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方正在隔壁似乎都聽到了鍾青意打的小算盤,沒過多久就來尋她。
“青意,青意妮子,回家吃飯了!”
蘇方正拄着拐,溜達到隔壁門口,喊了兩聲。
鍾青意還沒回應,小黑就竄了出來。
本來以爲是這小兩腳獸帶它出來玩呢,哪兒想到也是在一個地方蹲着,可把他憋屈壞了。
鍾青意探出窗戶迴應了爺爺一下,回身就準備和奶奶告別。
曲夢鬆在房間裡端莊坐着,手指下意識撥弄着正在做的頭面,心裡不知道在想什麼。
她手裡的頭面是不少的,頭面和衣裳就是他們吃飯的傢伙什兒,不能丟。
可之前不少的好頭面都被毀了,只有藏起來的很少頭面沒有被波及到。
這是這些年來她最傷心的事兒了。
不過她是有點手藝在身上的,頭面和衣裳都能做些,跟那些老師傅比起來是差遠了,也算勉強能看的下眼。
左右她現在也沒有什麼事情在身上,做這事兒閒度時光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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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定,哪天就又上去了……
雖然年紀大了,她可不服老。
若是有人想讓她上臺,她也是敢上的,就算走刀馬旦也沒問題。
唱了一輩子,死也是願意死在舞臺上的,就怕人家覺得晦氣。
老了就是老了,這是事實,她不認也不行,她頭髮花白,臉上的褶皺和風霜是怎麼都藏不住的,她不再是這四九城的角兒,不是這裡的先生大家,僅有的影響力也只夠她在這裡殘存度日。
若是日子再起什麼波瀾,她怕她護不住這妮子,京劇一次被打成封建迷信,誰知道有沒有下次呢。
就算沒有下次,她手裡的班子沒有了,戲樓也沒有了,人老了精力不濟,也沒了那麼多面子,面對着這塊好料子憑她也捧不起來。
成不了角兒,她又教這妮子這本事做什麼,徒增煩惱。
這也是這段時間她一直沒有下手的原因,給不了丫頭應有的東西,耽誤這丫頭的青春做什麼。
可面對這塊好料子,她真是心癢難耐。
要是錯過了這丫頭,讓她失了這天分,少了這靈性,她真是怎麼都原諒不了自己。
教不教?怎麼教?這一行的規矩多着呢?要按着規矩來嗎?
……
這些問題最近一直盤旋在她腦海裡。
隨着鍾青意的天分逐漸展露,曲夢鬆也下定了決心。
教!必須得教!
去他孃的規矩!這一次她只教本事,其他什麼都不管!以後的發展,就由她吧!
想到這裡,曲夢鬆施施然起身,那一舉一動真渾是優雅,生動詮釋了什麼叫做美人在骨不在皮。
有話是這樣說的:
白髮戴花君莫笑,歲月從不敗美人。若有詩書藏在心,擷來芳華成至真。
在外的美貌,最終都會被歲月帶走,可無論過多久,那氣質總是始終如一。
鍾青意正和曲夢鬆家的那隻老貓告別,嘴裡還唸唸有詞,全是剛學的唱詞。
正轉身準備和奶奶告別回家,可話說了一半就見奶奶極其嚴肅的看着她,問了她一個有些奇怪的問題。
“鍾青意,你可願意和我學戲?”
鍾青意還有些懵懂,學戲?她現在學的不是嗎?之前學的不是嗎?
那奶奶說的是什麼?
“學戲是什麼?是奶奶每天唱的東西嗎?”鍾青意疑惑問道。
曲夢鬆也沒有生氣,和這心大的妮子也沒有什麼好計較的,腦子不太行……要不是那過人的記憶力,她還真沒那麼稀罕。
“聽過唱大戲嗎?想上去唱嗎?”曲夢鬆換了種說法。
鍾青意似乎想到什麼,眼睛一亮,旋即又有些猶豫。
“怎麼了?家人不願意?”
曲夢鬆對此早有預料,也沒有生氣。
鍾青意傢什麼情況她也是知道一點的,蘇老將軍多年前她是見過的,甚至蘇老夫人她都見過,自然知道鍾青意家是什麼情況。
對於這樣的人家來說,學京劇真說不上是好事。
戲子,下九流嘛!
就算現在沒有了這種說法,這樣的人家對他們唱戲的有多少好感還真不好說。
在臺上一擲千金給戲子砸錢沒什麼問題,但要是自家人去學戲,那肯定要變臉。
對於這樣的事兒,她見多了。
不過她這次還是想爭取一把,她又不讓這丫頭下海,也不用拜帶道師,學門本事沒什麼不好,只希望這丫頭要好好學啊。
“不是,我喜歡奶奶唱的戲,可我想上電影,我不想只唱戲,我想讓很多很多人看到我,我想說很多很多的故事,不只是奶奶說的什麼歷史故事……”
鍾青意忙搖頭,說着有些羞愧,可還是認真的和曲夢鬆說着自己心裡的想法。
曲夢鬆沉默良久,兩人間的氣氛安靜下來,曲夢鬆輕笑了一聲打破沉悶。
“你這丫頭,心倒是挺大。”
“走吧,我和你出去,見見你家家長。”
曲夢鬆說着攏了攏自己的袍子,擡腳便出去了。
“?”
鍾青意愣在原地,見家長做什麼?她最近沒打架啊!
.........
蘇方正站在衚衕裡曬着太陽,順便和路過的鄰里打着招呼,話着家常,培養一下鄰里感情,十分享受這樣的閒暇時刻。
可惜等了沒一會兒,青意妮子和這鄰居就出來了。
“蘇將軍,您好。”
蘇方正還沒說話,就聽到這問好,眼睛一眯,細細打量了一下這個有些眼熟的女同志。
“曲大家?”蘇方正的語氣帶着些許不確定。
他並不癡迷這一行,不過現在的娛樂就這些,他也是愛戲的,聽過不少的戲,也見過不少的大家。
不說多精通,起碼一些著名的角兒還是能認出來的。
尤其是曲夢鬆曲大家。
原名是什麼他也記不清了,反正大家就是這麼叫的,出了名的性情剛烈,脾氣古怪。
不過也是真的有本事,繼承荀派表演風格,然後結合自身條件,突破傳統技藝,唱、讀、做!
自成一格!
表演戲路遼闊,文武不輟,唱腔悠揚婉轉,這樣的大家誰都有些印象。
而且這大家不只是自己出名,帶的班子和徒弟也出名,戲曲界有個俗語,燕城學戲,津城出名,滬市賺錢。
曲大家帶出來的徒弟是真不少,教人有一套。
而且好像很多年前還帶着排練革命戲和樣板戲,只不過那時候也受到了一些影響,去了農場,之後的消息就沒人知道了。
沒想到是她住在他們隔壁。
怪不得瀟瀟說隔壁的奶奶性情古怪,兇的很,曲大家之前的經歷他也聽說了一些,有這樣的事兒,被最親的人背叛,誰還能有之前的好脾氣!沒懷疑人生、報復社會就不錯了!
“蘇老將軍言過了,喚我名字即可。”
蘇方正明顯適應不了她這半文半白的話,臉上有幾分尷尬,拄着柺棍不知道說什麼。
只是微微頷首,等着她的下文。
青意沒少過來隔壁,他也沒少出來叫青意回家吃飯。
怎麼今天就過來了?八成有事兒。
“是這樣的,我想讓這丫頭隨我學戲。”曲夢鬆點點頭,接着道。
見蘇方正眉頭一皺,有些不情願的樣子,曲夢鬆也沒有放棄,而是耐心解釋。
“這丫頭有戲料,是天生的旦角,面相,身段和嗓音還有那股子靈氣,都是做大青衣的好料子。”
在京劇中扮相最美,唱腔最美,身段也最美的當屬青衣。
曾有人說,“青衣是夢。是男人的夢,也是女人的夢;是一個人的夢,也是一代人的夢。”
足以說明青衣的重要。
見着青意這妮子就要說什麼話,蘇方正忙把這妮子拉過來。
這行裡面的門道多着呢,規矩也重,吃的苦多着呢,他自然是不願意讓這妮子去這行的。
平安喜樂不好嗎?
就算想唱戲,那也可以去唱歌啊,大差不差的!
他這個半截入土的老人都知道,時代變了!
這戲曲這行現有的模樣已經跟不上時代了,裡面的變故多着呢,沒必要摻和這趟渾水。
這要是拜了師,也就相當於認了爹孃,這妮子本來就兩個娘,再加一個,多難相處!
蘇方正腦子裡冒着渾話,可他對這個真不看好。
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他又不是沒見過學藝弟子的辛苦,什麼‘打戲’,什麼‘打通堂’,什麼‘打死勿論’,什麼‘啃板凳出身’,什麼‘七年大獄’!
裡面的苦頭多着呢。
而且出來了,社會地位還不高。
圖什麼呢!
“曲大家,你也知道,我只是這妮子的祖外公,人家爹孃還在那兒呢,我也不好指點什麼,等中午時候我問問他們。”蘇方正委婉拒絕道。
曲大家說到底不是普通的戲子,甚至之前還領了教授職務,身後的影響也不小。
最主要的是,曲大家自小到大,爲國家出的力是真不少,但凡國家需要,從來沒說個不字。
這四九城知道曲大家的,誰不要給個面子!
曲夢鬆看出來蘇方正的想法,坦然說道:
“蘇將軍不用擔心什麼,不拜師父,只是老師!”
“我只教她這身本事,至於她以後用不用,要怎麼用,那是她的事,只要不丟了我的臉面就好。”
“這……這有些不合規矩吧?”
蘇方正是知曉的,傳統藝術對於師承看的極重,曲大家這說法算是叛經離道了。
曲夢鬆的笑帶着些許的諷刺,又有些釋然。
“沒什麼規矩不規矩的,這些規矩都已經被掃進垃圾堆了。”
“我以後只教學生,不教弟子,如果願意可以過來學,青意丫頭的天分別浪費了。”
“我實在是見獵心喜,忍不下去,如果你們做好了下苦功的準備,一招一式,非十年功不可用,我會傾囊相授,如果只是來玩玩,那就不要消耗最初的感情,遺憾下去就行。”
蘇方正滿臉敬佩,他是知道這行業人員對規矩的看重的,他們從小就是守着這樣的規矩。
這規矩把他們小時候的棱角磨去,放在規矩裡面,可這規矩也給了他們支撐,給了他們吃法的傢伙,給了他們站起來的支撐,甚至有時候還能護他們一命。
一輩子了,推翻可不容易。
蘇方正認真點頭,“好,我會和孩子們解釋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