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話無異於是一道驚雷在屋中炸響, 葉檀死死捂住嘴才使自己沒有發出異常動靜——怎麼,師父已經出名到連太后都要過問此事了嗎?
相比之下,裴靖淵倒是很冷靜, 當即似笑非笑回道:“太后何時開始關心這些不着邊際的事情了?即使再囂張的逃犯, 也斷然逃不出陛下的手掌心。”
他講這話其實是有試探意味的, 目的就是要看太后的反應, 果然, 見他繞彎子裝傻充愣,太后有點心急了:“哀家不是這個意思。”
“那麼太后究竟是要問臣什麼呢?”
“是……那張通緝令上的人。”
裴靖淵佯裝恍然:“哦,那不是意圖謀反的江洋大盜麼?”
“他不是。”太后斬釘截鐵地搖頭, “只是皇兒的片面之詞罷了,皇宮裡戒備森嚴, 從未出現過江洋大盜, 又何來謀反一說?”
“看來太后似乎對此很有信心, 爲什麼?”
太后神色微怔,而後慣常平和的清秀眉眼間, 隱有一絲哀傷蔓延開來。
“哀家若在此講出實情,王爺能否發誓,定不向外人泄露一絲一毫?”
裴靖淵淡然頷首:“臣自當嚴守秘密。”
“通緝令上的男人,哀家認得。”
此言一出,葉檀在門外差點摔倒, 她也不知自己到底抽了什麼風, 彼時腦海中出現的第一念頭居然是——師父不會真的偷過太后的紅肚兜吧?!
然而太后很快就給出了答案:“那個男人, 十餘年前曾在皇宮任職, 是先帝所器重的禁軍統領。”
在裴靖淵手中茶杯重重撂在桌上的剎那間, 遭遇晴天霹靂的葉檀終於沒站穩,一不小心拿腦袋把房門撞開了, 她踉蹌幾步立穩,在心底不知狂罵了自己多少遍,這才滿臉生無可戀的表情擡頭,帶着哭腔問好:“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天知道她爲什麼沒出息到那種程度!剛聽見有關自家師父舊時身份的消息,居然就失去理智了!
太后顯然也被她的突然出現驚着了,但畢竟是母儀天下的皇族閨秀,定力非常,略一怔忡便即恢復如常,淺笑頷首:“原來是葉姑娘,見你無恙哀家就放心了,自從你上次從天牢失蹤,哀家一直惦記着你是否安好。”
“太后您太客氣了。”葉檀有點慚愧,須知她還念着太后當初故意放走自己的恩情,雖說過程並不順利吧,但那也是太后能做的最大限度了,“其實我那就是從天牢逃走了,跟失蹤也沒什麼關係,您不用替我打圓場。”
太后看向她的眼神帶着些許專屬長輩的慈愛,櫻脣微勾笑道:“任憑是誰都想在那種情況下重獲自由,換作是哀家,哀家也會做出與你相同的選擇。”
葉檀簡直要撲過去抱對方大腿喊“理解萬歲”了,不過幸好她還保持着應存的理智,只悄悄轉過視線瞥了裴靖淵一眼。
裴靖淵彷彿早就料到她會沉不住氣偷聽失敗,一張俊臉波瀾不驚,平靜擡手示意她到自己身邊來。
“看來太后與臣的未婚妻很是熟悉。”
葉檀小聲道:“太后娘娘幫過我,那次我差一點就逃出皇宮了。”
“結果因爲太笨失敗,不幸被抓到老虎籠子裡去了?”
“……”
太后輕聲嘆息:“原是皇兒衝動任性,連累葉姑娘受苦。”
“不不不沒有受苦,我在皇宮也受了您不少照顧!”葉檀是個不懂掩飾的小傻子,說着說着就把真心話交代出去了,“只要您千萬別把我在靖王府的事情告訴陛下……”
“哀家不會的。”太后婉言安慰,“事實上,關於你之前的去向,哀家也能猜到一二,畢竟你和靖王爺兩情相悅,本來就沒道理被強行拆散。”
這樣溫柔幽婉的語氣,莫名就叫葉檀內心踏實下來,她在感激之餘驀然又回憶起當時在欒華宮,太后也是以這樣的口吻對她講了那句話。
——能遇着喜歡的人是好事,沒道理由於某些因素令感情中途夭折。
現在想來,太后彷彿不僅僅只是爲了安慰她,倒更像是在感慨自己。
她意識到似乎話題將要跑偏軌道了,連忙奪過裴靖淵手中水杯狂飲一通,這才鼓足勇氣再度開口:“啓稟太后,能否容我問一句,您剛纔提到的那位舊時皇宮禁軍統領……是不是姓段?”
太后秀眉微蹙,眸底隱有訝色一掠而過:“正是,但你怎麼會知道?”
“不僅如此。”葉檀哭喪着臉道,“我還知道他具體叫什麼名字。”
“段墨衡。”兩個女人異口同聲。
是師父,果真是師父,難怪師父一提及皇宮那種地方就閃爍其詞遮遮掩掩,原來他早以前就在皇宮當差,而且聽這意思,好像還很受先帝器重。
爲什麼她一絲一毫都不知道!
聽得太后低聲道:“葉姑娘,你……你是他的什麼人?”
這樣的問話就很微妙了,稱呼不用“段墨衡”,也不是“段統領”,而是“他”。一個“他”字,分明透露出了相識已久的熟悉氣息。
葉檀沒來由地有點緊張,她小心翼翼扯了下裴靖淵的衣袖,後者立即會意,轉而溫文爾雅地看向太后:“在那之前,臣覺得太后有必要坦誠一下往事。”
言外之意則是,我們也要根據你的回答,來判斷自己是否應該講實話。
太后怔了一怔,而後便無奈地笑了:“王爺對葉姑娘的維護還真是無微不至,那麼你們想聽哀家說些什麼呢?”
兩人對視一眼,最終還是葉檀猶豫着開口:“太后很瞭解段統領嗎?”
“他早就不是禁軍統領了,早在十八年前,他就離開皇宮了。”
“……哦,這我知道。”再怎麼說自家師父也跟她一起在山上生活了那麼多年,估計在收養她之前就和皇宮無瓜葛了,“不過太后您……您怎麼會……”
太后不禁莞爾:“你想問哀家,爲什麼對他的事情一清二楚?”
“……”葉檀一時無言以對。
“那是因爲啊,他當年是爲了哀家才離開的,放棄在朝堂的大好前程,隻身投入江湖,一別十餘載。”太后坦然迎視着葉檀一瞬間變得驚悚的眼神,神情略顯自嘲,像是籠罩着被歲月沉澱的別離風霜,“所以哀家才尊重江湖人,也明白他這些年有多艱難,只是不曾想到……皇兒到如今仍舊不肯放過他。”
縱然葉檀反應再慢,也能聽出這話中深意了,她頓感背脊一陣發寒,難以置信問道:“莫非,太后您和我師父……”
“師父?”
她懊惱地嘆了口氣:“是,段墨衡是我師父。”
出乎意料的,太后聞言倒是很平靜地接受了,幽幽嘆道:“難怪,哀家第一次見到你時,覺得你那麼熟悉,彷彿重逢了故人,卻不想……原來是他。”
裴靖淵沉聲道:“如果臣沒有猜錯,太后與那位禁軍統領結緣的時候,身份仍是先帝寵妃。”
“你不用提醒哀家,哀家自己明白。”太后自嘲般笑了笑,“哀家與他私定終身在前,後爲了家族振興被召入宮,從此再無自由可言——愛上他,哀家並不覺得自己錯了,只是無奈造化弄人,平白毀了彼此的半輩子。”
“那……師父其實是爲了太后才入的宮麼?”葉檀小心翼翼問道,“他當初一定是放心不下太后的吧?”
“進宮那年,哀家十五歲,他十八歲,整整八年,他一步一步坐到禁軍統領的位置,爲的只是能在暗中護着哀家,然而……”太后眼眶逐漸溼潤起來,“哀家知道,那些都不是他想要的,他那麼驕傲的一個人,卻將大好年華都付諸根本看不到希望的未來,值得嗎?”
值得嗎?
葉檀久久沉默着,她想起自己以前向段墨衡問及有無喜歡的人時,自家師父永遠都眼神閃爍不肯明言,現在回憶起來,那大約是他一生難忘的往事吧,刻骨銘心,卻無力更改。
似乎自此以後所有玩世不恭遊戲人生的行爲,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釋。
曾經滄海難爲水。
“只要師父認爲是值得的,那就是值得的啊。”她猶豫了一下,復又鼓足勇氣問道,“不過我能不能多問一句,太后您爲什麼要對我們講這些呢?”須知太后在坦白事實之前,尚不知道她是段墨衡的徒弟。
“因爲哀家信任靖王爺。”太后苦笑,“在這樣別無選擇的境地下,除了求王爺相助,着實再無他法。”
葉檀悄悄瞥了裴靖淵一眼,恰好看到對方也看過來,四目相對,她略一挑眉,潛臺詞是:沒想到你還挺有本事,連太后娘娘都把你當救星。
脣角輕揚,裴靖淵無聲轉回目光,語氣波瀾不驚:“自古皇家多薄情,多少妃嬪曾與心愛之人有緣無分,太后也是傷心人。”
“哀家自知對不住先帝,王爺要輕視哀家,那也是理所當然。”
“本王不會對未曾親身經歷過的事情妄作評論,往昔往矣,我們真正要顧及的,是當前。”
他沒有說出口的是,自己清楚,要執着地去愛一個人有多困難,願意與其風雨同路,願意伴其生老病死,如果失去對方,不知會如何的撕心裂肺。
而太后與段墨衡,卻是從未稱心如願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