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道理，在這一瞬間，邗文是非常想要打人的，不，如果不是知道自己怕是打不過，此時他已經動手了！
因爲馮雪這話說得，真的是太不當人了！
哪怕我這一脈確實是要斷，那不還沒斷嗎？你丫直接圖謀我……誒，等一下！
在強烈的憤怒之後，邗文反而冷靜了下來，或者說，正是因爲看中自家傳承，他纔會冷靜下來。
諸子百家，本就是一個統稱，說是百家，但內容卻一直不是固定的，數百年來，不斷有新的學派出現，也有跟不上時代的舊學派消失，無論他再怎麼不願意，這已經不適合當前版本的學派，終究是要埋沒於歷史的長河。
實際上，他們諸野派的核心宗旨，就是從民間蒐集、尋找那些遺失在歷史中的瑰寶。
但也正因爲如此，他才清楚的明白那些能夠被髮掘出來的，往往只是九牛一毛。
從這個角度來說，如果他諸野派真的斷了傳承，比起期待幾百年後，再被某個有着類似宗旨的學派發掘出個一鱗半爪，現在就把經典託付給其他人好像也沒問題。
不過吧，諸子百家，本就是一個物以類聚，人以羣分的地方，如果理念相近，能夠全盤接收，那早就是一家人了，正是因爲理念不同，才湊不到一起。
換言之……
“既然公子打得是如此主意，那你我二人不妨坐而論道，若是能說服我，我諸野派八百年積累，送與公子又如何？”
“？？？”這下輪到馮雪不會了，他這先聲奪人的法子，是模仿秦漢謀士的那一套，開口就是“你要死了”，“不日就有大難來臨”，然後再說“我有上中下三策”，秉持“欲要開窗，先言拆屋”的策略，以激將法先喚起這人的情緒，使他從“擺爛”的姿態進入更有攻擊性的狀態，這樣才方便交流。
可誰知道，這人，他喵的居然真的考慮起來了？
你怕不是個泥捏的？
雖然邗文不按牌理出牌的行爲把馮雪給整不會了，但他上輩子好歹也是個寫小說的，再加上小鈴鐺和輝夜給他當搜索引擎，心中也是不虛，稍一思考，便道：
“也好，那咱們，就從這小說家式微開始說起……”
“你哪壺不開提哪壺是吧？”邗文心中火起，但好歹也是個文化人，強壓下怒火，咬牙道：
“爲何？”
“以史爲鑑，可以知興衰，既然打定主意要開創一個學派，那自然要想辦法規避之前的坑，我欲要吸收諸野派的傳承，那自然要了解諸野派爲何式微，纔好避開。”馮雪這話說得聽着很有道理，但邗文卻不以爲然，如今既是坐而論道，他便沒有任何的委婉，直接道：
“不然，我諸野派之所以式微，乃是因爲天下安定，禮失而求諸野，禮不失，諸野派自然就會沒落，這與理念綁定，哪怕一開始就知道這一點，諸野派也仍舊會沒落，此爲大勢所趨，不可改也！”
“非也！”馮雪雖然不是名家出身，但好歹也曾混跡互聯網，擡槓的本事自然是有的，再加上小鈴鐺的輔助，他可以在對方訴說論點的時候，先思考自己的論點，等到對方說完，便直接先丟個否定，然後說出自己的論點，同時通過小鈴鐺的思維傳訊，快速理解對方的論點，然後趁着對方思考自己的論點、回答自己論點的這段時間，思考對方的論點。
如此，不止可以拉出兩倍的思考時間，還能通過交錯式辯論，打斷對方的思路，更是有兩個ai輔助思考，辯論能力瞬間飆升。
此時他也不管邗文剛纔說了啥，丟出一個“非也”之後，便自顧自道：
“小說家式微之本質，乃是文化階層與底層民衆認知的割裂，哪怕是咸陽這個百家爭鳴的舉辦地，百姓也大多是看個熱鬧，你看看那些展臺前的百姓分佈便可知道一二，不論是求諸野，還是聞街談，終究是費力不討好的事情。”
口中說到此處，馮雪也完成了對邗文論點的思考，當即無縫銜接道：
“所謂倉廩實而知禮節，如今四海昇平，百姓自然會慢慢開始追求文化素養的提升，此時此刻，正是諸野求禮之時，明明應當是小說家、是諸野派大興之時，又怎麼能說是註定沒落呢？”
聽馮雪這麼一說，邗文眼中也不由得閃過一抹希冀，但只是念頭一轉，便搖頭道：“此爲詭辯耳！你所言，是街談派大興，是風聞派大興，雖同爲小說家，卻非是我諸野派大興！恰相反，百姓皆求新禮，只會讓古禮越發難求。”
“上當了！”見到邗文踏入自己佈置的邏輯陷阱，馮雪頓時一樂，當即道：
“此言差矣！禮失而求諸野，爲何要求？因爲需要，需要之禮纔是禮，不需要的，也不過是糟粕罷了，既然古禮不再需要，那便是糟粕，自然不需尋找。百姓求新禮，那我等自然也要尋找適合百姓的新禮，那新禮不在廟堂，仍在諸野，只是百姓未聞耳！”
雖然馮雪這話多少有點文字遊戲的意思，但聽在邗文耳中，卻又是另一番風景。
本世界的修行，謂之“正心”，需要有自己追求的“道路”，方能前進，至於是六經注我，還是我注六經，那並不重要。
想那縱橫家原本也是欲以平衡之道平定亂世，但在秦國統一天下之後，不也爲了那隻能於戰爭時存在的道，冒天下之大不韙扶持六國餘孽造反嗎？
所以，哪怕再怎麼像詭辯，只要它能夠讓自己順利走下去，且不違反自己原本的道路，那它便是好路！
諸野派的道是“求禮於諸野”，如今式微，便是因爲“禮在廟堂，諸野無禮”，但如果按照馮雪所說，架構起“諸野持禮而不見，吾求之，解與百姓”的新思路，那這條原本已然斷絕的路，不就通了嗎？
邗文念頭通達，識海心燭頓時火光大盛，原本的衰敗之氣竟是一掃而空，年輕人的朝氣瞬間便回到了他的身上。
馮雪見狀，心說壞了，原本是想圖謀人家遺產，結果這下直接把人說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