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棠騎着自行車,費勁的行走在這條離家四十里的路上,再怎麼強壯的身體也吃不消,何況他已經是六十多歲的人了,怎能經得起折騰。走了不到一半,兩腿就開始發軟,實在蹬不動了,車子左右歪歪扭扭,開始晃動。他皺了一下眉,自言自語道:“唉!老了,這麼點路就不行了,這要是以前,算啥呀!”他停了下來,把自行車靠在路邊,他貼着邊坐了下來,取下後腰彆着的旱菸袋,點起一鍋,啪嗒啪嗒的抽了起來,人算歇下了,腦子卻還在思考。我這一輩子都快完了,也沒能讓沛旋和孩子們過上舒心日子,沛旋跟我時啥都沒有,到現在也沒給她買過一件像樣的東西,孩子們也沒享過福,別家孩子有的,她們想都不敢想,苦倒是不少吃。唉!他越想越心酸,眼看太陽就要落山了,走吧!他收起旱菸袋,拍拍身上的土,推起自行車繼續趕路。
醫院裡。
沛旋在幫興元活動胳膊,醫生說了,這隻胳膊被電擊後,知覺上有點麻痹,需要大量活動,才能慢慢恢復,不然會後果很嚴重,可能會肌肉萎縮,導致肌無力,失去知覺,那就殘廢了。秋寧和沛旋倆人輪流幫助興元活動,每做一次,興元都會齜牙咧嘴,哇哇大叫,有時故意做着鬼臉,出盡洋相,沛旋娘倆拿他沒有辦法,他看見紹棠走了,更有膽了。
“媽!我要回家!”
“醫生沒讓你回,你就老實待着,誰讓你不聽話?”秋寧板着臉唬他。
“啊!哇!”他做了個鬼臉,鑽進了被子裡。
“不知你爸回去沒有,這四十里地,夠他累的!”沛旋心裡仍牽掛着紹棠。秋寧朝外看看,心裡也在擔心。
紹棠一路走走歇歇,等趕回柳家鎮時,已經掌燈了,但他長長舒了一口氣。啊!終於回來了,拐過這個彎就該到家了,正想着,突然前面一束燈光射來,直晃的紹棠看不清前面的路,車輪好像碰到了什麼硬物,車子一個不穩,左右搖擺起來。他使勁力氣想把車子掌控好,哪知後面一輛大汽車急馳而來,與前面過來的汽車眼看就要撞上了,司機情急之下向右邊一躲,兩車擦身碰撞後,這輛車順勢倒向了路邊。
“啊——”
“啊——”兩聲慘叫伴着轟隆隆幾聲巨響,一起倒進了溝裡。幾秒鐘的時間,一切恢復了平靜。片刻,兩攤鮮血從車身下汩汩流出,染紅了路邊的草。另一輛車的司機下來看了看,兩腿顫抖,然後跳上車,疾馳而去。四周靜得可怕。
“嗒嗒嗒!嗒嗒嗒!”一輛拖拉機從遠處過來,車上拉着一車穀穗,坐着一位中年婦女。
“孩他爸!這兒拐彎處慢點開,不安全。”
“知道了,你坐好得了!”男人放慢了車速。
忽然,那女人驚叫道:“孩他爸!你看前面路旁溝裡是啥?黑布隆冬的一大堆。”女人這麼一喊,男人才稍微注意了一下。不會是翻車了吧?想到這,他等車開到前面時,停了下來。
“哎呀!秀不好了,翻車啦!”男人驚叫一聲,隨即跳下了車。女人聽到後,也趕忙從車上下來。
“他爸!這車翻了,那人那?肯定有人啊!快找找看呀!愣着幹啥?”她這麼一說,那男人才從慌亂中驚醒。“對呀!管他有沒有,咱先找找,沒準這出了事兒還沒發現!”倆人藉着自己拖拉機上的燈光,在車周圍尋找着,忽然,女的一聲驚叫:“血!這兒有血!”男的轉身朝女的那邊過去。“是血,這麼多血,恐怕完了!”他搖着頭說道。
“快想辦法啊!管他死活呢?先把人拉出來再說。不過咱倆是不行的,趕緊叫救護車,我回鎮裡喊人去。”女的催促男人趕緊叫救護車,她急着向鎮裡跑去。
片刻時間,救護車呼叫着開進了柳家鎮,驚動來了很多人,書記柳家的宗先也來了,指揮救人,大家七手八腳,撬車的撬車,拉人的拉人,終於從車身下拉出一個男的,渾身是血,醫生忙上去查看,然後搖搖頭,很遺憾地說:“已經沒有呼吸了。”衆人互相看一眼,都搖搖頭。
“這兒還有一個。”
“譁!”大夥兒圍了過去,一起把人從車下拉出來。
“還活着,趕緊擡上車。”醫生上前查看後吩咐道。
“快!”大家抱起人放在擔架上。
“小姑父!”宗先借着燈光看清楚了擔架上的人竟然是小姑父,他大吃一驚,瞬間渾身直冒冷汗,兩手冰涼,心跳到了嗓子眼。
“啥?誰?”大夥湊近一看,全傻眼了。
“我的天呀!這不是紹大爺嗎?怎麼,怎麼就出這事兒了?這不是剛前天興元那小子電着了嗎?現在還在醫院,這又,這,這不是要人命嗎?”一個女人驚呼,並嚇得臉色蒼白,她覺着紹棠這下準沒命了,沛旋的天就要塌了。大夥兒七嘴八舌,都在替紹棠一家難過。
“誰是傷者家屬?馬上跟着上車。” 醫生在一旁催促。
“我是,我去。”宗先二話沒說坐上了車。並囑咐秀:“秀,這事兒麻煩你趕緊告訴秋寧,秋致秋遠,先別和我姑姑說。”
“誒!”秀還沒從驚嚇中緩過神兒來,應了一聲再沒說啥。救護車呼叫着風馳電掣般離去。
興元躺在病牀上,手裡擺弄着一支木頭手槍,“銩!銩銩!銩!銩銩!”他對準護士,嘴裡不停地喊着。
秋寧一生氣,上去擰了他一把:“你能不能老實一點?” 沛旋一看,忙攔着:“秋寧,你去把他的褂子洗洗,我幫他活動活動胳膊。”
“媽!你別慣他了,你看他啥樣?”就連一向疼愛他的秋寧都忍受不了他的調皮搗蛋了。沛旋卻只是笑笑,嘴裡仍然有意無意的護着興元: “嗨!男孩子哪個不淘?媽寧願他淘點兒,也不希望他是呆子。”
秋寧,一把從牀上把衣服揪過來,端着水盆走了,剛出病房門,就看見秋致向這邊跑來。
“大姐!”他站住喘了口氣,“大姐!”聲音打顫,眼睛發紅。秋寧一看,這不對勁兒,她看着他問道:“你這是怎麼啦?哭啦?”
“姐!爸出車禍了!現在送醫院很嚴重。”
“鐺啷!”臉盆從秋寧的手裡掉了下來。她兩手抓着秋致,有點不相信地看着他:“你說什麼?爸好好的,怎麼會出車禍?”
“是真的!昨天從醫院回家,在咱們鎮子的拐彎處,被車撞了,翻在溝裡了,現在還沒醒來,輸了好多血。”
秋寧傻傻地看着秋致,手緊緊地捂着嘴巴,她想喊,想哭,卻不能,也不敢哭出聲來。他怕被沛旋聽到,一個還在醫院,一個又進了醫院,這要讓媽知道,還不要了她的命?怎麼辦?怎麼辦?萬一爸要有個三張兩短,這該怎麼辦?不!不能!爸一定不能有事兒!她急着問秋致:“爸現在在哪兒?”
“在樓下。”
“走,帶姐去。”
倆人來到樓下,手術室的門還緊緊閉着,一道木門,除了兩扇門中間的一道縫,其他地方都是嚴嚴實實的,秋寧想瞅瞅都瞅不到,她急,急的滿地亂轉,急得渾身直冒汗。
“秋寧姐,你別急,姑父一定沒事的。”一旁的宗先安慰她,其實他現在的臉色蒼白得更加難看,因爲他親眼看到過紹棠當時的樣子,有幾層把握,他心裡清楚的很。
幾個小時後,手術室的門開了,醫生滿頭大汗的出來了。大家圍了上去。
“醫生,我爸怎麼樣?”秋寧想從大夫的嘴裡聽到令她滿意的答案,她盯着大夫,等着。
“手術非常成功,現在心率很正常,只是左腿幾處骨折,以後慢慢恢復吧!”
此刻的秋寧認爲這是她這輩子聽到的最好的消息,最振奮人心的消息,“謝謝醫生!”秋寧激動的泣不成聲。
“姐!別哭,爸活着就好!” 其實秋致早已經淚流滿面。她們開心啊,紹棠能夠死裡逃生,這是老天對他們一家何等的恩賜!
“秋致說的對,活着就好!咱們就放心了。”宗先拍拍秋寧的肩膀。
秋寧擦擦眼淚: “宗先多虧你幫忙了,不然,我爸他……”
宗先打斷了她的話:“秋寧姐,這樣說就見外了,先不說我是柳家鎮的書記,咱們就說你媽和柳家這關係,我能不搭把手嗎?別說你爸遇到這事兒,就是外人這也不能不管啊!你就別惦記了,好好照顧你爸爸吧!” 秋寧點點頭,回頭囑咐秋遠: “你去告訴你二姐!”
秋靜一邊給姑娘梳小辮,一邊發着牢騷: “你那個小舅啊!太淘氣了,現在還在醫院裡,你要乖一點,別惹媽媽生氣。媽媽這兩天心慌,興許你小舅又惹你外婆生氣了。”她說着想着,腦子裡亂糟糟,心也平靜不下來。
沛旋還在慢慢活動着興元的胳膊,這幾天逐漸好轉,可以自己自由上下轉動了。沛旋卻累的夠嗆,幫興元活動完,她自己的胳膊反倒是痠麻難受。
三天後,興元出院回家,家裡冷冷清清沒一個人,一連兩天了不見紹棠蹤影,沛旋覺着奇怪。這天,秋寧過來了,沛旋見着就問: “你爸這兩天供銷社忙啥?自從回來都不見人影?”
“噢!他說去縣裡有點事,走段時間。”秋寧不敢正視沛旋。
“啥?”沛旋嚇了一跳,“幹啥去了?又有啥問題了?走一段時間?這一段時間,到底幾天?” 秋寧打小沒說過謊,她眼下不知怎麼應付,才能像真的一樣。
“哎呀!不知道,反正走幾天,管他呢?到時候自然回來啦!”
“啥事兒?是不縣裡同意改他的檔案了?” 明顯看出沛旋臉上露出一絲微笑,畢竟二十幾年了,她們的心裡一直籠罩着一層陰影,一直生活在別人異樣的眼光下,紹棠不說但沛旋明白,這件事是他心頭永遠揮之不去的一塊兒心病,像一塊兒石頭一樣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胸口,讓他喘息難安!
“估計是!”秋寧被逼的沒辦法了,隨便應了一聲。
秋靜靜靜地守在紹棠的牀前,握着他的一隻手,眼淚控制不住往外涌。紹棠緊閉着雙眼,好像和這個世界隔絕了一般的安靜。均勻的呼吸聲一進一出,他還在沉沉入睡。左腿打滿了石膏,繃帶。
“爸!你快點醒吧,我們怎麼和媽交代?又能瞞她多久?”秋靜手指輕輕觸摸着紹棠的臉,“爸!你老了,可我們從來沒注意到,你的皺紋,你的白髮,都是因爲這個家,我知道你心裡還有氣,還有冤,可你從來不說,不說我們也知道。”淚一滴一滴的滴在紹棠的臉上,潮溼了他的鼻子,潮溼了他的眼睛……睫毛動了,眼皮動了,手指頭動了。
“爸!爸!醫生,我爸動了,他要醒了!”秋靜衝出病房,在走廊裡喊着叫着去找醫生。
紹棠微微睜開眼睛,慢慢地掃視了一圈。又閉上了眼。
“醫生,這是怎麼回事?”
“放心吧!他醒了,只是剛醒,意識還比較模糊,慢慢會好的,別急。胳膊和腿多幫他動動。”
“恩!知道了,醫生。”秋靜心頭的陰霾終於散去,臉上露出了陽光般的微笑,是啊!世上沒有絕望的處境,只有絕望的人。沛旋一家人不會因爲陰霾的天氣,就忘記了雲層之外的太陽。
柳家鎮。
“秋寧,你去醫院換換秋靜吧,家裡的活兒你就別管了,我一個人慢慢收拾,姝玉有她爺爺奶奶看着。要不秋致秋遠兩個大男人也笨手笨腳的。再不回來,咱媽還不疑心?”
“文宇,你這一說我還挺急,我原本說安頓好家裡,你看這半年盡是我孃家的事兒,家裡啥都沒幹。”秋寧有點愧疚。
“唉!誰願意遇這事兒,遇到了咱也不能躲,老人不靠你靠誰去?秋靜離得遠,秋致秋遠不成熟,又是男人,難免心浮氣躁的,你說你不靠前等誰?” 秋寧聽了文宇的話,趕緊換上衣服,急急忙忙去往醫院。姝玉哭哭啼啼鬧騰了好一會兒,還是眼睜睜看着媽媽走了,也沒多大勁兒再哭了,擦了擦眼淚乖乖的去和爺爺玩兒去了,過了一會兒,大概是玩兒過了新鮮,趁爺爺奶奶不注意,不聲不響的溜了出去,直奔外婆家。沛旋一心忙亂着興元,啥都不想。
“外婆!外婆!”姝玉撅着嘴跑了進來。
“喲!姝玉啊!你一個人嗎?你媽媽呢?”
外婆一問媽媽,姝玉那小嘴撅得更高了,一臉不高興:“哼!我媽換上衣服去醫院了。”
沛旋一驚:“你媽病啦?啥病還去醫院?還是爺爺奶奶誰病了?” 姝玉搖搖小腦袋:“不是我媽病了,是外公病了。”
沛旋一樂:“你這個小丫頭,啥時候學會嚇唬你外婆啦?”
姝玉眨眨眼睛:“我沒有嚇唬你,我剛纔聽見媽媽和爸爸在說去醫院看外公。”沛旋胸口一緊,覺着不對,忙問道:“你媽還說啥?”
“恩!”她撓撓小腦袋,“說……說……說我外公被大汽車壓了。”這一句話如同晴空霹靂般炸向了沛旋的頭,她的腦袋嗡嗡作響,頓時覺得天旋地轉,身子不由自主的左右搖晃。
“媽!媽!怎麼啦?”興元看媽媽突然抱着頭,身子癱軟,着急了。
沛旋倚着門框讓自己站穩了,控制不住放聲大哭:“老天爺呀!你這是咋了?就和我們這一家老小過不去?這日子啥時候是個頭,我這命啊!”
“媽!你別哭!興元以後聽話,再不惹你生氣了,媽!你別哭!”興元說着說着也開始哭了。隔壁嬸子聽見了,忙跑了過來,唉!這沛旋一定是知道了,我就說這哪能瞞得住啊?
“沛旋!別哭!咱遇事兒辦事兒,有難避難,不能趴下。”隔壁嬸子把沛旋扶起來,拉過一把椅子讓她坐下先緩緩,一邊勸着安慰着。
沛旋哭了一陣子,見嬸子勸,人家都這麼大年紀了,她也不好再倔,只是拍着自己的胸口,抱怨道: “我這命啊!不論我咋樣爭都爭不過。”
“那咱就不爭了,愛咋樣就咋樣,隨它去,水來土掩,兵來將當。”嬸子也拍着胸脯說給沛旋聽。
“嬸啊!我也扛過,從小……從小……不能說,心酸那,好強了一輩子,也沒幹過一件壞事,可這坎兒呀,是沒完沒了,過了一道又一道。就是這麼追着你跑。”沛旋的眼睛是從來沒有過的空洞,落寞,甚至絕望,此刻,她真的絕望了,對生活,對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