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夢境之神的祭司,在這夢境裡行走了一個月,無論怎麼找,都找不到夢中意識的所在。
尼爾森放低了能放低的所有姿態,極盡卑微地跟那位外鄉人乞求憐憫。
然而,他沒有得到任何迴應。
他的聲音落在這平靜的夢境裡,連一絲迴音都沒有。
尼爾森徹底絕望了,他丟下油燈,棄掉木杖,慢慢站起身後,如同孤魂野鬼般在這夢境之中穿行。
腳下的這條道路,猶如永無止盡一般,直到他死也不能走完。
“這簡直就是地獄…”
尼爾森痛苦地喃喃道。
這麼多天來,能夠陪伴他的,只有他的自言自語。
尼爾森不停地在這夢境中行走着,他找不到出路在那裡,只能不停地行走,他的精神從原來的崩潰變得麻木,整個人如同行屍走肉一般。
一個月過去,兩個月過去,三個月過去…….
到了後面,尼爾森已經變得不在乎時間了,他只是覺得,自己走了好久,好像已經快一年。
但無論他走多久,他始終都沒有走出這個龐大的夢境。
他的意識開始變得時而清醒、時而混沌,他開始倚靠本能行事,不停地向前走着。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某一次,當尼爾森從意識的混沌中清醒過來時,恍然間驚覺,自己已經走了快十年了。
“十年…十年,或許比這更多,更久……”
尼爾森唸叨着,他猛地跪地痛哭起來,直至哭得昏睡過去。
等他醒來的時候,四周仍然是一成不變的枯燥景象。
如果是在現實裡,尼爾森已經瘋了,可他沒有瘋,因爲這是在夢境之中。
對於現在的尼爾森來說,瘋狂都成爲了一種解脫。
可很遺憾的是,他沒有資格從中解脫出來。
尼爾森只能不停地行走着,重複着之前每一天所做的事。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不知不覺中,尼爾森走了將近五十年的時間。
他已經徹底的麻木了,面對四周的景象,既沒有欣喜,也沒有絕望,他心裡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如同一個會說話會行動的石像。
尼爾森繼續向前走着,渾然不覺前方的迷霧已經越來越薄。
他已經無心留意四周的異象。
夢境變得越來越清晰,模糊的景象正在褪去。
待到所有迷霧退去之後。
尼爾森忽然停了下來。
他渾身僵硬,接着後知後覺地瘋狂顫抖,他瞪大眼睛,張大嘴巴,不斷地發出“啊”的聲音,如同撕心裂肺的野獸嚎叫。
尼爾森渾身都陷入到驚顫之中,這麼多年的時間,他好像連怎麼說話都忘了,這位夢神的代言人跪倒在地上,不斷拍打着地面,雙目流出洶涌的淚水,整個人都縮成一團。
而讓他出現如此激動反應的,只是平平無奇的景象。
一位身着麻衣麻袍的隱士站在他的面前,微笑着看着這位不速之客。
尼爾森的反應不知多久才停了下來,他顫抖地站起身,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那是西蘭的夢中意識。
尼爾森的口腔努力活動着,良久之後,才口齒不清地吐出幾個字,
“我…走了多久?”
而他聽到的回答,讓他頓時恐懼萬分,
“你說什麼,你不是剛剛纔進來嗎?”
西蘭緩聲說道。
久違的恐懼席捲尼爾森的身心,他渾身都僵住了。
西蘭慢慢向前,
“我知道你,伱是夢神的祭司罷。
你一定知道如何在夢中穿行。
只是你爲何如此狼狽?是還不熟悉你的能力嗎?”
尼爾森接連往後退去,宛如一隻受驚的老鼠。
這麼多年的時間,他已經將夢神拉倫的吩咐全忘光了,他不再像是夢神的祭司,更像是一個擔驚受怕的老人。
“你…你是什麼時候發現我的?”
尼爾森問道。
“從一開始就看見了。
而且,我還看見你心裡在想什麼。”
說着,西蘭張開了手道:
“噢,你不需要在我面前顯聖嗎?
何不就現在?”
尼爾森聽到之後,猛地又打了個顫,他已經被恐懼折磨得肝膽欲裂。
“不…不…我是誤入這裡的!放我離開吧!”
西蘭笑了笑,
“既然你誤入了這裡,那麼我自然會准許你離開。
不過,或許該等一等你的神拉倫。”
……………………………………
夢神拉倫覺察到一絲異樣。
尼爾森即便受賜神祗的恩典,但他畢竟並非神祗,所以他一直到深入夢境前,都未能及時察覺到什麼奇怪之處。
但拉倫畢竟是執掌夢境的神祗。
尼爾森在踏入夢境不到一刻鐘時,拉倫便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對。
而現在兩刻鐘過去了,夢境之神心裡升起一種不詳的預感。
即便對於探索夢境來說,兩刻鐘還沒從夢境中走出不足爲奇,但拉倫對於夢境的敏感,讓祂不得不加以重視。
“在裡面,發生了什麼?”
夢神拉倫伸出手,夢境之光匯聚,祂小心翼翼地拖起西蘭的夢境,緩緩打開一道門扉。
在這之後,夢神拉倫稍作思考,便低下頭,親自踏入到這夢境之中。
拉倫所看見的景象,與尼爾森看見的別無二致,四周同樣是一些灰白而虛幻的迷霧。
但與尼爾森不同,拉倫在前行幾步之後,便覺察到了異樣所在。
“這個夢境…在無限的延申?”
拉倫驚詫道。
即便凡人的夢看似是無限寬廣,但無論如何,都是有限的。
而拉倫眼前的夢境,竟然在不斷地延申,不斷地生成新的地域。
這就如同一條永無止盡的道路,無論人在其中如何前行,都看不到終點所在。
遙遠的盡頭處,西蘭注意到了夢神拉倫的到來。
“不愧是夢境之神。”
自己當然知道,對尼爾森來說,他在這裡行走了五十年。
但同樣的把戲,難以作用在夢神拉倫身上。
且不說拉倫對於夢境的掌握,自己無法讓祂同樣呆上五十年,即便自己真的能夠做到,五十年的時間,對於一位近乎永生的神祗而言,不過彈指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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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隱士不做拖延,他停下了讓夢境延申的腳步。
不久之後,夢境之神拉倫,來到了重返人間的西蘭面前。
而祂首先見到的,是已經如喪考妣的尼爾森。
夢神拉倫頓時心中一驚,祂已經隱隱意識到,自己的代言人在西蘭的夢境之中遇到了什麼。
祂大手一揮,尼爾森整個人便飛了過來,落在了祂的身旁。
緊接着,夢神拉倫認真地審視起眼前的隱士模樣的人。
“看來…是我將你想得太簡單了。”
在地上受到無數敬奉的夢境之神,此刻竟不得不重視起一個凡人。
原因無他,乃是因祂的代言人尼爾森,一個掌握夢境恩典的人,竟然在西蘭的擺佈下毫無還手之力。
“如果您真的將我想得足夠簡單,那麼他也不會走入我的夢境。”
西蘭彬彬有禮地說道。
夢境之神冷笑一聲,西蘭的話無疑在說,責任歸咎於身爲神祗的自己,正因自己派尼爾森窺探他的底細,所以尼爾森纔會遭受如此重創。
“身爲一個凡人,你卻毫無對神祗的尊重。
想來也是,你是真教徒,身爲被諸神所造的人類,已經背棄了諸神的恩典。”
夢境之神拉倫語氣不善。
似乎在祂看來,人類被諸神所造,理應敬奉諸神。
西蘭只是笑了笑,
“諸神造了人們的軀殼,靈魂卻是主賦予的,而信仰往往超脫肉體,關乎靈魂。”
西蘭覺得夢境之神的話實在可笑。
其實先不說人類被諸神所造,便理應敬奉諸神這番話看似有道理,但實則問題多多,畢竟神所賦予靈魂不分種族。
關鍵在於,自己並不是人類,自己原來是精靈,只不過眼下以人類的面目示人,如果自己想的話,可以隨時變成矮人、三眼猿人、獸人等等其他種族,而眼前的夢境之神儼然誤將自己當作人類了。
“神靈,我自然尊重你們,卻不敬奉你們,正如同我會尊敬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間君王,或是其他的偉大人物,但我卻不會將他們如同不可或缺的糧食般看待。”
西蘭如此敘述道。
夢境之神不屑一顧,眼前的西蘭與祂這麼多年來見到的真教徒並沒有什麼兩樣。
拉倫嗤笑道:
“你們這些凡人們,自以爲信了諸神的父,便足以與諸神平起平坐,這是多麼的狂妄自大。”
西蘭的心情寧靜,他看上去溫和極了,開口道:
“事實上,我已經對您足夠謙遜了,在這夢境裡,我是主人,您是客人,您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西蘭的話語陡然激起了拉倫的怒意,夢境之神好似從未聽到過如此挑釁的話。
“我乃拉倫,執掌夢境的神靈,你的夢境,同樣要聽憑我的吩咐。”
夢境之神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凡人,
“已經夠了,我不必再和你多做廢話,我之前確實看清了你,所以讓我親自來吧。”
一邊說着,拉倫一邊伸出了手,一陣巨大無形壓力從夢中升起,自四面八方朝西蘭擠壓過去。
西蘭似是來不及閃躲,頃刻便被那無形巨壓禁錮原地,他的夢中意識被壓迫着,身影在輕輕顫抖,逐步變得虛幻。
“先讓我看看,你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
拉倫伸出指尖,極爲輕鬆地觸碰西蘭的夢中意識。
四面八方的景象陡然變化,像是毫無保留地跟拉倫交代起最深處的秘密。
拉倫的眼眸由黑轉白,由白轉紫,夢境之光繚繞在祂的四周,片刻後祂的眼皮垂了下來,開始覓視着最深處的景象。
那景象虛幻而朦朧。
拉倫並不意外,無論是凡人還是神祗,在心靈深處的景象都是朦朧而模糊的。
就比如一個人在說話之前,並不清楚自己要說的每一個字是什麼,只清楚一個大概的意思。
夢境之神拉倫,仔細分析着眼前的模糊景象。
那是一個世界,一個因無休止的爭戰而支離破碎,大地燃燒的世界。
四面八方都是灰濛濛的一片,彷彿陰霾密佈,看不到希望所在。
這個來歷不明的隱士,對這樣的世界感到恐懼,同時也身負一種不容推脫的使命感。
就好像他要竭盡全力,回絕這樣的世界。
“原來如此…
這個人,是個異想天開的瘋子。”
拉倫嗤笑着,繼續探究着更深層的景象。
祂朝着這景象的深處探尋。
“讓我看看,更多的細節。”
話音剛剛落下。
拉倫便陡然來到景象的深處,那裡有一道朦朧而模糊的大門,等候着祂推開。
“不要觸碰,那會讓您受傷…”
忽然之間,拉倫聽到聲音。
夢境之神微微錯愕,而後冷笑道:
“沒想到,在這麼深處的夢境裡,你仍能發出聲音,還妄圖恐嚇神靈。
你對夢境的掌控,簡直出神入化。
即便是我最強的子嗣,也無法與你比擬,只可惜…你遇到了我。”
說完,夢境之神伸出手,輕輕推開了這一道朦朧而模糊的大門。
隨後…
轟!
大門被推開,拉倫的面前,忽然躍現出一道燦金色的光輝,這自永恆時間中超脫的光輝耀眼得難以想象,在大門推開的瞬間便將拉倫吞沒,舉目所見都是熾白一片。
拉倫定在原地,理性、智慧、記憶、思想…都在這光芒所吞沒,腦海裡幾乎一無所有。
這位執掌夢境的靈魂看見了…
真正的神!
“我的父…”
當拉倫呢喃出這一句時,祂的意識已經逐漸迴歸。
接着,在西蘭的夢境之中,祂開始渾身顫抖,跌倒在地上翻滾,身上開始出現火焰,將祂團團包圍,滾燙地火焰將祂燒灼,如同一個受火刑的死囚。
夢境之神拉倫的思緒如同內臟濃湯般糜爛混亂,腦海裡的念頭都在不停的碰撞,不停地反動,祂儼然如同一個狂人一般,發出聲嘶力竭地哀嚎。
轟隆。
遙遠的天體國度,一顆濃紫色的夢境星辰,在此刻劇烈的搖晃,廣闊的地表開始一點點地往內塌陷,輝煌的夢境神殿轉瞬被巨大的裂痕吞沒大半。
臨近夢境星辰的神祗們,瞠目結舌地看着這可怕的劇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