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與東應自幼相伴長大,攜手離開京都的詭譎風波,熟知彼此的性情,雖然近年來離多聚少,她沒能及時察覺東應感情的變化,但在那日早晨他失控胡爲之後,她對他的心意便有所了悟,只是拒絕承認,想繼續欺騙自己。
今日今時,她於懵然中問出一句爲什麼,得到他如此清晰明確的回答,她心裡沒有意外,更沒有絲毫歡喜,只覺得身上發冷,清晰地看見了東應那沉靜的容顏下透出來的一股決絕的狠戾。
他不僅是在表露他的情懷,也是在逼她殺秦望北滅口!
眼前這個少年,她依稀熟悉,又彷彿陌生。她記得初見之時,他被宮人帶到她面前,疑惑而畏怯地看着她;他在西內生活日久,依賴地跟在她身後,仰慕而尊敬地望着她;他長大成人,漸漸地站在與她並立的位置,信任而倚重地凝視她。
他和她一起長大,她看着他從小小稚童變成翩翩少年,在她的記憶裡,他是可憐而可愛的,是頑皮而懂事的,是驕恣卻沉穩的……他會在她面前撒嬌使氣,會向她耍賴糾纏,會對她溫柔體貼,會努力使自己變得強大,並且試圖反過來保護她和李太后……
她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他會用這樣的目光看着她,用這樣簡單直接的陰謀逼她殺人,她記憶裡那頑皮可愛的小男孩,在此時已經化爲鯤鵬,張開已然豐滿的羽翼,露出掩在順滑毛羽下的犀利爪牙,對她咄咄相逼,鋒芒畢露!
他靜靜地看着她,瞬息之間,彷彿已經過了千萬年。
卻是秦望北悠長的一聲嘆息,打破了令人慾窒的沉默,他輕聲說:“昭王殿下,長公主一心盼你修德立身,成爲一代英君明主,重振先祖偉業,再創華朝盛世,你卻欲以一己私慾,陷她於不倫之地,你於心何忍?”
東應自幼磨礪心志,已達心若磐石、不爲外物所動的地步,一旦認清所求,便不懼因此而要承擔的責難與非議。任何人對他的責罵他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只有一件事他無法容忍,那就是他人因此將所有罪孽歸咎於她!
秦望北這輕輕的一句,正中他的命門,登時令他臉上的血色褪得乾乾淨淨。
瑞羽微微斂目,垂下袍袖,轉過頭來看着秦望北,目光如炬,慢慢地問:“你說你對予傾心愛慕,可是真的?”
東應與秦望北都未想到她會在這樣的時刻問這樣一句話,都怔了怔才反應過來,東應霎時驚懼駭然,秦望北卻是驚喜交織,當即朗聲回答:“秦某對殿下之心,絕無虛假!”
瑞羽長吸了口氣,又問:“予手持兵權,身份迥異於他人。所擇相伴一生的人可以得高爵,卻不可授高官;可以享尊榮,卻不能握實權。你可知道?”
秦望北心中明悟,她雖然不可能迴應東應的悖逆之情,但在她心中始終將維護東應看成第一要緊之事。哪怕是她未來的夫婿,她也不容許他有任何威脅東應權勢的可能,故此未雨綢繆,早立規矩,不許他人逾越——甚至也不許她自己逾越!
明明東應已經在她面前露出瞭如此不善的一面,她卻仍舊維護他至此。秦望北心中酸澀的同時,卻也深知這是一次極佳的機會,讓他可以再靠近她許多。
“殿下,秦某雖然不是全不理世俗利益的世外之人,但對權勢紛爭並沒有太多的野心,否則也不會棄置海外根基而隨您西來。”
瑞羽雙目不眨地看着他,目光如炬,直直地射進他的心底。她與他認識已非一日,自然知道他所言非虛,只是她此時要做的決定,委實太過重大,關係着她的一生,饒是她再殺伐決斷,此時也不禁有些躊躇。
東應從她對秦望北的幾句問話中猜出她的用意,心膽俱裂地撲上來,驚慌阻止,“姑姑!不可以!不可以!”
瑞羽拂袖將他擋開,把心裡最後一絲猶疑掐斷,看着秦望北,問道:“既然如此,你是否願意一生守在予身邊?”
秦望北心中百感交集,到最後卻化爲了一片純粹的歡喜,他深深地俯首,應諾道:“殿下,我願一生守在你的身邊,回報你的眷顧,絕無二心,誓不背離!”
東應逼她殺了秦望北,是他魚死網破的一擊,雖然他已經感覺到了秦望北的威脅,但他從不認爲在她心裡秦望北竟會比他更重要!看着瑞羽和秦望北定情立誓,他顏白如雪,發出一聲絕望的呻吟,“姑姑!你不能棄我於不顧!”
瑞羽漠然道:“東應,你錯認親情依戀是男女之思,這都是我長年不婚誤導你所致。既然是錯誤,那今日我便糾正它!”
她胸口陣陣悶痛,心亂如麻,待要再說什麼,瞥見東應蒼白的面容,竟說不出來,猛一咬牙,轉身就走。東應伸手想將她拉住,卻只觸摸到她袍袖光滑的綢面,未及抓牢,她已拂袖離去。
瑞羽縱馬一陣急馳,遠離了清水河畔嬉戲的人羣,毫無目的地沿着馳道遊蕩,直到馬力虛脫,不能再前,她才躍下馬來,心中一陣空茫的痠痛,腦中一片混亂,喉頭彷彿哽着什麼東西,令她窒息生痛,似乎胸膛都要炸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