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奏?夢
母親打電話來說,外公之前住過的舊家要拆了。
那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屋前的石榴樹,屋後的葡萄藤。盛夏時節,滿樹金黃的梨,寒冬時分,清香壓枝的臘梅。還有那垂落滿地的吊蘭,火紅火紅的雞冠花。那是外公親手創造的天堂花園。也是滿載我童年回憶的地方。
花園中,最美麗出衆的是後院那兩棵高大的梨樹,在我的出生那年,外公親手種下的梨樹。
追憶?夏
梨樹春天開花,夏天結果。盛夏時候,滿樹的金黃遮不住陽光,反而惹來很多貪吃的蜂。嗡嗡嗡的,應和着知了嘶聲的鳴叫。
我偏愛這熱鬧,更享受喧譁掩示之下的那極致的靜。我常常搬一張竹椅,靠坐在樹下,閉着眼,聽着收音機裡馬季先生的相聲。然後,幸福地彎起嘴角。
不遠處,男孩子們圍成一個小圈興奮地拍洋畫,旁邊傳來女孩子們清脆的嗓音,一邊拍手一邊念着:英姑傻姑歐陽鋒,美麗的公主是華箏,傻郭靖,愛黃蓉……
這景象彷彿觸手可及,卻在下一瞬間又模糊了起來。
是夢嗎?可是爲什麼這樣真實。恍惚間,我似乎看見那其中有自己的身影,一個小小的我。
我自己的家,在長江路上。那是一條並很不很寬的馬路,夾道是滿滿的法國梧桐。即便是最炎熱的七月,也有一絲特別的舒爽。
那條路,我走了十幾年,每天都走,上學放學。可是在我心裡,這片遮天蔽日的蔥鬱,卻怎樣也比不上那兩棵梨樹。
也許在我心裡,什麼也比不上那兩棵梨樹。就算是後來外公親手栽種的清香的臘梅,淺紫的葡萄,也無法與之媲美分毫。
動身來**讀書,也是在夏天。還記得臨行前,當所有人坐在屋前新栽的石榴樹下,讚賞它火一樣紅的花。我卻靜靜的一個人,站在後院的梨樹旁,擡手輕輕撫過那年外公度量着我的身高,用小刀在樹幹上刻下的痕跡。我發現,我已經高過它很多很多。
我告訴母親,假期我仍然不能回去。
我似乎聽見她的淺嘆,輕輕地,就像是走過夏日裡的一小片綠蔭時,耳邊那不經意拂過的風。
她問我想家麼?
我極快地回答,不想。
她反而咯咯地笑起來。
離家的孩子說不想家,是天下間最大的謊言。
落淚之日?秋
秋天,是生命隕落的季節。
母親常說,我是個固執的孩子,總是執着於第一眼看見的東西,捨不得放下。久而久之,便是想放也放不下了。
第一本看過的書,第一家光顧過的商店,第一個喜歡過的男孩,第一棵種下的樹。我總是心心念念,就像是刻在了心上似的,怎麼也抹不掉,並且任性的覺得世間已無更好。
也許我是有一些“第一情意結”的吧。
所以,在我的生命裡,最不可代替的便是那第一雙抱起我的大手,外公的手。那雙黝黑而瘦弱的手,那雙冬天裡滿是乾裂的手,是親人裡第一個抱起我的。不介意我是女孩,不介意早產的我乾癟癟的皮包骨頭。那雙彷彿能包容天地的大手,是那樣溫柔地將我擁在懷裡,就像是懷抱了世間最珍貴的寶貝。那雙手,抱着我的時候,微微地顫着,因爲承載了太多生命之初最原始的喜悅。
那是世界上最溫暖的手。
那雙手,在後來的很多年裡,仍是一直抱着我。教我讀書,教我明理,教我做人。
那雙手,已經成爲我生命的一部分,就像是我的血、我的肉,無法分割。
於是,當那個下午母親打電話來,嘶啞着聲音,斷斷續續地說着外公離世的消息時,那幾乎成爲我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痛。
那時候,我常常做夢,夢見後院的梨樹。一陣狂風吹來,硬生生扯落滿樹潔白的花瓣。那些花瓣,卷在風裡,急速旋轉着,落地的時候,竟變成了觸目驚心的血紅。
記憶飄回十二歲的秋天。沒有雪白的花,沒有金黃的果實,梨樹彷彿是刻意褪盡一身的鉛華。光禿禿的枝丫,迎合着秋的落寞。
在梨樹下,我告訴外公,我喜歡上一個男孩。
爲什麼喜歡他?
因爲他不會像其他男孩子一樣惡作劇地拉扯我的長髮。
因爲他會拉着我的手和我一起玩捉迷藏。
因爲他總是穿一件乾淨的白襯衫。
因爲他喜歡笑,那笑容暖暖的,像三月的陽光。
十二歲的心情,喜歡就是那麼簡單。
在那個落葉飄零的秋天,我有了人生中的第一個秘密。一個和外公分享的秘密,和梨樹分享的秘密。
可是。
仍然是秋天。
外公在醫院那四壁雪白的地方,闔上了雙眼。
同樣是秋天。
拆遷辦的推土機,像是張牙舞爪的惡魔,眼中帶着嗜血的快意,毫不留情的將梨樹連根拔起。
還是秋天。
外公不在了,梨樹不在了。 那秘密,終究變成了我一個人的秘密。
滿身枯葉的法國梧桐,在微涼的秋風裡輕輕顫着。細細簌簌,那聲音,有些喑啞,就像我哭啞了的心。
哀歌?冬
南京的冬天很冷。長長的淮河將它分在南方,卻給不了它南方的暖,也帶不走屬於北方的寒。
我是怕冷的。出門的時候總是會仔細地將自己包裹得很嚴實。雪白的長毛短靴,厚厚的羽絨衣,柔軟的兔毛圍巾。耳朵上還蓋着一個麥克風式的耳罩,那是流氓兔的造型,某一年很流行的款式。
我總是不經意間將自己裹得像一隻皮球。擠公車的時候,我甚至懷疑自己塞不進那年久失修、只能半開的車門。
一回頭,恍惚間,我似乎聽見一聲輕不可聞的訕笑。
要風度不要溫度,是每一個年輕女孩的堅持吧。
不知道是那冰寒刺骨的風,還是過厚的棉衣,將人的心隔開了那樣遠的距離。
在這樣冷的冬天。
十二月的南京,通常是沒有雪的。這似乎是除了名字以外她仍屬於南方的最後一點證明。
儘管沒有漫天的雪花,可是冬的威嚴由在。冰涼的風不帶一絲水氣,乾乾地吹在臉上。開始是硬硬的疼,慢慢的,麻木了起來,只能聽見耳邊的呼呼聲。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下這一種聲音,呼呼呼,聲音裡透着濃得化不開的悲涼。
突然間,我看見了十年前的自己。小小的我,蜷在外公溫暖的懷抱裡看書。偶爾我們會擡起頭,看看窗外壓滿梨枝的雪。
耳邊是外公那略帶山東口音的普通話,“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我哈哈大笑。外公說錯了,春天才開花呢。
外公摸摸我的頭,並不解釋。
而我也不執著於這個話題。那年,我從外公的書櫃裡翻出一套很舊的《射鵰英雄傳》,看得入了迷。我總是出神地望着梨樹,腦子裡思忖着我的一掌,不,不,那太疼,也許一腳吧,可以擊落多少瑩白的雪花。
依稀記得那個冬天的溫暖,在讓人安心的懷抱裡,在梨樹抖落的殘雪中。
二十歲之後,我便來到**,一個冬天也溫暖如春的地方。
永恆之光?春
花的香。這是我的日記本的名字。
我出生在花開的季節,生命裡滿是花的香。
四季裡,我偏愛春天。因爲我出生在這個溫暖的季節,因爲梨樹總是在這個時候掛滿潔白晶瑩的花。
匆匆趕去上課,那個總是扎着高高的馬尾辮的女孩,又與我擦肩而過。白色的T恤,及膝的花格子裙。我驀然發現,已是春天。早晨的陽光,灑滿她走過的路,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外公的離開,梨樹的離開,讓這個冬天變得好長好長,長到我已經記不起春天的模樣。
然而此刻,這個漫長的冬季結束了。那些被寒冷禁錮的我的回憶、我的夢想、我的心,在第一縷柔和的春風中釋放。
一擡頭,我彷彿看見天空中有一個美麗的花園。辛勤的園丁忙着給一株株花澆水剪枝。淘氣又可愛的小天使們親暱地圍在他的身邊。他擡起頭,於是我看見了那張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臉,那張每每午夜夢迴時出現在我夢中的臉。他望着我,溫暖的笑了。然後,我聽見了略帶鄉音的溫柔嗓音,那聲音遙遠得像是從天際邊傳來。
他說:孩子,你要快樂,你要幸福。
我微微揚了揚嘴,一顆頑皮的淚珠從眼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