻是同時落了空。

突然,蓬車內一聲冷笑道:“都滾開!”

只聽得砰噹一陣亂響,馬思明全數都倒了下去!

混亂之中,這輛二騾雙轅的蓬車,**,驅進了楚家的大門。

蓬車順着花徑一直快馳,直馳到夢家大廳正前,才突然停住。

這時楚家上下已起了極大的混亂,花旗客莊內的一干俠士,早已得訊,一齊奔過來!

車座前的馬人傑左手一按,飄身而下。

他身子方一站定,已有一名漢子嗖地一聲掠到了近前,這人一身黑衣,頭戴寬沿大帽,乃是楚秋陽在河朔地方新交的朋友,姓曹單名一個冰字。

這曹冰大大不同於一般食客,他身懷絕技,只是輕不施展,在“河朔”地面上以教書餬口,是一個外柔內剛的漢子。

他和楚秋陽交上朋友也是非常偶然的。

說來真巧得很,楚秋陽走馬河朔,因所坐馬車在下坡時收勢不住,眼看將跌落山溝之內,曹冰適時路過,猛然帶住了怒馬,定住了下滑的馬車。

楚秋陽慧眼識英雄,遂與之交上了朋友!

在當時,楚秋陽只覺得對方氣宇不凡,有兩把力氣,並未深切瞭解曹冰武功如何。

彼此交談之下,楚秋陽的大名,曹冰自是久仰,可是曹冰之名,卻是無人知道,楚秋陽因見對方居處寒酸,是以執意請他到鳳陽自己家中。

曹冰乃是河北東名人氏,自幼父母雙亡,在“宣化”府隨“毛一腿”,練了七年硬功夫,打鐵,挑水,什麼苦活都幹過!

毛一腿是冀省有名的武師,尤其是他的下盤功夫好,有一子一女,另有門徒六人,可是子不成材,門徒六人之中,倒有五個不成器,頂多學了他武功三成,唯獨這曹冰一人,卻是根骨質秉,均是上上之選!

毛一腿生恐曹冰盡學了自己絕技,平日對之甚是忌苛,只用那粗淺的功夫搪塞他!

曹冰自幼失親,早已養成了刻苦意志。

他在毛一腿門下,自知不如其他師兄弟有錢,可以孝敬師父,而不得不操些賤物役以補救。

不想如此一來,竟然成了規矩,竟然名符其實地在毛一腿家中成了正式的下人,平日什麼事都是他包辦了,燒火挑水,全是他的事。

曹冰仍然口無怨言,他下決心要學得毛一腿的獨門絕技——七十二路連環腿,外帶三十六般巧打神拳。

可是毛一腿這些絕活,除了他那個不成材的兒子毛大成以外,竟連他女兒毛小微都不肯私傳。

偏偏毛大成連小成也成不了,而毛小微,倒有大成之望。

毛一腿最後失望之餘,才傳給了毛小微!

這其中要想完全明白,話可就長了,咱們是長話短說。曹冰在師門五年下來,除了些雜技以外,竟連一手真功夫都沒有學到!

可是有一件事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這五年以來,他挑水、打柴、打鐵、做工,卻把武功中最重要的下盤功夫打好了。

毛小微自幼與曹冰共長,誼屬師兄妹,平日見曹冰事師爲人,無不忠厚過人,私心早已對其有所獨鍾,平日見他如此,每每心中代其不平,尤其是父親傳授武功,更是顯然的不公平,令人惱恨!

毛小微雖是生長在武夫之家,可是倒是很有點心思,她知道自己年歲不小了,姑娘長大了,難免要嫁人,而父親必定是把自己許配其門徒六人之一。

這六個人當中,再挑再選也不會挑到曹冰身上,因爲曹冰出身微賤,一貧如洗,不比其他五人多金,可是真要是嫁給了這五人之一,那可是永無前途可言了。

毛一腿越忌苛曹冰,毛小微也就越愛他,於是,毛一腿的絕技,都由毛小微轉授了曹冰。

曹冰開始強大了。

他原來苦練的下盤功夫,助長了他學技的本錢,如今再學起來,自是事半功倍,於是毛一腿的“七十二路連環腿”以及“三十六般巧打神拳”,神不知鬼不覺地爲曹冰學會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件大事發生了。

毛一腿的二弟子謝明山——也是六個弟子中最有錢的一個弟子,託人來向師父說親,毛一腿居然答應了。

這件事對曹冰的打擊是夠大的了,毛小微更是芳心盡碎,可是有什麼辦法呢?

毛小微和謝明山成親的那一日,曹冰痛不欲生,可是卻只能將恨深深地埋在內心!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

曹冰正在後院劈柴,毛小微悄悄地來了。

她打點了一個包裹,備了兩匹馬,找到了曹冰,要同他私奔,她受夠了謝明山,芳心中所愛的只有曹冰一人,她要他拿出大丈大的勇氣出來帶她走,遠走高飛!

曹冰的心動了。

於是,他帶着毛小微走了。

他們兩人做了三個月的露水夫妻,卻想不到,毛一腿竟然找到了他們。

毛一腿捉住了他二人,把女兒立時處死,曹冰更判下了“五馬分屍”的重刑!

那是一個陰風苦雨的日子!

天上颳着大風,雨絲如針,毛一腿和他的五個徒弟,親自在場監刑。

五匹怒馬拖着曹冰的身子,一聲令下,五馬各自狂奔,可是老天有眼,竟然曹冰會沒有死。

說來這事很奇怪,原來毛一腿的四弟子,平日爲人心懷慈善,對曹冰極同情,今日行刑,正巧是由他結繩子。

這人姓文名良彥,他爲了救曹冰一命,先已在繩子上弄了手腳,五根繩索中,居然有四根都先用刀子割斷了一半,只有右手一根是實在的!

在如此情況下,四根將斷的繩子,自然是難以分撕曹冰鋼鐵一般的身子。

於是,五匹馬之中,四匹斷了索,只有右手那一匹狂奔不已。

曹冰在地上直被拖了數裡,皮開肉裂。

註定他命不該絕,非但沒有喪生,卻還因此有了奇遇。

原來武當山的“空空道人”,正值路過當處,見情一時動了惻隱之心,將曹冰解下馬背,帶返“武當”。

空空道人乃武當門早年棄徒,自己苦修,才學成絕技,俠行江湖,自成一門,年逢知命,尚未遇見一個傳人。

這時一見曹冰根骨絕佳,待其醒後,細問事由,竟然不加深責,反倒收他入門下。

空空道人因爲當年自己身受,所以對曹冰更生同情,竟然在武當山,以七年的時間,把一身武功,傾囊傳給了曹冰。

這七年來,曹冰的武功進境,真是他昔年所夢想不到的!

空空道人非但造就了他一身傑出的武功,也傳授了他很多學問,舉凡四書五經,詩詞歌賦,這道人竟是無所不精。

曹冰接受了道人文學武功,真可說判若二人。

臨別之際,道人更把自己一口防身兵刃“天缺劍”贈與了他,並且告訴他說“寶劍能殺人,卻也能殺自己,殺人者必死刀下,你這一身本事非萬不得已,絕不可輕易施展,要記住,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又道:“你以爲你本事大,比你本事大的人多得是!”

空空道人最後又以一生經歷的哲理告訴他說:“一個會武功的人,最難作到的就是藏鋒掩芒,你要是能做到這一點就好了!”

曹冰謹記師言,帶着那口“天缺劍”下了武當山,這多年以來,他確實遵照師訓行道江湖,果然沒有結下一個仇人!

可是一個身懷絕技的人,是絕對不甘寂寞的,這也就是他爲什麼今日又來到了楚秋陽這裡的緣故!

可笑楚秋陽,居然對如此一個英雄看走了眼,而置其於客莊,當常客看待!

曹冰在楚家轉眼住了數月,既未得主人重視,已漸有去意!

想不到,今天,這件事情來了。

所謂受人衣祿,爲人消災,更何況曹冰是一個極有血性的漢子,這件事他怎能不管!

金翅雕馬人傑話該倒黴,他眼睛中,哪裡會看上楚家這一干食客!

曹冰一現身,冷冷一笑道:“朋友,你們未免欺人太甚了!”

馬人傑一揚手中鞭,“唰”一聲,直向曹冰頭上抽來,卻見後者一揚手,已操住了鞭梢。

馬人傑心中一驚,口中大罵道:“王八羔子,你是找死吧!”

口中罵着,手上用力向後一帶,卻想不到長鞭竟是絲毫不動,馬人傑再一用力,仍屬枉然,而對方僅以二指箝鞭,竟然使得馬人傑施出全力,拉不回去!

這情形,頓時使得一旁的徐子明大吃了一驚!

他是老江湖了,什麼人什麼本事,在他眼皮子底下,是一點也錯不了。

徐子明一見黑衣人這種身手,就知對方是自己一個大大的勁敵,當下正要叱止馬人傑不可妄動,卻已晚了一步!

馬人傑扯鞭不下,一時大怒,身子向前一竄,口中大罵道:“狗雜種!”

左手一翻,一口魚鱗刀,照着曹冰胸前猛吹了下來!

刀光一閃,卻爲曹冰左手四指把刀捏住了。

這一來,馬人傑才知道了厲害!

他神色一變,猛地鬆手就跑,曹冰一聲冷笑道:“相好的,還你傢伙!”

右手一抖,原刀奉回!

馬人傑一聲慘叫,陡地倒身於血泊之中!

徐子明見狀驚叫了一聲:“好小子!”

楚宅衆豪士,見狀齊聲喝好,士氣大振,一擁而上,眼看就是一場羣架!

就在這時,大門口有人高聲道:“少莊主回來了!”

蹄聲響處,楚秋陽飛馬而來,見狀大聲道:“各位不要動手,什麼事由我自己來處理!”

衆人聞聲紛紛退下。

曹冰也默默地退至一邊,徐子明一張臉已氣得青紫發黑,這時一聲狂笑道:“好!

姓楚的,你回來得正好!”

楚秋陽一躍下馬,目光一接觸來客徐子明,禁不住呆了一呆,冷冷一笑道:“原來是徐老當家的,既來我花旗莊,就是我楚某的客人,幹什麼如此動刀動劍,未免太不雅觀了,徐當家的,請!”

說罷,伸手讓客,不愧孟嘗之風。

徐子明呵呵一笑,啞聲道:“楚秋陽,我徐子明來找你,可不是跟你請安問好來的,咱們那筆賬,今天應該算一算!”

目射兇光,繼續道:“老夫今日陪着一位前輩,是專門答謝上次盛情,順便來見識一下郭飛鴻其人,我們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掉淚!”

楚秋陽嘿嘿一笑道:“老朋友,郭少俠並不在我這莊上,只怕令你失望了!”

徐子明哈哈一笑道:“那說不得楚相公你兄妹要辛苦一下了!”

楚秋陽怒聲道:“什麼意思?”

徐子明點頭道:“大相公,你那兩手我徐某人過去也見識過了,我看你也別獻醜了,倒是……”

說至此,目光在人羣中搜索着,一面道:“倒是方纔那位黑衣朋友,徐某失敬得很,想要請教請教!”

目光轉來轉去,卻始終找不着曹冰其人。

楚秋陽冷冷一笑道:“什麼黑衣人,楚某這裡從無沒來歷的朋友!”

徐子明一雙眸子疾轉,仍然找不着要找的人,他點點頭道:“好,那麼這件事咱們等會再談!”

說到這裡,向着蓬車大聲道:“老人家,這件事,你看怎麼辦好?”

蓬車內那人獰笑了一聲,緩緩地道:“我餓了。”

楚秋陽萬沒有想到蓬車之內還有一位“老前輩”,在場各人也沒有想到。

尤其沒有想到的是,這位老前輩竟然會在此時此刻說出“我餓了”這麼一句話,真正令人有些摸不着頭腦,啼笑皆非。

小孟嘗楚秋陽皺了一下眉,目光遂向徐子明望去,冷笑道:“足下還另有朋友,何不請出一見?”

徐子明嘿嘿一笑道:“我看你還是不見的好!”

咳了一聲,接道:“我這位前輩口稱餓了,不知貴處可有什麼吃的?”

楚秋陽心知對方來者不善,可是他這“小孟嘗”三字外號,正是說明了他慷慨的俠風。

這時聞言,他朗笑了一聲道:“貴友到我這地方,豈有捱餓之理,自當接待!”

一面轉身對身側人道:“吩咐下去,急備上席一桌,招待客人!”

徐子明點點頭,心中也由不住暗讚了一聲。

四周圍雖是人羣密集,可是卻無一人發出聲音。

大家的目光,都註定在蓬車之上,倒要看一看,車內是一個何等樣的人物。

楚秋陽一笑道:“徐老當家的,請和貴友入內進食吧!”

徐子明慘笑了一聲道:“小孟嘗,你雖爲人慷慨,可是今日一會,只怕你是凶多吉少了!”

他閃爍的目光,在馬人傑屍身上轉着,冷冷地道:“這筆仇咱們是再也解不開了!”

說着走過去,彎下身,看了看馬人傑。

楚秋陽心中猛地一驚,他來時匆忙,未曾看見地上有個屍身,這時見狀,面色微變,暗忖:“這是誰幹的?”

雖然馬人傑並非有什麼特殊的高手,可是能在徐子明身邊,殺死了這個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一面暗驚是何人有此身手,另一面卻更爲未來的發展而擔心!

因爲現在對方既死了人,這筆賬,可就永遠也算不清了!

楚秋陽忙趕上幾步,細看了看馬人傑,道:“還有救沒有……唉!”

徐子明狂笑了一聲道:“死個把人算什麼,姓楚的,你也就別貓哭耗子假慈悲了!”

楚秋陽冷笑不語,環顧左右冷冷地道:“這位馬朋友是誰料理的?”

人羣中,驀地出來一人,道:“是我!”

楚秋陽一怔:“曹兄弟……是你?”

曹冰點點頭,目光掃向徐子明道:“殺人賠命,欠債還錢,以前的事情不論,這人既是我殺死的,與楚相公無關,當家的你看着辦吧,什麼事都由我曹冰擔了!曹某一人一命,你要就拿去!”

徐子明怪笑了一聲道:“好!”

一挑大拇指道:“真有你的,好漢做事好漢當,這件事就遵命記在曹朋友你的賬上!”

頓了頓,接着:“朋友你大名是?”

“曹冰!”

“曹冰?”

徐子明一笑道:“好!好!怪不得姓楚的在鳳陽有頭有臉,原來手下真有能人!”

此言一出,楚秋陽一聲笑道:“當家的你錯了,在我楚家的朋友,都是我楚秋陽的上賓,楚某可不敢以東主自居!”

一旁的曹冰也一笑道:“楚兄也不必過謙,小弟蒙兄恩待,所謂食人衣祿,忠人之事,就是爲大哥你送了這條命也是應該的!”

楚秋陽倒是真沒有想到,曹冰竟是如此一個血性朋友,自己真正是走了眼了。

想到了自己平日的疏忽冷落,一時真是愧恨不已。道:“曹兄弟……”竟然接不下去。

徐子明目射兇光,嘿嘿笑道:“現在不是二位閒話的時候,這件事看看該怎麼辦吧!”

曹冰猛然回身,凌笑道:“你這人也太羅嗦了,告訴你一切與我兄長無關,我曹冰生就熱血鐵骨,只要你有本領,曹某這一顆項上人頭,隨時奉上!”

徐子明正要發作,蓬車內一聲叫道:“有什麼事吃飽了再說好不好?”

徐子明竟然按捺住怒火點點頭道:“好!好!”

說着走到蓬車邊,細聲道:“前輩可是要出來嗎?”

車內那人大聲道:“當然要出來,你莫非要我關在裡面一輩子,他孃的!”

徐子明老臉一紅,卻竟也忍下了這口氣。

當時雙手把車門拉了開來,並且探進身子去!

大家的目光,一齊向車內集中!

這人出來了,首先入目的是一隻乾瘦的白手,手上留有寸許長的指甲。

這隻行將就木的手,搭在徐子明肩上,然後抖顫着探出了身子。

那是一個高不過四尺的白衣老人,老得不能再老了。

只見他瘦小佝僂的身軀,包裹在肥大的白衣之內,全身簡直像是紙糊的一般。

這老人足下穿着一雙像女人一般的一雙花緞子繡鞋,頭上戴着一頂紅色的彩帽,帽下兩邊,是一層刺蝟似的短髮,色作灰白。

最可怕的是,這老頭兒全身上下,竟然沒有一點血色,灰中帶白,白裡透青,他那灰白的臉,發黑的嘴脣,鬆弛的頸皮……

大家都驚得目瞪口呆,真不知這樣一個快死的老傢伙,來這裡幹什麼!

楚秋陽心中暗吃了一驚,和他並立的曹冰更是面上變色。

因爲江湖上,越是這樣奇模怪樣,出乎常態情理的人,越是不可思議。

眼前這個怪相的老朽,也許正是一個身懷不世奇功的可怕人物。

所以曹冰和楚秋陽,這時都由不住暗暗驚心,二人對看了一眼,都未發言。

這老人在徐子明的相扶之下,伸出了一隻抖顫顫的腳,那繡花的鞋上,其尖端尚帶有一朵酒杯大小的紅纓,隨着足尖抖顫顫的。

徐子明在這老人面前,態度極爲恭謹。

他小心翼翼地把老人攙下車子,這老頭兒一隻白手自後腰抽出了一柄摺扇,“唰”

一下張開來,用以遮住當空的陽光。

楚秋陽向曹冰點點頭道:“曹兄弟,你隨我上前見見這位老朋友!”

二人走到了老者近前,老人眯縫着眼道:“這兩個人是誰……呀?”

徐子明冷冷地道:“這位就是鳳陽府的楚大相公,楚秋陽!”

楚秋陽冷冷抱拳道:“不敢當!”

老人點點頭,笑了笑道:“年紀不大,能掙得今天這個場面,可也不簡……單啦!”

目光又轉到了曹冰身上道:“這位是……”

徐子明一聲狂笑道:“這位是曹朋友,單名一個冰字,馬老三就是這位朋友給做下的!”

老人點頭笑了笑,笑容中看不出絲毫怒意。

他點着頭笑道:“馬老三的屍身呢?你扶着我過去瞧瞧去!”

徐子明鼻中哼了一聲,就攙扶着老人走過去。

老人站在馬人傑屍身之前,看了半天,點點頭道:“草包,現眼!”

徐子明面色不忿道:“他也是跟老前輩你出來的,這樣死也大不值了!”

老人低笑了幾聲,身子抖得更厲害。

然後他轉過身,看着徐子明道:“所以我不叫你們亂出手就是這個道理……”

微頓接道:“馬老三平日爲惡多端,仗着你的勢力,在外面幹壞事,這些事我都知道,我怎麼不知道呢?”

徐子明臉色一變道:“老前輩你當着敵人,怎麼……”

老人嘻嘻一笑道:“你別急……自己人不好,罵也是要罵的,可是話又得說回來,打狗也得看主人面!子明你是這意思吧?”

徐子明氣呼呼道:“正是這個意思!”

老人抖顫的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道:“這是小事,等吃完了飯,公公我替你作主!”

徐子明面色稍霽,微微冷笑道,“可惜今天你老人家是白來了……”

老人皺眉道:“怎說是白來了?”

徐子明嘿嘿一笑道:“姓郭的不在這裡,剩下的人,不是我說句狂話,我徐子明自己一個人就可料理了!”

羣豪固是大怒,楚秋陽更是面上無光。

可是話說回來,楚秋陽也有自知之明,自己本來就不是對方對手,心中氣惱,卻作聲不得,只有頻頻冷笑!

老人聞言,小彩扇一偏,對着楚秋陽身邊的曹冰微微一笑!

他的笑容可真是難辨,因爲臉上皺紋太多,簡直看不出來他是在笑。

然後他用手在徐子明身上拍了拍:“孩子,這話可得收回去!”

大家聽他稱呼徐子明如此一位六十開外的人爲“孩子”,都差一點想笑。

可是徐子明卻也受了,他與這老人之間,到底是一種什麼關係,也只有他二人自己肚子裡有數。

老人慢吞吞地說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徐子明冷笑道:“你老是什麼意思?”

老人指了一下地上的馬人傑道:“他要是聽我的話,不亂出手,這條命不就保住了嗎?”

徐子明咬牙道:“這是你老人家存心要他死,否則你老伸一伸手指頭,馬老三也死不了!”

老人一呆,遂笑了笑:“這話也有道理,我老人家一時竟忘了伸手,也許真是善惡到頭終有報吧!”

說罷伸手在眼角擦了擦,倒像是一個“悲天憫人”的老善士模樣。

突然他又彈了彈指甲,點頭道:“主人不是說開飯了嗎?走!咱們吃飯去!”

徐子明咬了咬牙道:“馬老三的屍體,莫非就放在這裡不成?”

老人搖搖頭道:“不行!不行!”

他一面說,一面伸手到懷裡,摸了半天,摸出了一個扁圓熒亮的貝殼來。

大家的眼光,於是又移到了他這貝殼上。

老人打開了貝殼,吶吶道:“一時三刻之後,主人灑上一把灰也就行了!”

一面伸出小手指,用手指上的指甲,輕輕從貝殼中挑了一些紅色的粉末,同時伸出一隻腳,把死者翻了過來。

徐子明驚道:“你老人家對自己人,也用這東西,豈不太……”

老人搖搖頭道:“你知道什麼!”

說着足尖一點,馬人傑的嘴就張了開來!

老人把指甲上的紅粉,輕輕地彈到了馬人傑的口內,然後又在耳鼻之內,各挑了一點!

最後又在屍身小腹,雙膝上各灑了一點。

收起了貝殼,他含笑道:“乾脆,利落!”

馬人傑屍身,被他這種紅色粉末灑上後,不過霎息之間,衆人眼看着他屍身上冒出一片紅煙,卿卿有聲地響着。

在細微的響聲中,慢慢縮小,縮小……

老人笑了笑,又擦了一下眼角。

他可不是在哭,而是那雙老眼,習慣性的愛流淚,必須不時地擦一下才行。

楚秋陽忍不住上前一步,抱拳道:“尚未請教老先生怎麼稱呼?”

老人彎着腰,吶吶道:“人老了,說些啥,我也聽不清,子明,他在說些什麼呀?”

徐子明冷冷地道:“他在問你老人家的大名!”

老人一笑,擡頭道:“楚相公,你別客氣,年輕時,我倒是有個名字……”

衆人已爲這怪老人的一切,弄得呆住了。

這時聽他要報出姓名,每人都拉長了耳朵。

老人頓了頓,咳了一聲道:“多少年不用,都給忘了!”

徐子明冷冷一笑道:“大相公,你要問他老人家的名字嗎?我看不必了,連我也弄不清楚!”

楚秋陽面色一冷道:“當家的這話怎麼講?”

徐子明嘿嘿一笑道:“拙荊蘇琴子,乃是此老的孫女,就是這麼一點關係!”

楚秋陽面色一變。

他半天作聲不得,心裡面卻在慢慢地盤算,試想那蘇琴子已是年近花甲,此老既是她的祖父,這當中的年歲,該有多長的一段距離!

他於是又聯想到,郭飛鴻飛刃把蘇琴子一身功力完全廢了,今日此老在此現身,可想而知是爲孫女復仇而來,一個徐子明已夠自己應付了,如今再加上了此老,看來真是無法善了了!

偏偏郭飛鴻又不在此,今日之局,真正不堪設想!

他內心雖是憂急如焚,表面卻力持鎮定。

他迅忖至此,忙抱拳欠身道:“如此說來,這位老人家是姓蘇了,真正失敬了!”

姓“蘇”的老爺子點點頭道:“我餓了。”

說着向門內指了指,就好像是來到了自己的家裡一樣,一面對徐子明道:“走!扶我進去!”

徐子明冷冷一笑道:“主人請頭前帶路如何?”

楚秋陽哈哈笑道:“請!”

一拉曹冰道:“來,兄弟,一起吃飯去!”

言罷,率先進了大廳,徐子明攙着蘇姓老人隨後而入,大廳內這時已擺好了一桌筵席,按說此時早飯已過,中飯未到,並不是吃飯的時候,可是楚家乃鼎食之家,隨時開一桌飯,實在是極其方便的事。

姓蘇的老人,一進廳,連連道:“好香!”

楚秋陽本着“先禮後兵”的態度,來接待這兩位仇家,心情十分沉重!

可是曹冰,卻是十分開朗。

他今日能爲楚秋陽真正地出點力,以平生所學,來報答知遇,心情自是高興。

豐盛的一桌酒席,只有四個人在座。

姓蘇的老頭子,好似一心一意都放在吃上。

別看他方纔那種抖顫衰老之態,可是吃相卻是驚人之至,酒到杯空,菜到盤淨,簡直有如虎入羊羣,吃相好不驚人!

楚秋陽只不過是敬陪末座,內心一直在盤算着未了之局,眼看着其他三人都在放量大吃,自己卻始終提不起吃的興趣。

一盤盤的佳餚,一壺壺的美酒,流水一般地送到席上,姓蘇的老人從不放過一樣!

他吃一樣,誇一聲好!

最後他吃完了一盤“清蒸羊羔”,驀地站起來,那彎下的腰,倒是直了不少,也許因爲他的肚子吃大了,不得不挺起腰來。

他那雙死人一般的瘦手,摸着鼓鼓的大肚子道:“太好了!太好了”

一偏頭對徐子明道:“今天在這裡吃的每一道菜,你都給我記下來,以後我回去了,每一天照樣替我備一分!”

說着,又幹了一壺酒,哈哈一笑道:“不行了……再吃要出毛病了!”

楚秋陽勉強賠笑道:“老人家請落坐休息一下吧!”

姓蘇的老頭子,推座而起,步履蹣跚地走了幾步,忽然在團花的地毯上坐了下來。

他的坐相也很怪,頗像是東洋人那種跪坐的姿態,口中笑哈哈地道:“主人有好茶沒有,不麻煩的話,請給我老人家來上一壺!”

大廳內四個侍僕,個個怒視着他。

楚秋陽含笑道:“理應奉茶!”

一回身,喝道:“獻茶!”

僕人雖是心恨,可是心知主人好客成風,不敢怠慢,須臾,獻上了青瓷小壺的一壺香茗來!

老人接過來就鼻一嗅,哈哈笑道:“雲南的普洱,好!好!”

竟然口對口咕咕有聲地飲了起來!

兩旁侍者,俱都嚇得呆住了!

因爲這壺茶,是剛剛沏上來的,是剛開的開水,這老頭兒就像是喝冰水一樣的自然,一剎那已喝了乾淨!

他口中又連聲說着:“好!好!好!好!”

一揚手,手上的青瓷小壺驀地脫手飛出,四僕連忙去接,那小茶壺卻輕飄飄地落在了几上,絲毫未損。

這一手功夫,自然是十分驚人了。

楚秋陽冷冷一笑道:“蘇老好純的功夫!”

姓蘇的老人,卻似充耳未聞一般,這時面色微微泛紅,一雙眼皮連連眨動,最後竟自合上了。

須臾,他鼻中傳出了鼾聲。

楚秋陽看了如此情形,不由皺眉道:“怎麼,蘇老先生莫非睡着了?”

一邊的徐子明霍地站起來道:“老爺子,醒醒!”

蘇老頭眼皮子睜開一線,含糊地應了一聲。

徐子明大聲道:“這是什麼地方?你老怎竟在此睡了起來?”

蘇老頭一笑,鼾聲又起。

徐子明咬了咬牙,用力地在桌子上擂了一下道:“好吧!你老人家就睡覺吧,這裡的事我也能應付下來!”

蘇老頭睜開眸子,哼了一聲道:“我看你是應付不下來!”

徐子明冷冷笑道:“你老人家睡你的吧!”

蘇老頭點點頭道:“好!好!你要應付下來,那是再好也不過,否則我再起來看看也不遲!”

說完又閉上眼睛,鼾聲大起地又睡了。

徐子明面色鐵青地轉向楚秋陽道:“楚相公,酒也喝了,飯也吃了,現在我們應該談談正事了!”

楚秋陽冷然道:“楚某洗耳恭聽!”

徐子明嘿嘿一笑道:“還是那句老話,這鳳陽地方太好了,徐某人要在這裡立個窯子!”

楚秋陽一聲朗笑道:“鳳陽也不是楚某的家產私地,徐當家的,愛立什麼立什麼,這又何必與在下商量!”

徐子明連連點頭道:“好說,好說!”

他偏首看了看身邊的老人一眼,好似有些話不便出口,當下一聲冷笑道:“二位朋友,咱們外面談可好?”

楚秋陽離座道:“悉聽尊便!”

地上的蘇老頭,驀地睜開了眸子,點頭道:“當然,當然,外面涼快!”

話完又發出鼾聲,看來令人好笑。

看他那樣子,又不像是做作,脖頸深垂,鼾聲如雷,可是人家說什麼話,他卻又聽得清清楚楚,真不知他是扮什麼戲!

三人魚貫步出大廳,廳外早已聚集了百名以上的豪客,一個個刀出鞘,箭在弦,現出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

這些人,全是楚秋陽門下閒居的食客,平日養尊處優,難得今日有機會出出力氣,自是格外賣命。

幾百隻眼睛,一齊集中在徐子明身上!

徐子明乍見此情,心中也不禁微微吃驚!

他雖然武功精湛,可是面對着如此衆多的人,一時也頗爲驚心!

楚秋陽隨後走出,人羣中立時呼喊道:“公子暫請退後,這廝交給咱們了。”

“打死這老兒!”

“剝了他的皮……”

呼喝大作,有如雷鳴,聲勢端的驚人。

徐子明忽然站定,嘿嘿一笑道:“怎麼,要打羣架嗎,徐某人可不含糊!”

他說話時,目光卻註定在楚秋陽臉上,頻頻冷笑,那意思似乎是讓楚秋陽來處理這件事,口氣雖硬,臉上到底有點不大得勁兒。

楚秋陽上前幾步,抱拳道:“衆位兄弟不必如此,各自請回,這裡事由在下料理就可!”

衆人大叫道:“不行,我們不能放過他!”

又有人道:“大相公,你老退下來,這兩個老猴兒交給我們了!”

眼看着又是一陣起鬨,徐子明嘿嘿連笑不已,目光望着楚秋陽,兇光四射道:“只要楚大相公你願意,大家一起上,徐某也不在乎!”

說着,他還捋起了一雙袖子,表示立刻就要打架的樣子!

小孟嘗楚秋陽一聲冷笑道,“當家的,你可錯了,楚某武功雖不行,卻不是怕死惜生之輩,更不是出賣朋友的人,你且等等,我來勸說他們!”

徐子明嘿嘿連聲道:“光靠人多是嚇不了人的!”

一旁的曹冰一雙明亮的眸子,始終註定着他,這時冰冷地道:“徐朋友,你錯了,楚大哥可不是怕事的人,更不是要朋友爲他賣命的人,只是他平日重義輕財,才結交了這一羣自願賣命的朋友!”

徐子明嘿嘿一笑道:“這麼說足下也是這些朋友中的一個了?”

曹冰冷冷道:“當然!”

徐子明目睹這人精華內蘊,兩太陽穴高高隆起,暗暗吃驚,心想看來這個人實在是一個勁敵,我方纔只想到了那姓郭的不在,卻忘了眼前這個姓曹的。

心中想着,冷笑道:“曹朋友,這件事外人最好不要插手,否則……哼!”

曹冰一笑道:“太晚了!”

旋又接道:“曹某倒是不想多事,只是方纔一時失手,殺死了那位姓馬的朋友,這時後悔莫及,就是想抽手也不行了!”

徐子明哼了一聲,低頭不語。

他滿打算今日同着蘇老頭來,以蘇老頭一身功力,可以橫掃楚莊,掌斃郭飛鴻,爲自己出一口惡氣,卻沒有想到這位老爺子還沒動手便要吃要喝,吃飽又在人家這裡睡覺,看來已不敢指望他一定出手幫忙,否則,何致於馬人傑死在對方手下,他竟連手也不伸一下。

據此推想,自己比之馬人傑也不會好到哪裡去,實難指望他出手幫忙。

早知如此,自己又何必請他出山,倒不如自己集結幾個賣命弟兄來此尋仇,還靠得住些,如今勢成騎虎,欲罷不能,真是越想越窩囊!

想到這裡,不免更認真地去注意曹冰這個人,越看越覺得這個人不動聲色,沉着得可怕!

他鼻子裡哼了一聲道:“馬老三禍由自取,也怪不得你,朋友,你何必跟着蹚這場混水?”

曹冰呆了一呆,他倒是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會說出這種話來,當時冷森森地一笑:

“徐老當家的,你看錯了,曹某可不是貪生忘義,出賣朋友的人!”

徐子明一瞪眼道:“我是好言相勸,聽不聽在你,莫非我還怕你不成!”

曹冰微微一笑道:“徐當家的大可不必,以在下這點修爲,即使是勉強勝過了閣下,可是比起那位蘇老爺子,還差得遠!”

徐子明嘿嘿一笑道:“不是我小看了朋友你,真要動起手來,只怕你連徐某也抵不上!”

曹冰微笑不語!

這時楚秋陽費了半天的勁兒,才把那羣食客勸回去,他隻身轉回,望着徐子明冷笑道:“徐老當家的,有什麼道兒,現在可以劃下來了!”

徐子明森森一笑,道:“楚秋陽,有道是光桿不擋財路,你在鳳陽地面上也住夠了,我徐某人,現在是人窮志短,馬瘦毛長,也沒有什麼大宏願,只是一點小小的心願,只要你楚某人一點頭,咱們立時可以化干戈爲玉帛,免得傷的白傷,死的白死……”

說到此,他陰險的笑了笑道:“怎麼樣?”

楚秋陽冷笑道,“我實在不大明白,請你說明白一點!”

徐子明嘿嘿一笑道:“一句話,你楚秋陽即日離開鳳陽,這片家業留下來,也讓我徐子明和手下一干弟兄有個歇腳的地方,怎麼樣?”

楚秋陽只氣得面上變色,可是他仍然忍住一腔怒火,冷冷一笑道:“徐當家的太客氣了!”

徐子明眯着的雙瞳一張道:“你答應了?”

楚秋陽一聲朗笑道:“徐子明,你真是說的比唱的好聽,姓楚的在鳳陽,又不是才一天半天,而是世襲五代至今……”

微頓,他冷冷地接道:“我楚家門,閱笑了笑道:“怎麼樣?”

楚秋陽冷笑道,“我實在不大明白,請你說明白一點!”

徐子明嘿嘿一笑道:“一句話,你楚秋陽即日離開鳳陽,這片家業留下來,也讓我徐子明和手下一干弟兄有個歇腳的地方,怎麼樣?”

楚秋陽只氣得面上變色,可是他仍然忍住一腔怒火,冷冷一笑道:“徐當家的太客氣了!”

徐子明眯着的雙瞳一張道:“你答應了?”

楚秋陽一聲朗笑道:“徐子明,你真是說的比唱的好聽,姓楚的在鳳陽,又不是才一天半天,而是世襲五代至今……”

微頓,他冷冷地接道:“我楚家門,在地方上一不爲惡,二不仗勢,就是有點財產,也是我祖先的心血所聚,徐當家的,只憑你一句話,就要叫楚某搬家散夥兒,這件事確實是太爲難了一點!”

徐子明嘿嘿一笑道:“這麼說你是不答應了?”

楚秋陽哼了一聲道:“恕難從命!”

徐子明點頭道:“好!我也料定了你不會答應,咱們好說不成,就來歹的吧!”

言到此,一扭腰,已縱身到側邊天棚之下,回頭點手道:“二位請這裡來!”

楚秋陽冷冷一笑,小聲對曹冰道:“曹兄弟,我有個請求,請兄弟你務必答應!”

曹冰一怔道:“大哥何事,只管吩咐就是!”

楚秋陽呆了呆,回頭向徐子明看了一眼,又回頭過來,輕嘆一聲道:“這廝功力高強,我絕非其敵……萬一要是我……”

曹冰冷冷一笑道:“大哥不要說這些氣餒之言。”

楚秋陽呆了呆,苦笑道:“我說的是真的,我所請求你的是,萬一要是我有個三長兩短,兄弟你要爲我去找尋一個朋友,你可願意?”

曹冰一怔道:“什麼朋友?”

楚秋陽道:“郭飛鴻!”

“郭飛鴻?”

“是的!”楚秋陽苦笑道:“他是我生平一個知己,還有兄弟你……我們相識雖不深,但是……”

曹冰冷冷一笑道:“找到郭飛鴻要他爲大哥你報仇?”

楚秋陽一笑,搖頭道:“不,愚兄豈能連累朋友,唉……”

曹冰鼻中哼了一聲道:“秦叔寶爲朋友兩肋插刀,否則交朋友又有何益!”

楚秋陽望了他一眼,深爲感動地拍拍他的肩頭道:“兄弟你有這句話,也不枉我們認識一場!”

“我要你找到郭飛鴻,是要請他與兄弟你共住於此,我楚家這一點基業,有仗維持,直到舍妹青青成家立業之後,你們纔可離開,如何?兄弟你可答應?”

曹冰目中泛出堅定神色,頻頻冷笑道:“小弟蒙大哥如此看重,這一點小小託囑又算什麼?”

楚秋陽喜道:“如此說,兄弟你答應了?”

曹冰冷然接道:“不過有一點……”

說着,目中泛出淚光,冷冷地道:“只要小弟還有三分氣在,一定不負所命!”

楚秋陽一驚道:“兄弟這是何意?要知我摒退衆位,獨留兄弟你在此,也正是看重兄弟你的,要將重任託付於你,你難道……”

曹冰含淚道:“曹冰一生見棄於人羣,幸蒙大哥掬心恩待,今日大哥有危難,正是小弟效力之時……大哥這項使命,請轉託別人,小弟只怕萬難從命了!”

楚秋陽一呆道:“兄弟,你是說你難道……”

曹冰點點頭道:“小弟早就想死了!”

冷冷一笑,望着目瞪口呆的楚秋陽,接道:“來,大哥,我們去會會姓徐的去!”

楚秋陽一把抓住他,道:“你當真想死嗎?還不退過一邊,看我來對付他!”

曹冰冷笑道:“不是小弟小看了大哥,大哥功力似還不是這姓徐的對手!”

楚秋陽一驚,疑惑地望着他道:“我既不是他對手,你又豈能勝過他?”

曹冰一笑道:“那就不一定了!”

苦笑了笑,接道:“小弟的武功,大哥只怕尚未覺查出來,今日就請大哥你指教一二!”

楚秋陽呆了一呆,道:“你真能敵得過他?”

曹冰哼了一聲道:“姓徐的大概還差了一點!”

楚秋陽大喜過望道:“好兄弟,你瞞得我好苦,既如此,你就代愚兄出了這口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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