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天氣微寒，雨露還未蒸發開，便凝結成了一層薄薄的冰晶。
瓏煙伸手捏住一片狹長的竹葉，輕輕按捻。冰露融化，竹葉也脆裂成幾半。她雪白的指尖染上了幾分翠綠，看在眼中，卻殷紅如血。
“瓏煙，你身體剛好，不宜在外久留，會着涼。”王爺駕到。
“你怎麼會來？”
趙靖玄輕哼一聲，“你一個人跑出來，就不怕再遇到什麼人來偷襲嗎？”
瓏煙默然，“我倒希望他們再來！”
“自尋死路嗎？”
“又沒有交手，你怎知我一定輸？”瓏煙不服氣，又黯然的低下頭，“如果那個人不是大哥，大家都會有防備，天擎不會那麼輕易受傷，我也不會受傷，昭蓉更不會……”她搖搖頭，“都怪我太大意了。”
“這件事不能怪你，如果這樣說，我也有責任，我同樣沒有察覺到程楓的變化。”趙靖玄低聲安慰。
“沒有你的責任，都是我不好。”瓏煙打斷他，倔強的擡起頭，眼中晶瑩點點，勉強一笑向回走去。
“這件事我覺得暫時還是不要聲張的好！”大堂內，慕容寧怡肅重道，“楓兒也許是中了別人的毒，也許其內有因，現在妄下定論爲時過早。”
瓏煙蜷身坐在角落，聽到這話蹙了蹙眉。
“唯今之計，我們應該先找到他，再做打算。”慕容寧怡心下煩亂，只能先想法子堵住悠悠之口，“程家堡已經派出弟子到處搜索，王爺也派了人來援助，我們一定可以找到他的。”
沉默無語，沒人反駁也沒有人贊同。
“那找到了之後呢？”瓏煙突然問道，略顯尖刻。
慕容寧怡面色不悅，“找到了之後，自然要帶到慕容山莊有盟主來定奪。”
莫瑾燦卻不能忍耐姨母的高高在上，不屑輕哼，“姨母，這個時侯你還是死顧着程家的面子活受罪。程楓現在身在何方都不一定，光靠你程家堡一人之力要找到他的人要等到何年何月？如果利用慕容山莊動用全武林，那還有點可信度。”
慕容寧怡面部抽搐，喝道，“待事情有了個定論，我一定會給武林、給楊家一個交代！現在楊公子都沒有異議，你這是什麼態度！”
莫瑾燦也惱怒起來，她向來不怕這位姨母，站起身來還要說什麼，瓏煙卻一把拉住她，搶着開口，“姨母，不管你怎麼想，你也許故念舊情不願傷害大哥……不對，是程楓。我一定會找到他，”她擡眼直視慕容寧怡，充滿了壓迫感，語氣卻寧和如談心，輕輕道來，“我不會留下活口的。”
慕容寧怡輕顫一下，她的心思被瓏煙看了個透。既怕程家堡的名譽受損，又捨不得傷害程楓，雖然不是親生，可好歹撫養了十餘載，也是心頭的一塊肉。
“你剛剛在大堂上爲什麼那樣說？”趙靖玄跟着瓏煙走進凌天擎的房間。
雨竹林一戰，再不見楊昭蓉的俏皮笑臉，凌天擎卻渾然不覺，依舊睡的天昏地暗。胸口那一劍刺入甚深，若不是京畿所有名醫大夫都前來會診，恐怕他也隨昭蓉離開了。
“表姐。”碧翹人瘦了一圈，日夜不離照料天擎。輕瞥一眼瓏煙，立刻又轉回頭，手中緊緊握着天擎的手。
“天擎怎麼樣了？”
“還沒醒。”碧翹簡短的回答，神形憔悴。
“碧翹，”瓏煙輕輕道，見此狀便了然於胸，“你在怪我嗎？”
“不錯，”碧翹爆發，“大哥失蹤你爲什麼不早告訴我們，如果早說，天擎就不會無緣無故受傷，到現在生死未卜。”她冷笑一聲，眼中飽含淚與恨，“你爲什麼總是喜歡自作聰明，其實我們大家都知道你頭腦厲害的很，就算不這樣自作聰明我也明白得很，我這輩子都趕不上你，你想瞞着我的事我這輩子都發現不了。你現在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莫瓏煙女俠，讓馮青宗俯首稱臣的莫瓏煙女俠，到底還有什麼不滿足？一定要拿我們來做你的墊腳石！”
瓏煙一怔，被她罵的毫無還口之力。一切都不是她想的那樣，可偏偏她就是說不話來。
“碧翹！”趙靖玄一聲怒喝，“你這是說的什麼話！凌天擎受傷我們也始料未及，你以爲就你一個人擔心嗎？照你這麼說，我算什麼？也是自作聰明自以爲是的人嗎？”
“王爺，我不想跟你多說，現在是我相公身受重傷，別人難以理解我的心情，你吼我我不怪你。”碧翹收斂的轉過頭。
瓏煙心中一沉，那句‘我相公身受重傷’讓她不知爲何有一種想流淚的衝動。
她沒管程碧翹噴火的眼神，徑直走到凌天擎的牀邊，迅速卻仔細的打量他的眉眼，熟悉的身影突然讓她感到一陣溫暖。她伸手輕輕按在他的額頭上，“凌天擎，你不會有事的。”轉身堅定的離開。
“瓏煙，瓏煙，你到底想做什麼？”
“那你一直跟着我是做什麼？”莫瓏煙蹙眉。
“因爲我不確定你下一步會怎麼走？”趙靖玄挑眉，雙目散發幽幽冷氣，“在大堂上爲什麼那麼說，你是不是發現了程楓的行蹤？”
瓏煙咬脣，突然微笑，“如果我一定不說，是不是又會被人數落自作聰明？”
“這是場意外，換做誰都是一樣的結果。”趙靖玄嘆息，似在深思，緩緩伸手握住了瓏煙，“不會，至少我不會。”
有人安慰她，有人責備她。可有時候不論是安慰還是責備，效果是同樣的。但不論是安慰還是責備，有時候只要知道有個人在你身邊就已經是一種力量。
不管怎樣，昭蓉就是爲了救她才離開的。瓏煙自責，卻不是因爲連累了昭蓉，而是，如果她不是那樣大意，也許一切早就都想通，那麼沒有人會受傷，昭蓉不會死，天擎也不會身受重傷，大哥依舊是大哥，不會被美色所惑。
瓏煙垂眸，視線定在那隻白玉一般完美無暇的手上。一直以來，與王爺似敵似友，他喜歡捉弄她，有時甚至故意觸犯她內心的禁地——楚雲煥。而她，談笑間不自覺的跟他劃清界限，始終缺少真正的朋友應該有的肝膽相照。
此刻，卻突然有些感動，真沒想到，趙靖玄居然是唯一對她不離不棄的人。瓏煙反手更加用力的握住他的手。
天色漸晚，瓏煙眉頭緊鎖，無限思量，找到了孝文。
“讓你辦的事怎麼樣？”
“姐姐，二姨太這兩天沒什麼動靜，不過前兩天她悄悄出去過。”
“去了哪？”
“我不知道，我跟着跟着跟丟了。”孝文面有愧色，“不過姐姐放心，她絕對沒有發現我，我就是怕她發現跟的遠了些，纔會……”
“知道了，做得很好！”瓏煙拍拍他的頭，若有所思。
“姐姐，你怎麼了？”孝文見瓏煙面色陰沉，與從前他所熟知的那個姐姐完全兩樣。他輕扯她的衣袖，心中居然不自覺的有些畏懼。
“沒事，”瓏煙淡淡道，“和程諾去玩吧。”
她走了兩步，步伐頓了頓，突然回頭，又輕輕重複道，“好好和程諾玩。”
孝文目送她離去，原地一動不能動。他頭腦聰明，見這架勢心裡也明白了幾分。對於瓏煙那看似無意卻又有心的提醒，他也都一一記在心中。只是不禁有些擔心，瓏煙雖然武功高強，智計無雙，但敵暗我明，她屢屢受到傷害，這次又不知道她打了什麼主意。
“不知道凌大哥什麼時候能醒來……”孝文邊走邊輕聲嘟囔。恐怕這些人中唯一能讓瓏煙說出心事的就是他了。
六年前，九孤門叛變，暗算她娘慕容蘇茹。
六年前，一向夫妻和睦、羨煞旁人的程家堡堡主和夫人，莫名其妙的多出了一個青樓出身的侍妾。
還有，六年前，一代俠士楚雲煥帶着如花美眷隱居天涯，從此銷聲匿跡，再無蹤訊……
這一切都是個巧合嗎，還是有人在暗中做手腳……
大哥哥……
瓏煙緊緊握拳，指甲陷入手心，刺痛陣陣。
自上次與瓏煙爭吵，碧翹就再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
碧翹幾乎寸步不離的守着凌天擎，但無奈，楊昭遠還未離去，失去楊昭蓉，失去了唯一的妹妹，這種痛苦對他來說可謂無比沉重的打擊。慕容寧怡心裡有些過意不去，便讓碧翹多去陪陪他，安慰他。
程碧翹心中不滿，楊昭遠對她的情意她可不是不明白，只是礙於母親，不得不去敷衍。而後又突然不安，慕容寧怡對凌天擎似乎不像之前那樣執着，一定要讓他成爲程家堡的女婿……這樣想來，當初跟母親說他們的五個月之約時，母親根本沒有多問就應允了。
她煩躁不堪。
“碧翹，碧翹。”楊昭遠碰了碰她的胳膊。
“什麼？”碧翹心不在焉，沒有聽到楊昭遠剛剛說了什麼。
昭遠嘴角艱難的一彎，“這些日子謝謝你。一切都準備就緒，明天我就可以帶着昭蓉回去了。”
碧翹精神爲之一震，“真的？”
昭遠面色悽然，點點頭。
碧翹對剛剛自己歡心語調的話有些愧疚，支吾道，“我的意思是，一切都準備好了嗎？”
昭遠點點頭，久久才答道，“昭蓉最喜歡長風山莊的荷花池，我們小時候經常跳到池子裡玩，不過後來大家都長大了不能再那麼隨便。她還說，等到她百年之後就要埋在荷花池子裡，看還有誰能阻止她玩……”
碧翹聽他說的淒涼又包含懷念之情，自己也跟着難過起來。她與昭蓉打小便認識，可感情卻不深，這次昭蓉遭遇不測，她也沒有過多理會，只是一心撲在凌天擎身上。此時她突然紅了眼眶，真心道，“楊大哥，你別太難過，如果昭蓉看到你這個樣子，她也不會安心的。”
瓏煙便是趁着這個功夫又來到凌天擎的房中，屋中丫頭不斷來來去去，小心伺候在旁。
“大小姐說這藥要等她回來，她親自餵給姑爺。”
瓏煙蹙眉，點點頭，揮手將她打發下去。
看着藥碗，突然心中一凜。
爲什麼程楓會無緣無故要殺凌天擎，而不是她莫瓏煙或者其他的人……
她緩緩踱到桌前，端起那碗藥汁，放在鼻前聞了聞，除了濃濃的藥味並無其他。她放下藥碗，又走到凌天擎牀邊，看着他，滿腹的心事，卻什麼都說不出。
她輕嘆一聲，復又拿起那藥碗，像是受到了啓發一樣，她嘴角輕揚，帶着點點的邪魅甚至狠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