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者謂我何求。”
曹叡解釋完初衷後,還幽幽嘆了一聲,還闔目舉樽吟唱起了魏武曹操的《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對此,衛臻默然以對。
臉上神情沒有什麼變化,更沒有舉盞和聲助興。
他是一個鬚髮霜白過半的老人家了,更是輔佐了曹魏三代君王的老臣,所以也很瞭解曹家人。比如眼前這位義正言辭聲稱“不缺這點顏面”的天子,其實不是一般的好顏面。之所以不在乎宮室力役令士家飢凍之事被堂而皇之的揭露,只不過是在兩害相權取其輕罷了——對比起皇室苛待士家等等,曹叡更擔心第二次士家清查以失敗告終。
可一不可再嘛。
君王力排衆議推行的事情,第一次不了了之,還能以各種因素概過;但若是第二次仍舊無疾而終嘛.
那原因就只能歸咎於君王威信不著了。
這種結果是曹叡無法接受的。
是故,他才費盡周章的逼迫夏侯惠俯首就範、做出絕不大動干戈的承諾。就連“不依着他心意來、那就不做了”的耍賴手段都使出來了。
另一個令衛臻沉默的原因,則是他意會了曹叡的潛在意思。
曹叡是君,他是臣。
爲人臣者,君憂臣勞,君辱臣死。曹叡舉樽吟唱起了《短歌行》,那就意味着這盞酒水喝了之後,曹叡的憂愁就自動成爲他的憂愁了。
又或者說,在方纔短暫的對話之中,曹叡也是在將需要他做的事情交代過了——曹叡需要他持續督促、訓導夏侯惠日後仍如今日這般,凡事皆要以君王爲重、三思而後行,不要動不動的就想着掀桌子、捅天窗。
說白了,就是居廟堂之高要學會妥協。
治大國如烹小鮮。折騰多了,“小鮮”就爛了,君臣都沒得吃。
這點衛臻是大致認同的。
就如性情剛直、從來不與他人朋黨的他,卻沒有阻止自家兒子捲入浮華案一樣。
孩子長大了,總是要讓他自己出去闖一闖的,不被現實打疼,就不會察覺自身的優劣長短、不會放棄不切實際的一廂情願。
曹叡不也是這樣嗎?
歷經過曹休石亭之敗、曹真伐蜀之敗的他,就不再抱有短時日便可滅蜀吞吳之念了。
剛從行伍中歸來洛陽任職的夏侯惠,也是如此。
還沒有被現實給撞痛,還沒有切身感受到廟堂比兵事軍爭更復雜更兇險。
但衛臻心中也有些許不安。
從曹叡方纔以前漢郅都、前朝陽球爲例之中,讓他敏銳的察覺到,曹叡重新清查士家之事應該只是一個引子。
準確的來說,是一塊磨刀石。
刀子自然就是夏侯惠,目的則是將夏侯惠的心性與行事手腕磨礪得圓滑些奸詐些,以期他日能“大用”。
這個大用是什麼,衛臻不想費心思去揣測了。
他已然邁入了暮年而曹叡正值壯年,有些事情他應該是看不到也左右不了了。
所以,他只是在擔心,曹叡將夏侯惠當成刀子來“大用”,從魏室社稷的角度出發,真的合適嗎?不會埋下隱患嗎?
要知道,夏侯惠是譙沛元勳子弟,與宗室無異啊!
郅都與陽球克忠而蒙冤而死試問,能讓宗室也不得善終的罪名是什麼呢?
無非也就是那種了吧。
假如,事情果真到了曹叡擔心夏侯惠步入郅都與陽球后塵的地步,且不說譙沛元勳子弟背上這種罪名對魏室社稷的負面影響,單單以夏侯惠爲人而論,彼會在這種罪名面前束手就擒、坐以待斃?!
退一步來說,夏侯惠被當成刀子的時間久了,不會對魏室離心離德嗎?
莫忘了,夏侯淵至今還是白地將軍呢!
且只要沒有改朝換代,白地將軍的恥辱就不會迎來更變。
如此情況下,衛臻實在是想不通,曹叡爲什麼會挑選夏侯惠來當刀子使;更想不出來,曹叡是從何而來的自信,能確保夏侯惠永不會心生怨懟。
明者防禍於未萌,智者圖患於將來。
自幼以聰穎著稱的曹叡,何故如此不明不智,竟要將秉性剛直的夏侯惠推向奸詐的深淵。
身爲君王,想要一把刀子還不容易嗎?
多少出身微末之徒、晉身無階之士,只因君王一朝知遇、一夕推食,便義無反顧的被五鼎烹!
何故獨獨就選了夏侯惠呢!?
就在衛臻自作思慮之時,一側連自歌自飲的曹叡也睜開了眼。
“衛公不語,是覺得不妥?抑或難爲?”
基於多年的君臣默契,他的發問很直接。
聞言,衛臻也沒有拐彎抹角,徑直指出隱患,“回陛下,恕老臣弗解,武帝創業,夏侯捨命相隨,故大將軍陪祀太祖廟庭,而故徵西陛下何故用稚權邪?”
意料之外的反問,令曹叡爲之一愕。
片刻後,才略帶惆悵的說道,“無他。鷙鳥累百,不如一鶚。”
就是因爲夏侯惠是“鶚”,才更不該這樣用啊!
衛臻忍不住反駁,只是沒有說出口。
因爲他知道,曹叡不止是感慨宗室與親信無良纔可用,更是在說隨着世家豪族坐大,已然在廟堂上根深蒂固、不易清除了。
所以他也不能以還沒有發生的事情,來勸阻曹叡更易心意。
畢竟,以當今魏室社稷的局勢論,是真的沒有比夏侯惠更合適更鋒利的刀子了。
“唯。陛下意決,老臣敢不承命。”
令支侯府。
與毌丘儉作別歸來的夏侯惠,先尋了些食物草草果腹,隨後在書房內小憩。
明明覺得很睏乏,就是支肘闔目側臥在榻了許久都釀不出睡意來。索性也不歇着了,起身過來几案端坐,尋出洛陽典農部的宗卷再次細細看讀。
不管心境如何變化、對爭取而來的結果是否滿意,自己既然將事情攬下來了,就應該努力將事情做到盡善盡美。
這關乎到曹叡對他的感官,以及日後是否被授予更多權柄的可能。
更干係着如何在仕途上謀身的智慧。
今日的所見所聞令他很是失望,明明是裨益社稷的事情,竟然需要通過妥協、利益交換才能得以推行。
尤其是逼迫他妥協的人,還是當今天子!
故而他也隨之覺醒、一念通達了。
將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是不對的,哪怕這個人是天子。
因爲從天子曹叡的角度出發,第一要務是保障社稷安穩、統治根基牢固。
所以他每每做出決策之前,都要先權衡各方的反應、確保不會觸碰到各方的根本利益從而誘發狗急跳牆;所以他也會退縮、進而妥協。
這種思量是沒有錯的。
求穩嘛。
如今魏室社稷的局勢,猶如一隻剛剛被放進溫水裡煮的青蛙,曹叡還沒有感受到切膚之痛,當然也不會有激進的想法。
但二世爲人的夏侯惠,知曉這隻青蛙的結局。
不僅被煮熟了,連骨肉都被分食殆盡了。
以前的他,很努力的試圖將這隻青蛙從釜中拽出來,但卻被這隻青蛙以水溫猶不可懼爲由拒絕了;如今的他,也只能換個思路,開始思考在沒有曹叡的支持下如何才能釜底抽薪、將火滅了。
當人不再將指望外力、凡事皆要親歷親爲去爭取時,心思就會變得很功利,也會將所有能提供助力的人,都視作能否利用得上的工具。
且這些工具隨時都可以棄之如敝履。
是啊,夏侯惠自身並沒有意識到,他對曹叡已然失去了敬畏之心。
又或者說,本就對皇權不甚敬畏的他,在洞悉了曹叡只想當維護統治的裁判者、而不是親自下場整頓積弊的變革者後,他就有了“不足與謀”之心。
畢竟,將一個人看清了,也就看輕了。
被自己寄予厚望的臣子,視作了謀取權力的、隨時可棄的工具這種違背君臣綱常的做法,也不知道曹叡得悉後,將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態呢?
這個答案,丁謐無暇做想。
他只知道當自己步入書房,聽完夏侯惠轉述北邙山莊園的對話並詢問該如何作爲,才能令曹叡滿意、持續恩寵不衰的時候,自己的後背須臾間就溼透了。
宗族歷經過巨大變故的他,對宦海沉浮有着敏銳的嗅覺,也捕捉到了夏侯惠自身沒有意識到的心境變化。
所以他此刻心中也猶如陣陣驚濤來襲,將所有理智都擊碎了。
事情來得太突兀了,引發的後果也太沉重了,讓猝不及防的他方寸大亂、汗流浹背。
你姓夏侯,與宗室無異啊!
你是譙沛元勳之後,與魏室休慼相關啊!
你素來但求可裨益社稷,從來不計自身榮辱利弊的啊!
先前你也勸諫過天子多次,每每諫言不被採納時,你也坦然接受,不曾心生觖望與怨懟啊!
而今,你爲何倏然就有了如此大逆不道的念頭?!
是大忠似奸嗎?
抑或者是,你先前乃大奸似忠?
一時間丁謐心亂如麻。驚悸、惶恐、忐忑、茫然等情緒齊齊涌上心頭,還隱隱一股沒來由的.亢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