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萃羣向程千帆做了個手勢，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按動了辦公桌上的響鈴。
“讓曹宇來一趟。”
程千帆微微起身，他將茶几上的菸灰缸朝着自己這一側拉過來，彈了彈菸灰，身體靠在沙發的椅背上，並且還翹起了二郎腿。
“你呀，這是把爲兄這當成你家客廳了啊。”李萃羣笑着說道。
“學長的地盤，難不成還要拘束着？”程千帆反問。
李萃羣哈哈大笑，擺了擺右手。
很快，辦公室房門被敲響，一個一邊是半隻耳的男子進來了。
“主任。”曹宇向李萃羣微微鞠躬，又向程千帆點頭致意。
“東西放下，你去忙吧。”李萃羣淡淡說道。
他的心中在思索。
程千帆似乎是注意到了李萃羣的目光，只見他搖搖頭，然後是嘆息，“實不相瞞，盧興戈乃是愚弟的結義兄長。”
要說對盧興戈的瞭解，程千帆絕對知道很多關於盧興戈的事情，尤其是一些生活細節，而這種生活細節往往在抓捕過程中能夠帶來意外驚喜。
曹宇透露了一個重要的情報：
該情報應該是真實準確的，情報來源於原軍統上海站行動大隊的陸飛，此人在軍統上海站的時候便和盧興戈不和，曹宇在偵緝大隊的時候便和此人關係不錯，因此從陸飛的口中得知此事。
正在思考的程千帆的眼眸中有一抹異樣之色一閃而過，這瞬間的表情被李萃羣捕捉到了，這是——
這句話情緒，程千帆對盧興戈應該是有兄弟之情的，也有感謝盧興戈沒有趁機對其下手的感激之情，這種情感下，正常來說應該是稱呼‘盧大哥’纔是。
聰明人之間玩這種小伎倆，這不是聰明，是愚蠢，更是自取其辱。
當然，也可能是自己太敏感了。
……
程副總貪生怕死也不錯。
亦或者是，知道某個人，然而只是遠遠見過，並未近距離謀面一般，現在看了照片，哦，原來是他啊。
程千帆完全可以大大方的表達驚訝之情，譬如說直接問他：
學長怎會有我盧大哥的照片？
不，也不是全然不認識。
他手中這張照片是特工總部查找盧興戈的蹤跡的時候，安排手下偷拍的。
有點像，似乎確實是有這麼個意思。
李萃羣自己第一時間否了這種可能性，首先，他們傾向於懷疑此人是盧興戈，然後在抓捕此人的過程中，洪三故意喊出盧興戈的名字，對方並未否認，後來盧興戈乾脆言語中自承其身份正是上海站盧興戈。
既然想不通，李萃羣乾脆也不繞圈子，他坦然一笑，問道，“此人乃是軍統上海站行動高手盧興戈……”
這就令李萃羣愈發摸不着頭腦了。
他看着程千帆的眼睛，看似很享受寫意的抽了口香菸，鼻腔裡呼出煙氣，隨口問道，“盧興戈被人救走的時候，學弟在哪裡？”
“我記得這個人是汪康年的偵緝隊的。”程千帆露出驚訝之色。
那麼，問題來了，程千帆爲何會表現出‘先是沒有認出來盧興戈，然後又似乎想到了什麼，隨之便接力思考’此般模樣？
李萃羣是百思不得其解。
李萃羣盯着程千帆，試圖捕捉最細微的表情變化。
同理，他不認爲在自己拿出這麼一張照片之後，程千帆會愚昧無知的以爲可以假裝認不出照片中的男子可以矇混過關。
程千帆在掩飾他同盧興戈暗中有來往？故而假裝不認識此人？
那種做數學演算，終於找到了解決問題的方法，非常神清氣爽的算出答案的那種自然和清爽。
彬彬有禮、謙遜博學是程千帆。
這樣一個人，可謂是左右逢源。
他自己則彈了彈菸灰，苦笑一聲，“學長當面，實不相瞞。”
不過，最後這句話，這句話，李萃羣心中那剛纔壓下的不順暢、不通達的感覺又來了。
這個人確實是軍統上海站的人，不過並不是盧興戈。
他用力抽了一口香菸，搖搖頭，“陳專被殺之時，愚弟正在陳公館。”
甚至於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偵緝大隊的專業能力比現階段青紅幫人員依然佔據不小比例的特工總部的底子還要好一些。
李萃羣微微點頭，露出‘表示理解’的做派。
程千帆摸出煙盒，點燃一支菸，深深的吸了一口，“實在是，愚弟和盧興戈政見不和，早已經……唉。”
但是……
李萃羣將這些‘胡思亂想’暫時撇開。
李萃羣面色平靜，實則腦海中快速思考。
……
“是啊，當時我也在。”程千帆眼眸閃爍莫名之色，“只是，當時愚弟有些不勝酒力，警覺性不足，也沒有看到兇徒面貌，以至於後來才得知行兇者竟是盧興戈。”
所以，剛纔程千帆那一副一下子沒有認出來的樣子，實際上是在感傷？在回憶過往？
“是。”曹宇將文件袋雙手放在辦公桌上後退去。
盧興戈和程千帆並非結拜兄弟關係，故而程千帆實際上並不認識此人？
這種可能性也較小，跟緊曹宇此前從陸飛那裡瞭解的情況，盧興戈同程千帆是結拜兄弟，這件事在上海站內部確實是隱秘，一般人並不知道，但是，陸飛是鄭利君的心腹，此乃陸飛從鄭利君口中親耳聽見的。
是了。
感謝兄弟姐妹們的支持。
然後第二眼，似乎又覺得此人有些眼熟，故而會流露出思考之色。
程千帆若果然是盧興戈的結拜兄弟，豈能認不出盧興戈？！
……
故而，這種感覺就令李萃羣下意識覺得有些古怪之感。
最後這句話‘當時沒有被軍統順手除掉，莫不是盧興戈手下留情？’，若是‘當時沒有被軍統順手除掉，莫不是盧大哥手下留情？’，這就感覺對了。
“時局動盪，你我皆飄零世間，有太多不容易。”李萃羣拍了拍程千帆的肩膀。
爲何是這種情緒？
程千帆用力點點頭，說道，“是的，這是盧興戈。”
這種反應反而正常且合理。
“我知道。”程千帆點點頭，不待李萃羣詢問，他自己便繼續說道，“盧興戈夜入陳府，謀刺陳專部長，如此大事，轟動上海灘，我豈能不知。”
程千帆的眼睛表情給李萃羣的感覺就是，程千帆第一眼沒有認出這人是誰。
……
盧興戈和程千帆早就割席斷交了？
程千帆露出不解的表情，不過還是接過了照片。
他看着李萃羣，“學長，不是愚弟剛纔故意假裝不認，實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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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萃羣微微皺眉。
翻臉無情，陰險狡猾亦是他。
也可以理解爲打草驚蛇。
經過這些時日的接觸，李萃羣對於這位學弟有着較爲清晰的認知和了解。
不太對。
說着，程千帆自嘲一笑，“愚弟可謂是後怕不已，後來每每念及此事，都不禁在想，當時沒有被軍統順手除掉，莫不是盧興戈手下留情？”
如果按照這個邏輯，進而——
“汪康年出了事，曹宇在偵緝大隊那邊也不太好過，便投了我。”李萃羣解釋了一句，他解開了文件袋的線，從裡面拿出了幾張照片。
倘若，程千帆沒有和盧興戈暗中來往，甚至是表現出對這位往日結拜兄弟的冷漠，李萃羣還會考慮請程千帆幫忙捉拿盧興戈。
這是爲何？
三種可能性：
其一，照片中的男子不是盧興戈，也就是說他們一直誤以爲此人是盧興戈，實際上此人不是，
後來的那句‘是的，這是盧興戈’。
是了，就好像是確認，就像是特工總部拿照片給某人看，令此人辨認，然後該人仔細辨認後，給出確認的回覆。
“這個人……”程千帆皺眉看着照片，眼眸中帶着一絲疑惑，然而又似乎在思索，他擡頭看向李萃羣。
但是，若是此二人暗中有來往的話，這位學弟在他這裡的警戒級別會調整，同時會暗中加強對於程千帆的關注力度。
這種單刀直入，可以理解爲坦誠相待。
這樣一個程千帆，李萃羣不會小覷。
……
就像是……
這種情緒上的反常，以李萃羣的直覺來感味，卻又似乎不像是此二人之間私下裡有什麼勾連。
說着，他露出踟躕之色。
他無論是從哪方面來考量，程千帆都不該有這樣的反應啊。
他剛纔仔細觀察了，程千帆從煙盒抽出香菸是隨機的，並非有規律，故而可以確認這煙盒裡的香菸沒有問題。
但是，這絕非意味着此是一個滿腦子只懂得斂財享受的碌碌之輩。
相反，以弱冠之齡位列法租界六大捕房之首的中央巡捕房二把手，有人有槍，黑市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其影響力、觸角深入到整個法租界，乃至是在偌大的上海灘都算得上是一個有名有姓的角色了。
李萃羣將程千帆的表情盡收眼中。
程千帆摸出打火機幫李萃羣點燃菸捲。
不過，李萃羣事前設想了好幾種可能性，但是，程千帆看到照片後的反應卻出乎李萃羣的意料：
程千帆似乎並不認識照片中的男子。
這句話，這個語氣，動作，沒有問題，卻又有一種莫名的古怪感覺。
盧興戈和程千帆是結拜兄弟，這一點應是不會有錯的。
李萃羣拿出這張照片，一方面是暗中試探程千帆。
李萃羣心中始終還是覺得有那麼丁點兒……嗯，也不是古怪，就是不是那種，那種——
同時，該情報也堅定了李萃羣想要吞併上海警察局偵緝大隊的決心，偵緝大隊以原黨務調查處上海站爲班底組建，同時有軍統上海站的部分人員加入。
所以，這個人應該正是盧興戈。
李萃羣壓下心中的這股感覺，他露出凝重的表情，“學弟很坦誠，爲兄很欣慰。”
倘若程千帆和盧興戈暗中有聯繫，李萃羣當然不會因此便粗淺的認爲程千帆是抗日分子，事實上，這種本身就有私人關係的來往，並不能說明什麼，當然，這有個基礎，那就是程千帆本身的強大足以自保，不然的話，即便是沒有事情都能栽贓，更何況程千帆是盧興戈的結拜兄弟，這個關係就是罪證，特工總部是不會放過送到嘴邊的肥肉的。
……
程千帆這番話中的苦澀情緒，他是能夠感受和理解的。
說着，程千帆苦笑一聲，“不過，也許在盧大哥的眼中，早已經不認我這個結拜兄弟了。”
當然，這是正常情況下，也許程千帆和盧興戈這對結拜兄弟之間發生了外人所不知道的深切影響兩人的關係的事情，不僅僅是政見不和那麼簡單，甚至涉及到某些個人隱私？
不過，有一點他可以確定，那就是涉及到盧興戈，程千帆的情緒確實是有些反常。
李萃羣的目光盯着程千帆，捕捉他的情緒變化、面部反應。
他現在的表情就好似看到某個有些印象的人，卻又一下子想不起來此人是誰。
軍統上海站的盧興戈同法租界的小程總是結義兄弟。
程千帆和盧興戈確實是結拜兄弟關係，程千帆自然認出照片中的男子是盧興戈，不過，他現在假裝沒認出來。
這不對勁。
他一時之間找不到該如何形容。
也是在下意識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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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弟……”李萃羣拿起程千帆放在茶几上的煙盒，抽出一支香菸。
有些情況下，繞彎子是錯誤的，單刀直入不妨一試。
“伱看看這個。”他將一張照片遞給程千帆。
“對學長，無有不可言的道理。”程千帆看了李萃羣一眼，然後連續抽了好幾口香菸。
那麼，只剩下最後這種可能性了：
恍然？
‘小程總’貪財好色不假。
這是一個令李萃羣頗覺意外的情報。
“學弟當時在陳公館？”李萃羣露出驚訝的表情。
程千帆暗中和重慶方面有聯繫？
甚至於，程千帆是重慶方面的？
李萃羣心中一動，不過，旋即他自己又冷靜下來，他傾向於否了這種可能性。
貪財好色，貪生怕死是程千帆。
那麼，這種情況下，還有另外兩種可能性。
……
原因？
但是，盧興戈和程千帆是結拜兄弟啊。
最重要的是，此人和日本人親近，又能夠受到法國人的重用，且在巡捕房威信不低，和青紅幫也有牽扯。
“學弟可知道盧興戈是軍統上海站的人，且是大有本事的行動高手？”李萃羣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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