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事也沒什麼，袁博士只是過於謹慎，因爲血栓在形態學上跟以前見過的血栓完全不同，所以就心裡沒底。
要不是這個血栓有點特殊，袁博士早就發出下結論了，就是因爲這個血栓讓袁博士遲遲沒有下結論。
他打電話給導師請教，導師說也見過這種，還是去向臨牀專家請教吧，臨牀專家對肺栓塞的病理生理、病理、解剖等等理解比法醫要深，他們的醫學知識積累遠遠超過法醫。
從整個屍檢來看，沒有其它致死原因，完全是血栓引起的肺栓塞，作爲一個五十多歲的商人，缺少運動，有時候經常因爲工作熬夜，加之有糖尿病，引起某個部位的靜脈血栓可能性非常大，不是還有長時間坐飛機引起深靜脈血栓的案例嗎？
袁博士覺得自己有點多慮，只是血栓的形態罕見而已，又不是其它疑點，這個報告也是該出的時候了。因爲死者是本市知名的企業家，家屬又報警，市局自然重視，省廳也介入，纔有這麼謹慎的操作。
死者的兒女們一口咬定是死者情人對他進行了謀殺，裡面的人物關係反正很複雜，袁博士作爲法醫專家，只能從法醫學角度對死亡原因進行技術上的客觀分析。
“我看屍檢報告上提示，腹壁靜脈血管有針刺痕跡？”楊平一邊翻看屍體解剖報告一邊說。
袁博士湊過去看楊平手指指出的地方：“沒錯，這裡不止一個靜脈被刺穿的痕跡，有陳舊性的，有新鮮的，因爲死者經常需要腹壁皮下注射胰島素，但是他不具備醫護人員的專業操作能力，有時候對皮下進行穿刺的時候可能誤穿皮下的小靜脈血管，這種情況也比較常見，我們在屍檢中發現這個部位有大量密集針眼，針眼的大小與胰島素筆的針頭大小吻合，我們認爲與注射胰島素有關。”
嗯！楊平繼續低頭看屍檢報告上的細節，對這個血栓開始產生濃厚的興趣，他倒不是對這個案子有興趣，而是對這個血栓的形成好奇心，中間是一些絲狀纏繞和堆積，周圍跟正常的血栓一樣，什麼情況下形成這樣的血栓呢？
而且這個死者在肺部形成了很多這樣的血栓，肺栓塞患者，一個血栓脫離進入肺部的動脈系統之後，一旦因爲肺栓塞，可能引起連鎖反應，形成大量的血栓，這是完全有可能的。
楊平以前在系統空間解剖那麼多實驗體，血栓大同小異，從來沒有見過這一種奇怪的血栓，這種血栓的顏色也不太一樣，中間的團塊與周圍包裹它的血栓形成細微的色差，不知道是照片引起的錯覺，還是真的有色差，因爲楊平沒有看到實物，只是看到報告上的照片。
在系統空間解剖過無數的屍體，肺栓塞也見過不少，居然這是自己沒見過的類型，越是這樣，楊平越有興趣。
對於案情裡那些什麼人物關係，楊平看着就煩，他最不喜歡面對這些社會學上的問題，最喜歡面對自然科學上的問題，比如這個奇葩的血栓。
“這個圖片上的紅細胞感覺有點小問題？能不能將病理切片拿過來給我們看看？只看圖片和報告，我們很難做出什麼有意義的建議。”楊平提出建議。
溫儒正也有這種想法，沒見過這麼奇怪的血栓，他很想見見實物什麼樣的，至於看病理切片的水平，他認爲自己是超一流的，其它人的水平都不行，不可靠，楊教授除外，所以他必須親眼見過才踏實。
袁博士原本打算只是來諮詢一些有關血栓引起的肺栓塞的臨牀問題，沒有想過請臨牀專家幫忙看病理切片，所以沒有將那些切片帶來，而且這些病理切片帶出來的手續也比較麻煩。
如果請他們去省廳的法醫實驗室看病理切片，這樣不禮貌，求人家辦事還要人家移步，說不過去，而且這個意見是楊教授提出的，不可能說：楊教授，麻煩你跟我情商省廳跑一趟。
楊教授是什麼人，是頂級醫學專家。
袁博士想了想，不好拒絕，正好也想搞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他說：“我讓同事病理切片送過來怎麼樣？”
“那好，趕快送過來，讓我開開眼界，這究竟是什麼奇葩的血栓，從照片上怎麼怪怪的。”溫儒正接過話說，他生怕見不到病理切片。
袁博士立即打電話給同事，讓他們安排專人專車將病理切片送來三博醫院，讓三博醫院的楊教授幫忙看看，他強調楊教授目的是爲了讓事情變得更加順利，同時爲自己能夠請動楊教授而感到自豪，讓同事們羨慕一番，無形中擡高自己的地位。
“病理切片送到這裡需要差不多一個小時，耽誤你們時間多不好意思，你們先忙，我在醫院裡轉轉，等病理切片。”
袁博士說，不可能大家都坐在這裡乾等着，他願意，楊教授能願意嗎。
夏院長看看腕錶說：“老趙，麻煩你陪陪袁博士，我先回辦公室，那邊還有很多事情要忙。”
然後他起身離開，楊平也去繼續帶學生分析病例，溫儒正回病理科，趙主任帶袁博士去醫院的食堂吃飯，然後再安排一個幹事帶袁博士參觀醫院。
袁博士作爲省裡的法醫專家，平時也非常忙，難得有時間出來，所以他借這個機會參觀一下大名鼎鼎的三博研究所——現在的南方醫學科學院。
他以前本科也是學的臨牀醫學，後來他看到有關美籍華裔李昌鈺博士的事蹟，萌生了對刑偵技術的熱愛，與臨牀醫學最接近的刑偵技術就是法醫學，於是他放棄臨牀醫學，碩士研究生和博士研究生讀的是法醫學，導師還是國內大名鼎鼎的法醫界的權威，畢業後直接進南都省廳，摸爬滾打一些年，現在是南都省法醫學的重量級人物，在全國也是響噹噹的人物。
一個小時後，專人專車送來了病理切片，它裝在一個箱子裡，袁博士帶着助手，提着箱子去研究所找楊平，他先打電話給趙主任，趙主任正好有空，親自再次帶他去找楊平。
楊平還沒有下班，他說：“我們去病理科吧，你們直接去病理科，我隨後就到。”
趙主任風風火火地帶着袁博士去病理科，袁博士來之前，是省廳廳長親自打電話給夏院長聯繫，而且這個案子也是省裡極爲重視的案子，因爲牽涉到很多事情，所以不敢有任何差錯。
死者如果是他殺，那麼情況就複雜很多，要是正常的因爲疾病死亡，事情就簡單很多。
溫儒正還在病理科看切片，他剛剛吃了一碗泡麪加兩個滷蛋，現在繼續工作，不過對他來說，這不是工作，是遊戲，是人生的樂趣。
他對切片的熱情就像中學生對電子遊戲的熱情，可以通宵達旦地做這件事，不知疲倦，不掉興趣。
見到袁博士提着病理切片過來，溫儒正就像餓狼看見新鮮的肉一樣，雙眼放綠光，他表現的時候又到了，溫儒正每次高光時刻都是這個時候。
別人看不出來的病理切片，他能看出來，男人就應該這樣。
這就是溫儒正的價值觀。
袁博士將箱子放在旁邊的桌子上，趙主任指着一臺顯微鏡：“溫醫生，你幫忙看看怎麼回事。”
這種小事勞煩楊教授多不好意思，也顯得很不禮貌，楊教授答應能夠來已經很不錯了。溫儒正接過袁博士遞送來的病理切片，小心翼翼地裝好，然後調好顯微鏡，正準備開工，發現楊教授還沒到。
楊教授還沒到，他要等楊教授過來纔開工，這是一種尊敬，也想在楊教授面前表現一番。
更重要的是，只有楊教授才懂得一些高難度的病理切片的價值，萬一真有什麼發現，跟這些人討論是對牛彈琴，沒意思，他們能懂什麼。
大約十分鐘後，楊平帶着幾個學生過來，倒不是楊平講排場，現在楊平在醫院不管走到哪裡，除了暗中跟隨的便衣警衛，還有很多年輕的研究生，他們跟着楊平是想見見世面，學習一些東西，順便給楊教授當助手，這是研究生們自發的行爲。
待楊平落座後，溫儒正調整呼吸，他開始對着目鏡看病理切片，聚氣凝神的樣子就像在做對待一件極其謹慎的事情。
對待病理切片要有敬畏心，因爲一次誤診可能摧毀某個人的整個人生，這是溫儒正的理念。
“溫博士是我們三博醫院病理科學術帶頭人，年輕有爲，他在病理學方面的造詣非常高，不管是國內還是國際，他都是頂尖病理學人才，他就是我們三博醫院病理切片閱片的金標準。”趙主任坐在旁邊給袁博士介紹溫儒正。
當然那些什麼裸奔見不得人的事情，趙主任是閉口不談的。
“搞學術的人嘛，性子直爽了一點，說話直來直去。”趙主任爲溫儒正之前一句話做解釋。
當時溫儒正當着袁博士面說病理切片的質量太低，放在三博醫院不合格。別說法醫實驗室的病理切片，就算其它大醫院的病理切片哪有做得像三博醫院這樣認真。整個流程極爲嚴謹，一絲不苟，一步到位，溫儒正就會指出並批評。剛開始病理科醫生很難受，壓力很大，對溫儒正也有很大的意見，總覺得他過分認真，吹牛求疵，沒必要這樣較真，有些東西過得去就行。
不過時間久了之後，大家慢慢養成了認真的習慣，要是有哪個步驟沒做到位，大家反而不自在，一定要把事情做到完美，整個科室被溫儒正給傳染了“完美症”。
這塊病理切片的質量確實很差，溫儒正邊看邊在心裡嘀咕，要是自己科室的同事，他直接開始批評他，可是這是外人，他不好總是指指點點。
十分鐘後溫儒正的眼睛還沒有離開顯微鏡的目鏡，楊平心裡已經明白，這塊病理切片有問題，因爲能夠讓溫儒正看這麼久的切片，肯定不是普通的切片，一定是疑難雜症。
趙主任陪着袁博士聊天，介紹這些年三博醫院的發展，同時也打聽省廳幾位熟人的現狀，有時候聊到最近省裡幾個大案子，避免等待的時間裡冷場。
袁博士在楊平面前還是拘謹，在這種醫學大咖面前，生怕自己說錯什麼，所以每一句話都是經過仔細斟酌，尤其涉及到技術上的問題。
趙主任也看出了袁博士的拘謹和緊張，有意將氣氛調節得非常輕鬆。
十五分鐘了，溫儒正還是和雕塑一樣一動不動，不會是人出什麼問題了吧，趙主任心裡打一個咯噔，起身輕手輕腳地來到溫儒正旁邊，怎麼一動不動呢？
此時溫儒正褲子口袋裡的手機在震動，但是他還是一動不動，對震動的手機沒有任何反應。
“溫醫生？”趙主任輕輕叫喚一聲。
溫儒正沒答應，而且整個人就像固定在那，一動不動。
“溫醫生！”趙主任聲音比之前更大一點，然後望向楊平。
不會溫儒正在這裡殉職了吧，醫生腦子想的全是這些跟疾病有關的事情。
“別吵我，再等等！”溫儒正突然冒出一句。
趙主任剛剛加速的心跳立刻緩和下來，真是嚇死人，還爲這小子就地殉職了呢，這突然一動不動的，怪嚇人的，這個溫儒正總是搞怪事，看一個病理切片而已，爲什麼一動不動像雕塑一樣，動兩下會有什麼影響嗎？
二十分鐘，趙主任看牆壁上的電子鐘，二十分鐘還沒動靜，今天看的是什麼病理切片，要看出花來？
他有時候慢慢看，楊教授哪有時間怕他這麼磨，但是趙主任只是心裡吐槽幾句，也不好去催他，只能慢慢等。
“我們溫醫生做事比較認真，所以我們再等等，說不定他有什麼新發現。”趙主任跟袁博士解釋，免得他以爲三博醫院水平不行，病理科最厲害的醫生看這麼簡單的病理切片還看半天。
突然，溫儒正擡起頭：“血栓裡的紅細胞是兩個人的，不是一個人……”
這個結論讓袁博士嚇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