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臘月,是名副其實的冰天雪地,寒風入骨。沒個取暖的火爐還真是難捱,像柳家那樣的大戶人家,是不會受這種罪的,而玉芬一家人就不同了。一間破土房加上兩扇到處是窟窿的門,那刺骨的風直衝着窟窿灌進來,滿屋子都是冷冰冰的,破舊的竹蓆根本無法抵禦風寒,大妞和關忠裹着兩張破舊的被褥,坐在炕上一動不動,她們天天都在盼望溫暖的春天快一點來。玉芬在竈臺前忙着熬粥,再窮逢年過節也得有點樣子,她取出張管家一家接濟的米來,這可是很久沒捨得吃,一直放到現在,關忠在炕上吵嚷着:“娘!打個冰人兒好不好嘛?咱們已經好久沒打冰人兒了。”
“是呀!我也想要冰人兒!”大妞也跟着嚷嚷。也是,自從鐵剛過世後,這日子有一頓沒一頓的,玉芬婦道人家哪還有力氣打冰人兒?有點閒暇時間,她是想着給誰家縫補點衣服,或是看個娃換口吃的,日子總得過下去,不能每天跟討飯似的靠二叔接濟,他家也養着五口人不容易啊!想是這麼想,可又能咋樣?現在倆娃沒一個懂事的,沛旋倒是懂事又貼心,能搭把手,可……唉!能回去就回去吧,跟着我也是吃不飽,穿不暖,活受罪。玉芬正想的心煩意亂,關忠還在吵:“娘!聽到沒有,我要冰人兒。”
“啪啦!”玉芬把手裡的水瓢朝着竈臺一扔,水濺的到處都是,倆孩子全鎮住了,還沒見過娘發這麼大火,都閉上了嘴,立刻安靜下來,不敢再嚷嚷了,可嘴還撅着,十二分的不痛快寫在兩娃臉上。
玉芬開始數落了:“看你倆,每天就知道嚷嚷,這麼大了咋就不懂事啊,看人家沛旋,啥時候像你倆這麼不知事兒啊!你說我這命怎麼就這麼苦?”說着嗚嗚地哭了起來,玉芬這一哭,關忠和大妞都悄沒聲息了,有點膽怯地看着玉芬,低頭再不吱聲了。
忽然感覺背後一股涼氣灌了進來,朝門看去,樂了:“娘!娘!沛旋來了。”大妞首先高興地叫起來,人也跟着站了起來,身上裹着的被子也扔在了一邊,此刻她好像忘記了寒冷,心裡熱乎乎的,這心熱了身體也就跟着暖了。
玉芬回頭,臉上也露出了笑容,剛纔的委屈頓時拋在了腦後。緊走幾步過來,仔細端詳了沛旋一番:“沛旋啊!你咋過來了?大冷天的,看你這小臉都凍紅了,來,奶孃給捂捂。”說着,玉芬兩手捂在了沛旋的耳朵上,其實,她的手也熱不了多少,但這一捂,有誰知道沛旋的心裡有多暖?她感覺一股熱流涌遍全身,充斥了她的眼眶,迷上了一層水霧。她忍了忍,換上笑臉:“奶孃,我是來給你們送冰人兒的,早上三兒哥哥出去打冰人兒,多打了一個,我知道大妞姐和關忠弟弟喜歡,就送來了。就放在外面。” 她擡手指了指門外。這個消息對關忠和大妞來說,無異於過節,就是一份難得的驚喜,心裡那個樂,剛被娘罵的陰霾早一掃而光,又是蹦又是跳,嘴裡一個勁兒地喊:“有冰人兒了!有冰人兒了!”
玉芬看着沛旋,心裡五味雜陳,這娃,真有心啊!這麼小,想必在她心裡也是有不少的委屈,可又能咋樣?只能嚥下去,咬緊牙關好好地生活。她笑笑,把沛旋抱在炕上。憐愛地看着她:“去,先去被子裡暖和暖和。”
“不用了奶孃,我馬上得回去了,爺爺病了,很嚴重,大夫說他活不久了,我得照顧爺爺去。”玉芬一愣,有點驚訝,也有點意外:“老爺子病得這麼嚴重啊?他那麼兇你,對你又不好,你還照顧他?你看沛文她們每天過着啥日子?你呢?” 玉芬一副忿忿不平的樣子,她替這娃抱怨,替這娃委屈。沛旋低下了頭,但又擡起頭來:“奶孃,我現在不怪他了,看到他咳嗽的時候,喘不過氣,還吐血,我覺得爺爺好可憐。” 這小模樣看上去特認真,習慣地眨巴了幾下大眼睛,那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一如既往的清澈,透着善良,透着堅韌。
“你這娃……”玉芬沒再說什麼,幫沛旋重新系了一下褲子,和棉襖,囑咐她小心點,望着她離去的背影,心裡莫名的心酸。
說着年關將至,對老柳家來說,置辦年貨,清掃灰塵,是大事,也是繁瑣事,上上下下都會忙起來,只是現在仗打得緊,生意不好做,生活也比較過去緊湊了些,這時候能落得一方平安也就不錯了,誰還在乎吃什麼?不過話說回來,再怎麼着,老柳家也要比一般人家好過多了,蒸饃,年糕,餃子是必不可少的。而屋子裡裡外外,上上下下,大到窗戶,牆壁,地面,小到桌子,椅子,窗櫺,都得擦洗的乾乾淨淨,一塵不染。最頭疼的就是這窗櫺,擦起來特別困難,費勁兒,每扇窗戶上都錯綜複雜的盤繞着各種各樣的圖案,有動物,有花樣,大部分是大小云兒,看上去眼花繚亂,堆滿了大小不一的窟窿。這些窟窿裡的灰塵,要用毛刷子一點點洗出來。每年翠兒和秀兒要擦好多天才能完成,今年倆人早早的就犯起了愁。
“翠兒,咱倆啥時候動手?愁死我了!”秀兒悄悄抱怨着。
“明天吧!幹唄!咱們就是幹活的命!你不幹誰幹?難不成還讓少爺和少奶奶幹?” 倆人正嘮的起勁兒,被後面的沛旋聽到了,她小手一叉腰,一臉不屑:“姐姐!別急,沛旋幫你們!” 很認真的樣子。翠兒和秀兒互看一眼,噗嗤笑出了聲。
“得了吧!你一小孩兒,別添亂了,況且你不是還答應照顧老爺嗎?你長几隻手啊?”秀兒心想你能幹什麼?提水?能行嗎?擦窗櫺?能夠得着嗎?翠兒也說:“是啊沛旋,你有多大點兒,別添亂了,你就乖乖幫劉媽打打下手得了。”
沛旋聽着有點不服氣,說:“沒問題,我把爺爺安頓好,就可以幫你們!”
翠兒笑笑,沒吱聲,秀兒搖搖頭,不再搭理。
劉媽剛蒸熟了一大籠白白胖胖的圓圓的饃,看着就嘴饞,瞅了瞅,想了想,一樂。趕緊跑出來,壓着嗓子喊道:“沛旋!沛旋!”沛旋正擺弄着腳上那隻破了的鞋子,看能不能把它修好一點,聽到外面有人喊,聲音又特別低,就套上鞋子悄悄出來了。一看是劉媽。
“怎麼了?劉媽!”沛旋也壓低了聲音,鬼機靈地向四周看看,沒人。悄悄跑了過去。
“來,你看!”劉媽拉着沛旋進了廚房。
“哇!”沛旋瞪大了眼睛,嘴巴張的大大的,驚訝地叫道。“噓!”劉媽一根手指放在嘴邊,示意沛旋別出聲,透過窗戶朝院子裡瞅了幾眼,然後迅速地用牛皮紙包了三個饃,塞到沛旋手裡,叮囑道:“快,藏到棉襖裡,拿回去偷偷吃,誰都別讓看到。”
沛旋膽怯,害怕:“我……我……” 她兩手捧着饃,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不知該怎麼辦?
劉媽看着娃爲難的樣子,便哄着說:“沒事兒,聽劉媽的拿回去慢慢吃。”說着劉媽把饃重新塞到沛旋的棉襖裡,“走吧孩子!”沛旋看着這胖乎乎雪白雪白的饃,實在很饞。她使勁兒嚥了咽口水,轉身離開了廚房。來到屋檐下,向裡瞅了瞅,翠兒不在屋裡了,她輕輕推門進去,趕緊掏出棉襖下的饃來,這饃熱乎乎的,把肚子都捂的熱熱的,好舒服啊!她展開牛皮紙,端詳着白白的饃,吃饃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自己都記不起來了,她的嘴開始饞了,下意識地舔舔嘴脣,急不可待地伸手拿起一個饃,準備狠狠地上去咬一口,安慰一下飢寒的肚子。可當饃送到嘴邊的剎那間,她的眼前浮現出了面黃肌瘦的奶孃,流着口水的大妞和關忠,她猶豫了,小心地把饃放回在牛皮紙上,定定地看着,想着,三個饃,如果我吃掉一個,那奶孃就沒有了,不行啊!我得給奶孃留着,她們可能又沒飯吃了,我在柳家好歹能吃的飽飽的,她們就……這白饃她們更吃不上,大概大妞和關忠也沒吃過吧。對,就這樣吧!我馬上給她們送去。沛旋又看了看饃,湊上去聞了聞,嚥下了口水,包好,重新塞回到棉襖裡,出了家門,瞅了瞅沒人注意,溜出了院子,匆匆向奶孃家奔去。
一路小跑,捂着熱乎乎的饃,似乎不像上次那麼冷了,心想着奶孃她們馬上能吃到饃了,臉上不由得露出了笑容,甜甜的笑意。人在高興的時候,往往會忘形,沛旋想得入神,走得又快,一個不留神,棉襖下的牛皮紙被抖散了,饃一個個滾了下來,她急了,匆忙彎腰去撿。當她撿起最後一個饃,包好,準備再次塞回棉襖裡的時候,一條大狼狗,向她猛撲過來,看這架勢就是奔着她那饃來得,沛旋嚇壞了,撒腿就跑,邊跑邊哇哇大哭!嘴裡不停地叫着:“奶孃,奶孃!”可她已經走過了那條熱鬧的街,此時空曠的小巷寂靜的很,她拼地跑,那鞋子實在是不爭氣,一隻跑掉了,另一隻也張開了嘴。
“哎呀!”腳下不知踩到了什麼?鑽心的痛,一個不穩,踏踏實實地摔了一跤,她爬到了地上,鼻子好痛,摸摸全是血,沛旋嚇壞了,不知是嘴裡的還是鼻子裡的,手上沾的滿滿的,她放聲大哭,那狗毫不示弱,撲上去用那尖利的牙齒撕扯着她的身體。沛旋拼命地哭喊,哀號:“娘!娘!爹!爹!你們救救我!救救我——”淒厲地喊叫聲劃破了寂靜的小巷……那三個饃依舊死死地壓在她的身下……
沛旋醒來已是晚上八點多了,她昏昏沉沉地睜開眼睛,看看身邊的人。問道:“我在哪兒?我死了嗎?”
玉芬忙接話:“孩子,別怕!沒事兒了,都過去了!是你二寶哥哥把你送回來的。”
沛旋又看看周圍,站着好多人,二叔,二嬸,管家,還有沛文,沛武,沛懷,她自從回到柳家,沛文他們從來沒看過她,甚至她都沒怎麼見到過他們,她也知道他們倆不喜歡她,故意躲着她,現在,他們怎麼會來看我呢?她好高興,好感動!嘴角微微上揚,現出一個可愛的弧度。
她的目光落在了二寶身上,此刻,她眼裡心裡充滿了感激:“謝謝二寶哥哥救我!”目光又在其他人身上掃了一圈,說道:“謝謝叔叔,嬸嬸,大哥,二哥,沛懷哥哥,謝謝大家!”她一個一個道謝!時而列列嘴,時而皺皺眉,因爲後背被狗撕咬的傷痕加上碎玻璃片割傷的腳心,實在讓她鑽心的疼痛。但她仍然咬着牙,堅忍着。玉芬看在眼裡疼在心裡,尤其當她知道沛旋只是爲偷偷給她送幾個饃,變成這樣,更是心疼不已。
她實在是不忍心,忙給沛旋蓋了蓋被子,安慰她:“孩子,別這麼說,咱好好歇着,待會兒奶孃給用青磚敷敷,消消毒就沒事了。”
張管家立馬吩咐:“翠兒快去後院找塊兒磚來。”
素心吩咐秀兒道:“去廚房打盆熱水,到我屋裡取塊兒乾淨毛巾來。”回頭又對翠兒和管家道:“張管家和翠兒先去老爺屋裡盯着點,看老爺需要什麼?這用不着這麼多人!”
“是,二少奶奶!” 三言兩語安排的井井有條,自從柳青峰病倒,這家裡的鑰匙就交給了素心,她就是現在柳家的當家人。
秀兒腿腳還算麻利,不大功夫一切準備好了,屋裡只剩下了素心,奶孃,秀兒。奶孃一邊輕輕扶着沛旋,一邊說:“孩子,趴下,奶孃給敷敷。” 沛旋順勢趴了下來,玉芬輕輕地,慢慢地,由下而上捲起她的棉襖,玉芬倒吸一口涼氣,素心別過臉去,秀兒“啊!”大叫一聲。她們看到的是一個爬滿殷紅血痂的後背,破舊的棉襖裡粘滿了黏糊糊的血跡,她該有多疼?
“唉!沛旋啊!”玉芬這一聲已是淚如雨下。縱然有千般傷痛,萬般心酸,卻是無奈,只化作眼淚,一滴滴掉落,落在那一道道讓人剜心的傷口上。
“哎喲!”澀而鹹的眼淚,讓沛旋感到一陣刺痛,禁不住叫出了聲,但她立刻用牙齒緊緊咬住了棉被,忍受着這蝕骨的痛。
玉芬忙用毛巾沾沾,每沾一下,沛旋就列一下嘴,卻沒再叫一聲疼。
秀兒遞上熱騰騰的毛巾,玉芬小心翼翼地輕敷着傷口,清洗乾淨,又用青磚浸泡熱水,在傷口處熱敷。個把鐘頭過去,淤青發腫的地方開始慢慢消退,可這件事兒卻像她背上的傷疤一樣,在她心裡落下了永遠抹不去的陰影。
玉芬把傷口處理好以後,又安慰了幾句:“娃,晚上會痛的,忍着點,別怕!”
“奶孃我不怕!已經不痛了。”說着勉強擠出個笑臉,“你看,我有這個。”她高高舉起手裡的銅板,在奶孃眼前晃了晃。
“這是什麼?”素心好奇,這孩子哪兒來的銅板?
“銅板,看,一個“有”字,有了它我什麼都會有的,所以我不怕!”說着,滿懷憧憬的望着那枚銅板,好像忘記了疼痛,忘記了身邊的每一個人,她似乎看到了美好的生活。
但願這枚銅板能帶給她幸運,幸福!但願她的夢是甜蜜的,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