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石階上面，海水侵蝕，露出粗糙且變形的氣孔。
菸蒂落在石頭上，一隻皮鞋狠狠湮滅。
幾個人或蹲、或站的等在臺階上，海浪幽深的卷着潮溼，青苔邊淌着裝卸海貨留下的水痕及並未打掃乾淨地死魚爛蝦。
海面上汽笛聲拉響。
幾個黑影的臉上浮現出笑容。
顯然，又一批‘嶄新’的港幣漂洋過海而來。
深雲讓開，下弦月的亮光重新鋪散在碼頭之上。
領頭的男人擡起手，從旁邊框裡撿了個女人B杯大小的香梨，用手掌裹擦了幾下，擡手咬下去，梨汁順着舌苔往下漫延，潤溼了乾渴的喉嚨。
幾口下去，只剩下果核和果蒂。
隨手扔進海水中，餵了衆生。
胡亂摩挲了一下自己下巴處剛冒尖的青色胡茬，啐罵道：“甘霖涼，現在生意越來越難做了。
自從那羣香江仔來了之後，越來越多的港客都奔着他們去了。
再這樣下去，我們這些人連舔盤子的機會都快沒了…
你們幾個看什麼看？
要不要我擺個神龕給你們住腳啊？
癡線！
還不快點擺好踏板，迎接這些老闆們上岸。
生意難做，熱屎難啃。
來者都特麼是我們的上帝，不知道嗎？
大佬那句話怎麼講的？
疊碼生意也是服務行業懂不懂？
我們付出一份情，收穫客戶一碼財。讓人家滿意，我們才能細水長流……看我？還特麼不快去！”
幾個馬仔稀稀拉拉的也走過去，接客。
這疊碼仔做得比‘樓鳳’還特麼要腰強顏歡笑卑躬屈膝……
原本以爲去接上拉客夠丟臉了。
沒想到還有更羞恥的事情。
也不知道自己這幫人到底是誰的部將。
明明身處於媽閣這個寸土寸金燈紅酒綠的不夜城，自己一羣人怎麼就特麼地混成了這種地步呢？
“泰山哥，大家現在都是出來混口飯吃，我們又不是出臺……”
吊兒郎當的‘細威’扯了扯自己的細領帶，“大家要麼憑腦子食飯，要麼就闢出一條路。
現在這種低三下四的情況我真不習慣……兄弟們也都早就怨聲哀道了。”
朝着周邊的幾個弟兄使了個眼色。
“是呀，泰山哥，現在香江仔做得風生水起，沒道理我們整夜喝西北風呀。”
“那羣香江仔能不能打，總是要打過才知嘛~~”
“人家大魚大肉，我們就殘羹剩飯。”
幾個古惑仔紛紛開口抱怨。
“叼！造反啊你們？一個個還特麼講起四字成語，要不要頒發你們一張畢業獎狀啊？
甘霖涼……你們覺得我特麼願意在這裡吹風？
現在大佬們講了數，我們做小的只能照辦，難道讓我變出客人給你們？收皮啦！！！
我特麼要是願意，我寧願去砍那羣香江粉腸！”同樣穿着黑西裝的泰山哥黑着臉臭罵。
媽閣號碼的阿駒被擺了一道，架在火上烤，他們就要一邊與‘汽水廠’火拼，一邊還要讓出生意給過江而來的香江仔，鬧得現在下邊做小的這些撲街怨聲哀道。
還是那句話。
出來混，爲名爲利。
誰願意甘居人後？
何況他們做這行爲的就是吃香喝辣，現在倒好，讓他們改吃素，也難怪這些平時作風散漫的撲街如此抱怨了。
“泰山哥，對面這‘舢板’不大對勁啊？”
細威扣了釦眼屎，發現對面的幾艘‘大飛’竟然絲毫沒有減速的樣子，並且人影綽約，貌似有人在走動。
呃？
泰山哥拿過強光手電，朝着對方打了個‘暗號’。
等了十幾秒，對面毫無動靜。
“冚家鏟！現在做事的人都這麼廢材嘛？”泰山哥忍不住罵了一句，轉頭朝着手下吩咐道：“把碼頭那幾盞燈全都給我打開。”
話音剛落，就見到對方突然舉起了什麼東西——這一瞬間，藉着燈光，泰山哥一眼就看到對面幾艘快艇上，幾個人手中端着黑漆漆的AK步槍。
瞳孔放大，頭皮發麻。
“快趴下！！！”
他剛嚎叫一聲，海面上就突突突突的冒出火花，空氣中無數子彈劃出破氣聲，身邊的石墩、門板全都被打的砰砰砰的直響。
突突突突！
突突突突突突突！！！
子彈宣泄一般的朝着他們射擊，他眼睜睜的看着沒來得及躲開的馬仔直接被打成篩子一樣，渾身鮮血飛濺，砰的摔在地上，全身抽搐，痛嚎聲響徹碼頭。
子彈來回的在身邊掃過。
整個碼頭全都被子彈洗禮一遍。
泰山哥滾到一個石墩後邊，但胳膊上還是被子彈蹭到，一塊肉直接刮掉，疼得他呲牙咧嘴，卻硬生生的憋着不敢叫出聲。
砰砰——
子彈打在水泥上，濺起的石灰碎石打在身上，加劇了倒地不起的那些馬仔的嚎叫聲——漸漸的最終歸於平息。
泰山哥咬着牙痛苦的從衣服兜裡掏出大哥大，用帶血的手指撥打電話回去。
幾聲後，電話那邊接通。
不待對面詢問，他就忍不住忍着嗓子低吼：“大佬，我們被一羣拿着AK的人襲擊，十幾個兄弟生死未卜……快點來救我們——”
話音剛落，一顆子彈在手掌上炸開，血肉模糊。
“啊！！！！”
歇斯底里的痛嚎聲不斷響起。
海面上，幾艘快艇端着AK-47的人看着屍橫遍地鮮血橫流的碼頭，領頭戴着頭套人，單手拎着槍，槍口垂下。
右手捏着頭套露出嘴裡燃燒過半的萬寶路，嘴角牽動譏諷一笑，隨手把剩下的菸蒂扔進海里，胳膊舉起來，打了個擺子。
“撤—”
幾艘快艇快速逃離案發現場，唯有血腥味和遍地的屍骸證明了剛剛發生的一切。
氹仔舊城區東海大排檔。
圓桌上擺着點着火的卡斯爐，上邊坐着濃郁的豬骨煲，滾燙的湯水不斷翻滾，濃濃的香味撲鼻而來。
“五魁首啊！”
“喝——”
“我頂你個肺，快點！”
“上上上上！！！”
大排檔的攤位上，幾個桌子全都被古惑仔坐滿，顯得熱火朝天，划拳行酒令、打撲克，還有一羣人羣情激動的看着電視上‘賭狗’，臉紅脖子粗的在那鼓譟。
大家全都沉浸在又一個醉生夢死的夜晚當中。
尹阿駒正一手夾着菸捲，一手拿着筷子夾着菜。嘈雜混亂的環境中，他放在一邊的大哥大響了。
他的門生‘豪仔’主動拿過大哥大遞給大佬，“大佬，電話。”
尹阿駒騰不出手，只是按下接聽鍵，繼續埋頭嗦海鮮，“誒？”
“啊！啊！！！”
“救命！！救命啊大佬！”
“突突突突——”
大哥大立在桌子上，裡面傳來歇斯底里的痛嚎聲，在座的所有的古惑仔一時間全都鴉雀無聲。
失真的槍聲和痛嚎聲在大排檔空氣裡徘徊。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桌上立在那裡的大哥大所吸引——尹阿駒整個人也臉色大變。
“喂？泰山？？”
聲音戛然而止，只能聽到隱約傳來快艇的馬達聲。
“艹！還特麼看什麼！！！”尹阿駒冷着臉，一把掀翻桌子。
在場的所有馬仔也瞬間炸開了鍋。
羣起而動！
……
咔咔咔咔！
“各位觀衆朋友，我是TVB電視臺主持人小盈，現在我們就在距離外港碼頭不遠處的私人碼頭。
這裡在兩個小時前發生了駭人聽聞的槍擊案，現在警方正在現場勘察，我們請到了陳月博警司。
陳警司，請問這次的案件情況……”
碼頭前方，電視臺、紙媒的記者和狗仔不斷圍在周圍朝着警戒線裡面的情景拍照，一位中葡混血地中海差佬開始對着鏡頭介紹案情。
“在場遭遇槍擊一共16人，現場死亡13人，3名正在搶救當中。
從現場勘察來看，對方是在海面上突然發生的槍戰，我們初步懷疑是幫派仇殺。
具體原因還需要後面的案情調查，我在這裡也警告那些企圖破壞社會治安的幫派分子……”
啪！
沙發上，肥成按掉遙控器，反手把自己的半長卷發在腦後紮好，灌了一口手邊擺好的參茶，漱了漱口，仰頭嚥了回去。
站在身側的吉米仔也很有眼力的朝着自己的馬仔擺擺手。
他們把兩位四十左右歲衣衫不整的‘媽媽桑’帶了出去。
“契爺~”
“艹，死魚偉就是這麼做事的？他的麼是我契爺！”
肥成惱怒不已，拎着茶盅就砸在吉米仔腳下，茶水四濺，卻躲都不敢躲。
“契爺，這個事情不是偉哥做的，不是咱們的手筆。”吉米仔硬着頭皮解釋。
“我特孃的當然知道不是他做的，要不然你覺得你能在站在這裡和我講話？？”
肥成扭了扭腰，啐了口，“掉雷阿姆，這兩個老甘蔗還真特麼夠勁，老子肚子這塊都被坐腫了。”
吉米仔全然當做沒聽到。
對於契爺鐘意老薑這一口的愛好，不能說人盡皆知吧，反正人人心知肚明。
“問題是在這個檔口，出現這種事，號碼幫那羣撲街亂咬人怎麼都不會放過阿偉你們。特麼的……一羣癡線。”肥成忍不住又罵了一句。
如今，回力球場那兩塊地已經劃入到了太陽娛樂，他們只需要慢慢等待就可以步入正軌，這幾年最好的事情就是安安穩穩，然後就可以轉型開始做酒店和賭廳…
沒想到，還沒安穩多半年，濠江這塊地又特麼開始跟着裹亂！
還特麼絕對是大手筆啊！
“一出手就是AK，還贈送13條人命……噢，說不定那三條鹹魚也搶救不過來。那麼就是16條……這絕對是份重禮了，不管送禮的是邊個，惡客臨門就是真的…”
肥成接過吉米仔奉上的雪茄，剪斷茄帽，叼在嘴上，一邊接受吉米仔的點火一邊訓斥：“這叫什麼？這就叫樹大招風。
一想到又要有事情發生，我腦袋都特麼快炸了。
昨天剛和幾個老闆聊完內地架構地產酒店的事情，晚上陪着幾個東南亞來考察公司唱歌到十二點多。
好不容易回來休息……還沒等恢復好體力，早上就被電話吵醒。
再這樣下去，我肯定短命。
對了，上次讓你們暗中收購的那批貨點樣了？”
肥成手隔着睡袍抓癢黑色大攬勝。
“虎……”
“虎什麼虎？閉嘴！那是牛骨牛鞭！吉米，小心我告你毀謗。”
肥成作勢瞪了瞪眼，“大佬的牛鞭酒的料已經備的差不多了，老師傅也是真正的祖傳師傅，今年窖藏上千斤。
趁着這兩年還沒有限制，多存幾年，以後這種事我們要堅決反對。那都是保護動物！”
吉米仔連忙點頭，“各種料都收了不少，我們收了好多副，包括那些珍貴……呃……的物料也都拿到不少。
不過……契爺，這真的管用嚒？”
“一錢酒，足夠你支起來一天。
你來一次中美俄英法的五常套餐都沒問題，你說管不管用。這可是真正的老方子。”
肥成嗤笑了一聲，“現在用不到，不代表以後用不到。這玩意少量進補對身體還很有益呢。
你別看大佬搞來的方子，但是他沒經驗，沒有實踐就沒有發言權。
不像你契爺我，這藥酒前調中調後調……我一抿就知道……到底存了幾年。”
吉米仔看着侃侃而談的肥成，眨了眨眼，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感覺自己聽了不該聽的話，又不敢吱聲打斷
看了眼契爺反手錘腰的動作。
那……肯定是了。
“咳咳咳……不說這個。”
看着吉米仔眼神變化，肥成乾咳一聲，迅速轉移話題，“這件事情八成會引火燒身到你們身上，你讓阿偉提前做好準備。
那個去差館揭發的馬仔儘快擺平他。
前段時間不是說摩頂平、街市韋和尹阿駒三人之間起了齷齪嚒？看看能不能約出來大家談一談。
大佬當初與賀老闆聊得是戰略層面的合作，今後輕易情況下，大佬絕對不會替你們出頭約數。
我不管你們是打還是和，這件事到我這爲止。
有本事你們就吃香喝辣，沒本事幹脆就滾回港島繼續伏低做小。”
“契爺，我大佬他已經在做準備了。”吉米仔連忙解釋。
“我這次來也是大佬怕契爺你多想。”
“呵~~”
肥成叼着雪茄，目光陰沉的衝着吉米仔咧嘴一笑，“那就唱出好戲給我看看。
告訴阿偉，是不是好角兒，不是光憑嘴上說說的。
不過別怪我沒提醒你們。
這件事我從空氣中嗅到了一點不同以往的味道。到底是一出什麼戲，看你們咯。”
“好的契爺。”吉米仔正色回答，“一定不會讓您失望。”
肥成擺擺手，“無所謂，失望就滾到東皖，給我去生產線上站臺。或者說——”
上下打量了一番吉米仔。
“你的模樣，去一本熱、夢工廠、啄木鳥、金髮國度說不定都能混口飯吃。”
那男演員，可不是誰都能做的……
“大佬真的這麼說？”
鑽石廳，剛送完幾位貴賓賭客離開的祁同偉笑容滿面的聽着吉米仔的轉述。
“看來媽閣這座城又要上演魯先生的那句名言‘城頭變幻大王旗，忍看朋輩成新鬼’了。”
“那是周樹人，周先生。”吉米仔提醒道。
“周樹人和魯先生有什麼關係？”旁邊的禿頭瀨，理所當然的道：“大佬說的是魯先生，你還在這裡一個勁的說什麼周樹人……簡直荒廖。”
“那叫荒謬。”
“回頭給他把內地拿過來的那些小學課本讓他讀讀。”祁同偉指着吉米仔吩咐。
“我說錯了嗎？”禿頭瀨一臉疑惑。
“瀨哥，哪怕你有個小學文憑，也不至於這樣。”阿挺拍了拍滿臉問號的禿頭瀨的肩膀。
“有一點大佬說的很對，事出反常必有妖，人若反常必有刀，言不由衷定有鬼，邪乎到家必有詐。”
祁同偉笑着舉起杯同不遠處進門的熟客招呼了一句，聲音放低繼續道：“做好準備吧。13條人命不是一兩句話就能瞭解的…阿駒要是不做出反應，那麼他也就活不長了。”
幾個人微微點頭。
古惑仔如果不能讓人懼怕，那麼基本也就做到頭了。
“最近上海仔他們好像挺活躍的……”阿挺提起。
“勝義那羣撲街被街市韋引過來，肯定沒有什麼好事。說不定這些事情就與他們有關。”禿頭瀨直接開始莽眼刀人。
“那就讓人放出風去，試探試探。”祁同偉忽然轉頭吩咐，“同時找個理由，請大家一起打邊爐。”
？
？
吉米仔和阿挺都疑惑不已。
反倒是禿頭瀨瞬間興奮不已，手盤了一圈自己的光頭，“吶，我就說我其實也有做軍師的潛力。
食腦食腦……我這就是食腦。你們兩個學着點。”
“有棗沒棗打三竿，反正對我們也沒壞處。這個時候，動一動不算壞事。
誰不動……說不定這時候這個屎盆子就扣在誰身上。”
祁同偉沒有理睬自己門生的邀功，轉頭給吉米仔和阿挺豎起手掌，往下一斬，笑着道：“請客、斬首、收下當狗！
契爺當初教會我們怎麼做地主惡霸了，那麼當然要學以致用了。”
“有道理。”阿挺和吉米仔對視一眼，齊齊點頭。
阿嚏！！！
正在嘉諾撒醫院VVIP病房內給躺在牀上的孕婦削着蘋果的吳先生，突然感覺鼻子發癢，連忙背過身去打這個噴嚏。
至於說媽閣的事情，根本沒做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