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迫不及待了。”
席勒思開口道。
索菲亞發覺，大天使說這話時，手指在微微顫抖。
這副模樣，讓她想到，凡人們在進行某種天大的謀劃時，往往會緊張、戰慄，爲之顫抖。
妖精女王原本稍微放下的心，又一次提了起來，此刻不住懷疑。
創造以惡念爲食的魔鬼，難道席勒思會就此止步嗎？
席勒思在創造出妖精之後，便帶領着他們去往凡人們的夢境之中收穫善念的果實，帶領着一個懵懂的種族一步又一步地認識整個世界，在廣袤的靈魂之海上，建造起數以千計的圖書館……
可以說，席勒思是這個妖精文明的奠基者。
席勒思創造出魔鬼之後，是否又要帶領那羣魔鬼們建造出一個魔鬼文明？
想到這裡，索菲亞不禁疑惑又害怕。
她無法想象，一個由魔鬼建立起的文明究竟是怎麼樣的。
於是，妖精女王徑直問道：
“你會帶領那羣魔鬼們建立文明麼？”
席勒思抖了一抖，接着，好像早已預料到索菲亞會這樣問一樣，緩緩給出了自己的回答：
“不，不會。
以惡念爲食的魔鬼將會自行建立屬於它們的法則，它們的社會。
它們就好像狼羣，有着自己的狼王，有着自己的階層劃分。”
索菲亞稍稍放心了一些，可心裡仍然不安。
她似乎想到什麼不妥的地方。
接着，索菲亞便又開口道：
“魔鬼…這種惡的生命，你創造了它們，豈不是在與神爲敵嗎…”
還不待索菲亞說完，席勒思便粗暴地打斷道：
“我沒有與神爲敵！”
接着，大天使深吸一口氣，繼續道：
“我知道你想問我什麼。”
索菲亞闔上了嘴巴。
她想問的事情很簡單。
席勒思創造了一種惡的生命，這種惡極端得近乎不可拯救，豈不是與神的拯救相沖突嗎？
身爲大天使，理應服從神的大天使，竟然創造出一種無論如何都不可拯救的生命出來，豈不是在質疑神的仁慈？
“我再告訴伱一次，心魔天然就存在，它們是世人心中惡的一面。
我只不過，是利用我的力量，將它們具現化了出來。
它們，就好比人身上的頑疾、腫瘤、死肉。
歸根結底，它們並沒有屬於自己的理性，也沒有屬於自己的靈魂，它們就是寄生蟲，它們的理性與靈魂都源於它們的宿主——凡人。”
席勒思的聲音越來越急促，像是在辯解什麼似的，
“魔鬼的存在，無害神的恩典，更無害世人的善。
如我之前所說，它們的存在，就是善惡的分界線。
心懷魔鬼、被魔鬼蠱惑的人，必是歹人、惡人，而抗拒魔鬼、迴避魔鬼的人，則能稱爲義人、善人。
你明白了嗎？魔鬼的存在不是爲了作惡，而是爲了更好地區分善惡。”
一大串的話語落在索菲亞的耳畔，妖精女王漸漸完全明白了席勒思的用意。
索菲亞快被完全說服了。
看見妖精女王的反應，席勒思的語氣也和緩了下來，
他慢慢道：
“在我看來，絕大多數人終究是會墮落的，即便想要攀登，也遲早要墮落。
只有極少數的人，能夠堅持公義與良善，最後得到揀選。
既然如此，那就讓那些該墮落的人墮落吧！
因爲有些人就該永世待在地獄裡頭，永世不得超脫。
爲了讓這些人享受永罰，魔鬼就必須存在，因爲善惡必須要有明確的分界線！”
索菲亞聽得很清楚。
席勒思造就魔鬼，想要的，是一條明確的善惡的分界線。
一旦觸犯，無論人內心想的是什麼，就應當永世不得超脫。
生命不僅僅是生命，而是一場關於善惡的試煉，人間不僅僅是人間，更是一個關於善惡的審判場。
無論你經受什麼苦難，無論你遭受什麼磨練，都不可在你短暫的生命之中，跨越這條善與惡的分界線。
跨了過去，就要承擔罪孽的代價，而代價是永遠。
細細思考下來，索菲亞覺得，席勒思的想法是多麼合理，甚至超乎想象的公正。
“好好想想吧，
罪孽歸根結底是什麼？”
席勒思似乎看穿了索菲亞的想法，開口道，
“盜竊、殺人、姦淫…它們都有同一個特點，那就是傷害了他人，但卻無法做到對等的補償。
盜竊了一枚金幣，你以還回去一枚金幣來贖罪，
但你能保證還回去的金幣是同一枚金幣嗎？
殺害了一個人，你以救十個人來贖罪，
但你救下的十個人，又跟你殺害那一個人有什麼關係呢？
姦淫了一位良人，你願爲其做牛做馬而贖罪，
但你無論做什麼，又怎能彌補不了那一日的傷害？
罪，不是什麼可以彌補的過錯，所謂罪，是不可彌補的，是冬日之下，一隻飛鳥掠過時留下的雪泥鴻爪。”
聽到這裡，索菲亞不由地戰慄起來，心頭好像被什麼給壓緊着，有些無法呼吸的緊張感，她陡然覺得肩頭是那麼沉重，那麼僵硬。
在席勒思的思想裡，“贖罪”這個詞已經不存在了。
人一旦犯錯，就再也沒有後悔的機會，更遑論贖罪，人能做的，就是承擔地獄裡無休無止的刑罰。
“你這樣說，人間就成了一個審判場，人人都是待審判的嫌疑犯。”
索菲亞吐出一口氣，輕聲說道。
席勒思的話聽起來是多麼有道理，讓自己即便出於感性，想要反駁，卻又無從下手。
“人間就應當是一個審判場。”
席勒思輕聲道，
“如果不審判，人怎麼知道自己有罪呢？又怎麼警醒人不去作惡呢？”
索菲亞艱難地點了點頭，她無法反駁席勒思。
其實，
妖精女王很想問：
善惡真的需要一個分界線嗎？
或者，
人真的沒有贖罪的機會嗎？
可她知道，這樣的問話，是絕對無法動搖席勒思的。
而且這些問題，在席勒思那裡，早已有了無比篤定的回答。
善惡真的需要一個分界線，人是沒有贖罪的機會的。
索菲亞沉默下來，她思索良久，最後，緩緩開口道：
“你知道嗎，席勒思。
妖精們曾去過一位哲學家的夢境裡面。
那位哲學家，相信在這世上有弱者與強者。”席勒思回答道：
“我不知道這位哲學家。
但我知道，抱有弱肉強食、等級秩序思想的哲學家有很多很多。
你特意說到他，難道他有什麼不同麼？”
索菲亞低聲道：
“或許沒什麼不同。
那位哲學家，他曾是真教徒，卻又公開棄教。
他批判拯救、犧牲、或是恩典，他主張，強者有選擇犧牲的權力，有選擇拯救的權力，也有恩賜的權力…而真教所要求的救濟、佈施，乃至捨己爲人，都是虛僞。”
席勒思挑了挑眉毛，說道：
“這樣看來，我有些贊同他。”
索菲亞點了點頭，繼續道：
“他是位懷疑論者，也是位不可知論者，在他看來，神的拯救與犧牲，並非無私，而是別有目的。
他說，如果弱者要主宰自己的命運，就要竭盡全力地成爲強者，爲世界制定規則。如果苦難在你面前，你就要戰勝苦難，不要尋求任何信仰的慰籍。”
大天使笑了笑，接着道：
“如此在理。”
這句話是以丹斯切爾語說的。
索菲亞看了出來，那位哲學家的思想，與席勒思的想法，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只不過，哲學家口中的強者，在席勒思這裡便是義人，而哲學家口中的弱者，在席勒思這裡便是歹人。
將兩者聯繫起來，就是強者可以抑制住自己作惡的念頭，最後成爲義人，而弱者卻會時常向惡念屈從，最後淪爲歹人。
弱者天生就比強者更容易跨過善惡的分界線。
“你知道他最後的命運是什麼嗎？”
索菲亞問道。
“是什麼？”
席勒思道。
“掙扎、無盡的掙扎。”
索菲亞嘆了口氣道，
“他口口聲聲說要成爲強者，可他始終無法成爲強者，他口口聲聲說要戰勝苦難，可他卻一次又一次地敗下陣來。
到最後，他終於發現，他無法成爲強者，更無法戰勝苦難。
在這世上，有些人他就是天生的弱者，又怎能去像強者那樣的生活？有些苦難它就是無法戰勝，又怎能不去尋求信仰的慰籍？”
席勒思微微怔愣了一下，他像是心有所感，嘴脣微張着，像是在默默重複着什麼。
索菲亞想，那或許是一個又一個的“不”。
於是，她像是做最後的努力一般，輕聲道：
“你知道，臨死前，這個棄教的哲學家說了什麼？”
很快，一道像是自屠刀下響起的掙扎聲音道：
“他說了什麼？”
“他說，”
索菲亞緩緩道：
“‘神啊，
救救我的靈魂。’”
………………………………………
索菲亞的話在席勒思的心裡留下了什麼？
或許什麼都沒留下吧。
席勒思的決斷不會因爲索菲亞的一番話而改變。
所謂哲學家的故事，僅僅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故事罷了。
那棄教之人的經歷固然值得動容，但歸根結底，也是因爲他無法成爲強者，無法戰勝苦難罷了。
一個人眼中天大的難題，放在其他人身上，不過是小事一樁。
席勒思，他是天生的義人，也是那位棄教哲學家口中的天生強者。
正因如此，那位棄教哲學家所面對的難題，放在席勒思眼中，並非難事。
無法反駁席勒思的索菲亞，將讓一位大天使回心轉意的希望寄託於一個故事之上，未免太過異想天開了。
這個故事，席勒思聽過就罷了，他並沒有因此停下自己的行動。
那一日，他登上了歷史星辰，企圖融匯三種最接近於神的力量，卻遭到了歷史星辰的排斥。
那顆龐大又無知的星辰，極力抗拒着、排斥着另外兩種力量。
這讓席勒思百思不得其解。
那沒有自我意識的歷史星辰，竟然會抗拒着那三種力量融匯到一處。
儘管席勒思不清楚其中的緣由，但他找到了融匯三種力量的良方。
這個良方，取自於曾經以龍神恩多拉爲首的一衆神祗，祂們創造原初教會，企圖顛覆神的律法。
爲此，祂們打造登神長階，企圖讓艾諾絲成爲雷霆星辰的新主人。
龍神恩多拉等一衆神祗固然失敗了，但席勒思在歷史星辰內的城下之城中，尋到了那登神之法。
大天使在加以改進之後，便將之改造成融匯三種力量的良方。
簡單來說，歷史星辰與現在的雷霆星辰一般，都屬於無主星辰。
想要主宰歷史星辰的力量，將之與另外兩種力量融匯，就要成爲歷史星辰的主人，成爲歷史星辰的神祗。
辦法說起來簡單，但實行起來卻困難重重。
龍神恩多拉等一衆神祗等了上千年，纔等來一位能夠適應黃金之心的艾諾絲。
而遠比雷霆星辰更具偉力的歷史星辰，究竟要等多久？
席勒思不遠爲此等候成千上萬年。
因爲他害怕，時間拖得越久，自己的謀劃就越有可能暴露。
所以，他稍作改變，轉變了思路。
他無需爲歷史星辰找一位適應的主人。
他選擇利用魔鬼來腐化歷史星辰，改造歷史星辰，直至有朝一日，歷史星辰能夠適應自己。
無數世人的惡念顯化，到底會將歷史星辰改造成何等模樣？
席勒思很期待那一日的到來。
站在歷史星辰深紅色的地表上，他擡起手，一個漆黑又濃稠的靈魂物質擁擠而出。
那像是不斷繁殖的肉團一樣，朝着四面八方開始涌動着。
那是大天使取下的凡人的心魔。
“索菲亞，既然你那麼擔心。”
凝望着手中的漆黑靈魂物質，席勒思低聲道：
“那麼，我就在魔鬼們身上留點後手吧。”
話音落下之後，席勒思伸出另一隻手，上面的光線飛快地繪出一個法陣。
緊接着，席勒思蹲下身來，將漆黑的靈魂物質派入地面。
轟隆隆，
一座宏偉的宮殿，在劇烈的響聲中，在歷經滄桑的歷史大地上，拔地而起。
那是魔鬼的王宮，
也是魔鬼的囚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