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密斯醫生的家有一個不大不小的院子,種着各種各樣漂亮的小花。雖然已經是下午快六點了,太陽還是高高的掛在天上,不知天高地厚地吐着熱氣。院子中有一個男人正在仔細地修剪着灌木花草,就算史密斯醫生將車開進來他也沒有擡頭看一下,他的動作,溫柔地恰到好處,就像在照顧自己的孩子一樣,和那些花草說着話,自言自語。
鍾銘囡看到他的時候,呆呆地站住了,那個頭髮微卷的男人,是荀揚吧,在他的記憶力,荀揚依舊是那個笑容不羈的男孩子,可是歲月已經把他變成了和自己一樣的男人。其實荀揚看上去很年輕,只是終究不是那個二十出頭像朝陽一樣熱烈的小夥子了。
“過去吧。”史密斯醫生停好車,走到鍾銘囡身邊說。
他有些膽怯,那個正在耐心整理着院子的人,他的人生因爲自己一時的自私走向了完全不同的軌跡。可是,自己不也說了嗎,終究是要面對的,所有的心魔,到此爲止吧。
鍾銘囡正要走過去,突然被史密斯醫生一把拉住,耳邊響起低沉的聲音:“你答應過我的,什麼都不會說的。”
“我沒有忘記自己是來幹什麼的。”鍾銘囡笑笑,他還不至於要讓自己在這片異國的土地上變成罪犯,如果杳杳知道了,她會怎麼看待自己呢?還真是卑鄙的人啊。
當兩個人走近的時候,荀揚才擡起頭看向這裡。
一路上,史密斯醫生已經告訴鍾銘囡,荀揚現在只有一個身份,那就是他的兒子。鍾銘囡有些佩服史密斯醫生,小鎮上認識荀揚的人有很多,認識杳杳的人也有很多,當然也知道他們的事,究竟是怎樣瞞了那麼多年的。
史密斯醫生的家是在一個小鎮的邊緣,看到荀揚的那一刻,鍾銘囡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難道那麼多年,他一直在這裡,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房子?
“你是?”荀揚顯然也發現了那個正在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自己的人。
“一個遠道而來的朋友。”史密斯醫生搶先說,生怕鍾銘囡不小心說漏了嘴。
“你的朋友還真不多,快請進來吧。”荀揚笑着說,是鍾銘囡不曾見過的表情,記憶中那個總是壞壞地笑着的荀揚,何曾有過這樣溫暖明媚動人心魄的笑容。
鍾銘囡總覺得,無論是荀揚,還是貢路陽,笑起來總是帶着幾分邪氣,所以想,是不是隻有自己也這樣笑了,杳杳就會喜歡上自己,現在想想,那時候的自己怎麼會有如此幼稚的想法。他們兩個,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其實他從來沒有真正瞭解過吧。
跟着史密斯和荀揚進屋。屋裡的
擺設有些陳舊,卻是費了一番心思,仔細看看,有些還是古董呢。再仔細一看,那時候杳杳的房間不也是這樣佈置的嗎?都是荀揚佈置的吧,雖然有些東西不記得了,但喜好習慣卻還是保留了下來。
“你要喝點什麼嗎?茶還是咖啡?”荀揚笑着問,他似乎十分樂意接待這位“素未謀面”的客人。
“咖啡吧。”鍾銘囡從來沒有飲茶的習慣,特別是濃茶,對他來說難以接受。
荀揚和史密斯醫生喝的都是茶,不知道是什麼茶,就算只是聞着,也是清清淡淡的香氣。荀揚顯然對這個“陌生人”並不怎麼感興趣,寒暄了兩句又去做自己的事情。
荀揚的腳似乎有些不方便,雖然不明顯,但是鍾銘囡作爲一個醫生,還是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裡,這就是那次留下的後遺症吧,如同他不再有關於之前的記憶一樣。
“你想看什麼?現在都看到了。”史密斯醫生的語氣有些生硬,但他還是壓低着聲音,不想讓荀揚覺察出哪怕一點點蛛絲馬跡。
“那麼多年,他都是在這個房子裡生活的嗎?”雖然覺得殘忍,鍾銘囡還是問出了這個讓他疑惑的問題。
那一年,他們離開的時候,杳杳看到的並不是什麼幻覺,那是真真實實的他。鍾銘囡不知道那一天他爲什麼會出現在他們經過的路邊,他不知道已經什麼都不記得的他在張望什麼,可是他就那樣,毫不猶豫地阻止了只因爲恍惚中的一個身影便想留下來地杳杳。這是他今生唯一設的一個局,他不允許任何一個人去破壞。
“你不是都猜到了嗎?他這樣的生活,你滿意嗎?”史密斯醫生的聲音有些抖,眼前這個男人,曾經是自己最看好的接班人,可是,那個看起來永遠嚴謹善良的他,那個求着自己救荀揚的他,最後竟然做出了這種事。就算是其他人,他也不可能不介懷,更何況荀揚還是他的親兒子,可是那種失而復得的喜悅,讓他也自私地只要把荀揚留在身邊就好。
鍾銘囡的喉結滑動了幾下,沒有說話,這麼些年來,他是怎麼度過的,他已經不想去知道了,他怕問出的答案自己無力接受。鍾銘囡本不是什麼壞人,可是他卻對他們做了最最壞的事情,荀揚的人生,就這樣被自己毀掉了,可是他毀掉的又何止他的人生,因爲自己一時的自私,所有人地人生軌跡都突然脫離了原本的軌道,再也回不來了。
許久的沉默,史密斯醫生終於說:“我是很怨恨你,可是,事已至此,我和你是一樣的,當你把我帶到他面前的時候,我承認,我現在都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當時的情緒,我以爲他死了,可是他還活着,雖然什麼都不記得了,可是這都不重要了,那一刻,什麼都不重要了,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比他還活着更重要的嗎?”
史密斯醫生的聲音越來越抖,幾乎有點含混不清,端在手裡的茶在荀揚離開後一口都沒有喝。
“您是什麼時候開始喝茶的?”鍾銘囡轉移着話題,對荀揚,對他們,他已是萬分愧疚,如今看到這個樣子,心裡更是難受,也許在別人眼中,父親和兒子,這是多麼溫馨的場景,可是作爲當事人的他們,都知道這一幕有多麼讓人心酸。
“是他想喝的,我也就喝了。”史密斯醫生回答着,鍾銘囡看得出他並不喜歡喝,一個人的口味怎麼可能那麼輕易改變,而且在辦公室裡,也只有咖啡。
“那我先走了。”鍾銘囡突然放下一滴都沒碰的被子,站起來打算離開。
“你不要和他說些什麼嗎?”一直緊繃着神經的史密斯醫生突然語氣緩和地說,他不想再去相信陸罕宇了,可是他還是會相信他,毫無理由,比如現在。
鍾銘囡笑笑說:“和他說些什麼呢?他都不認識我,不是很奇怪嗎?而且,您不是應該希望我早一點離開的嗎?”
“他一個人,很孤單。”
“您也一個人,不是嗎?”鍾銘囡看着眼前並不是十分蒼老卻萬分落寞的老人,他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可以面對荀揚十幾年而控制住自己什麼都不說。
“我嗎?我做錯過很多事,所以現在的狀態已經是上帝的恩賜了。”
他們說話的時候,荀揚一直沒有出現,他在逗他的狗,他養了好幾條狗。
鍾銘囡看着窗外笑容燦爛的荀揚,說:“我對不起他。”
一個人,竟然再也不願意和人接觸,他到底是受了怎樣的刺激?可是他暖暖地笑着,好像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一樣。鍾銘囡不敢想下去了,如果杳杳看到了這一幕,該是怎樣的潸然淚下?
“我還是走吧,也許再待下去,我就守不住這個秘密了,不管您相不相信,我現在覺得,就這樣將錯就錯下去,也許是最好的選擇了。”
鍾銘囡誠懇地說,他是很愧疚,可是如果現在把真相說出來又能怎麼樣呢?時隔那麼久,一切已經不可能迴歸原位了,能夠帶來的也只是更多的怨恨和傷害吧。
史密斯醫生點點頭,說:“我送你吧。”
經過院子的時候,荀揚擡起頭對他笑笑,微卷的頭髮,輪廓分明的線條,便是這個夕陽西下的傍晚最美地風景了吧。
今天是走不了了,鍾銘囡定了小鎮上的旅館。史密斯醫生開着車,不說一句話。
十幾年後的再一次重逢,兩個人加起來說的話不到百句,而半個地球的飛躍,也只是爲了短短几分鐘的面對面。
“謝謝你。”鍾銘囡笑着說。
“也謝謝你,當年是你阻止了他的截肢手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