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在地上,花園裡的晚風吹的渾身涼颼颼,前邊坐着張家大老爺和太太、姨娘,側邊是張睦恭,還有兩個與張睦恭年紀相仿的男子,也是容貌俊俏,但與他比還是略略輸了一分氣度。再有中年夫婦男的容貌與大老爺相像,可見應是二老爺一家子。
如我想的一般,張家的老爺雖上了年紀,但是依舊眉眼溫存頗有風骨,太太也能見得幾分年輕時候大家閨秀的氣韻。可見龍生龍鳳生鳳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你就是徐懿。看着也是個好人家的孩子。讓柳官叫你過來,是想你做木生的陪讀,他該上學堂了,府裡頭這差事只有柳官合適,偏他是從小跟着子隱的,便喚了你來。”太太說起話來很和藹 ,她雙手疊放膝上,透出幾分當家人的端莊大氣。
相比之下,我顯得縮手縮腳,活像只被抓着後腿的螞蚱,實實的磕了兩個頭,“徐懿全聽老爺太**排。”
“是個懂事的孩子。”
“不要,”木生換了一件大紅色的小襖子,胸前掛的明晃晃的造銀長命鎖更襯的他的小臉粉雕玉琢,他的眼睛很像張睦恭,也是盛着一汪碧水似的漂亮,但小孩子脾氣和張睦恭比也忒差了點,“木生不要去學堂,不要他陪着。”
小孩子厭學心理可以理解,但我不過就是發現你躲起來的事兒,這樣未免太記恨了吧。
姨娘趕緊把他抱了過去,責怪道,“你越發的沒規矩了。”木生依舊把頭搖的像撥浪鼓。
“好好,這事先放着,青鳶,去盛酒來。”太太招手喚了一個丫頭,她應聲去了。
“大伯家的酒可不比別家,青鳶,我要喝那梅子青。”“欽兒,不可胡來。”“要我說釐婆子做的點心也是一年比一年好。”“這最好吃的當屬徐掌櫃家的芙蓉餅,今日都讓下人們早早買好了。”
他們一下子就聊的熱火朝天,柳官規矩的站在一旁,昨天夜裡下了雨,草面上幹了,泥裡卻還是一股子溼氣,張睦恭朝我微微額首示意我起來,我感激涕零的爬起來卻見膝蓋上兩團深深的水印子,風一吹,頗涼。
“徐懿,來這邊,這邊風小。”柳官輕聲叫我過去。
我一走動二老爺家的小公子就看了過來,他的眼睛映着燭火微光閃閃,“怎麼像個姑娘呢?”
燈籠的光明明滅滅的看不清地面,我聽此腳下一個不穩,徑直摔向了前方——
還好前面是張睦恭……不對,這傾向絕對是要撲到懷裡的節奏,感覺自己的節操即將碎一地,美公子的香懷——
“砰!”
“好!……疼啊……”
“公子。”柳官及時扶了張睦恭躲開,我徑直一頭撞上了那硬木椅子,硬邦邦的椅子邊啊,我疼的直抽氣,一顆腦袋都好像分了兩半。
柳官這才發現自己只顧着主子坑慘了我,連忙過來扶我。
“你可還好?”張睦恭這一問引得一家子人都看了過來,我臉皮薄渾身不自在,胡亂的搖了搖頭。又聽他說,“木生房中有跌打藥酒,柳官你去取來。徐懿你就先站這兒罷。”
“是。”我回頭見木生又瞪圓了他漂亮的眼睛,這廝怕是又要記恨我一筆了。
柳官替我在一旁揉藥酒,念道,“你也太不小心了,這平地上也能摔着,可是這雙鞋不合適麼,還好沒磕破皮,雖說不是女子,留了疤終歸是不好的事……”一天之內我已經習慣了他這嘮叨的毛病。
張睦恭淡淡的看了過來,“柳官,徐懿自己做便是,你去催催青鳶罷。”他說起話來總是溫和沉靜,也不知道他這性子是親近還是漠然。
柳官應了,我只得自己挨着那小山石默默搓着自己的額頭。擡眼卻見那個二老爺家的小公子忽的對着我笑了起來,真真是……莫名的很。今晚一下子進到這富貴講究的人堆裡,我已經很是無措,因此側了個身避開了。
不消一會兒,只見幾個丫鬟端過來許多糕點果子,還有些瓜子小食,張大老爺笑道,“往日合字的詩都對膩味了,今日我們來行“四聲令”,接令者以四聲爲韻,一韻不和,罰一杯;不成句,則罰四杯,不許重出一字。木生雖小,就準你對的拙些,輸了就喝杯苦茶,如何?我先來,雲掩皓月。”
“天朗氣烈。”“白野布露。”“風冷霜潔。”“蟾皎桂馥。”“……螢火映戶!”“錯了錯了,這可連不上句,該罰了。”“好,我再來一個,烏霽雲怯!”“又錯了!這雲字伯父一開始便說了!你今天可得喝飽了回去——”
小小花園裡一齊爆發的笑聲驚醒了夜裡半合的樹木,好似那舒朗的月光都進不到這溫馨和睦而又詩意盎然的重重燭火間。
相笑夜無窮,行酒看梅紅。書香門第,竟真如戲文所演,通身的雅韻自與粗人不同。他們行了四聲令,又換折字令,後又改對十字長詩,我聽的朦朧,只覺得他們一出口就像極了書上的千古名句,字理間引經據典擬物爲人,都有道理可尋。
木生這孩子吧,雖然脾氣差的上天,在這大人堆裡竟也能對上那麼幾句,雖看他們的反應見得不是多好的對子,但他不過小小年紀,加上這美公子的胚子,看來日後也得是個傾倒一方的傲嬌才子……我正想的入神,聽柳官道,“夜深了,二老爺和公子們都要回去,老爺命我去送,棹歌姐姐們還要留下來收拾,你只管跟着公子回去,公子寢往前一段就是打水的潭子,到了那兒你就該認得路了。”
跟着張睦恭,這夜深人靜花前月下孤男寡女……“要不我與你一同去送二老爺吧。”
“徐懿。”張睦恭望了過來,白皙的膚色在月光下更顯瑩潔,一身素衣宛若神光籠罩,“你不熟路,跟我走罷。”
“……是。”
青鳶遞給我一杆紅色流蘇長挑燈,待張睦恭與長輩一一行了禮後,我便趕緊上前爲他掌燈。他身上的香味淡淡可聞,我覺得不妥,又退遠了一些。
不知怎麼的帶心虛的瞥了二老爺家小公子一眼,他亦看了過來,仍是笑着,我急忙錯開眼去。應該是這些個人實在是雅緻的不着調,我心裡總是有點難掩藏的侷促,只能低下頭跟着眼底下張睦恭那一襲衣角亦步亦趨。
夜晚的張府很安靜,走出內院花園的門,熱鬧的氛圍散了,才驚覺得一陣涼意襲來。這衣服層層疊疊,也扛不住這江南深秋的冷。更何況張睦恭一句話也沒有,尷尬之下就更覺得今晚異常的寒冷。
我忍不住縮起了脖子。
“很冷麼,”他突然開了口,靜謐的夜中他的聲音清晰異常,“開封於北,該比錢塘更冷纔是。”
不會是懷疑我不是開封來的吧,那我該說我從哪兒來,我心裡緊張,應道,“開封氣候幹,並不如錢塘這裡的溼冷鑽心刺骨。”
他又不說話了,安靜中只有腳步聲沙沙作響,時間如盯着沙漏一樣難熬,我就找了個話緩解一下,“四公子似乎不想我陪他上學……”
“你記得日後叫他木生就好,他從生下來不久就大病一場,母親爲了保他平安,就找算命先生取了木生這個名字,府中上下再不許叫四公子的。他雖然嬌寵了些,畢竟是個孩子,你信他一時蠻橫作甚。”
我諾諾應了聲是。古代人們迷信鬼神,想着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長大,就取些低賤隨常的名字以防鬼神惦記,再有些身體弱的孩子,就過繼給家中的大樹,木生這名字怕是也由此而來。
接下來又再次陷入沉默,過了小平橋,再前面就是公子寢,我尋思着終於可以結束這段尷尬,卻見他低頜看了過來,好看的眼眸更甚那天上星河淼淼,“主僕不併行,你可知?”
我還真不知。他一問才發現自己和他出發時還離得遠,一路下來爲了給他照清楚路面不知不覺就走他身旁去了。
我趕緊往後一步,卻踩到一個小石子就往邊上崴去,小平橋本無橋欄,就因怕小四公子落水才加了矮矮的一道,我這麼大個人自然是承受不住,只聽的腰盤處傳來一木頭斷裂之聲——
“小心!”
一隻手及時抓住了……我手裡的燈籠杆子……
“撲通!”
今兒我是惹怒了各路妖神是吧,怎麼倒黴事還沒個停歇了?
“徐懿!”四下見不到人過往,這池子水線應沒不過他的脖子,但是徐懿這身高……
我從水裡撲騰兩下浮上來時,就看見張睦恭正在池邊慌忙的解去腰封脫去外袍靴子要從邊上趟下水救我,外人不知,他文才武略參研百家,卻是隻旱鴨子。
——“公…子……”
他聞言擡頭。
月色很溫柔,他的頭髮依舊挽的一絲不苟,白皙膚泉,姿容出衆,但身上一陣慌亂中弄的相當凌亂,解了腰封的衣裳垂蕩蕩的,倒是將他那正經的架子沖淡了許多。
張睦恭的長眉此刻微微挑着,顯然是沒料到我懂水性。
水裡冷的要吃人似的,我當然不會自以爲在水中月下衣裳半浮我就會生出怎樣的美感,一下就從他的身上抽回神來,手忙腳亂的上了岸,池水滴滴答答的淌了一地,鞋子落地都是水印。加上夜裡有風,什麼叫透心涼,我覺得那風都是從我身子裡穿過去的。
張睦恭在整理衣裳,我走過去撿起那挑燈,燭火已經滅了,頭一天做事就出了那麼多亂子,我不由連聲音都輕細了一截,“公子,過了公子寢我自己就能尋到住處——”
“你圍上,我先領你去下房。”他的長外袍就這樣披了上來,又將衣袖在我脖子上圍了一圍。
我微微一愣。臉上隨之騰騰的蔓延了一片紅色,想要應景的嬌羞答謝,但是張睦恭卻並無下文,只是走在我前面帶路,又是死一般的沉寂。
我隨即明白過來,即便是素不相識的老婆子落了水,他也會火急火燎的去救,把自己的衣裳給人圍上。似乎就是天生的君子作派,哪怕是這迂腐的貴賤分明的社會也未能腐蝕他身上的博愛寬仁。
他帶我抄的近路,是直接穿過花叢的,我聽柳官說他最是惜花,走起來就格外拘束小心。
“你怎如此扭捏姿態?”
“額,我……早上的傷還疼。”見他皺眉,我趕緊一個蹦躂直接跨過了花叢。
張睦恭見我這樣,微微詫異,卻沒有說話。
由他領着一下就到了房門前,門上還貼着我寫的“徐懿”兩個大字,歪歪扭扭,被張睦恭這個大才子那麼一端祥……“咳咳咳——”只能咳幾聲來掩飾尷尬了。
許是我的字醜的他不知如何評價,就動了動脣,便轉臉去吩咐杞哥兒給我燒些熱水,然後兀自回去了。
屋裡蠟燭光不亮堂,也沒有洗澡的地方,只有一個銅臉盆。我只能匆匆擰了擰頭髮的水,用熱水擦了一下身子,換了從杞哥兒那裡借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